評詩：李商隱有一篇《祭小侄女寄寄文》非常精彩，賞析幾句
李商隱原文：
《祭小侄女寄寄文》
正月二十五日，伯伯以果子、弄物，招送寄寄體魄，歸大塋之旁。哀哉！爾生四年，方複本族。既複數月，奄然歸無。於鞠育而未深，結悲傷而何極！爾來也何故，去也何緣？念當稚戲之辰，孰測死生之位？時吾赴調京下，移家關中，事故紛綸，光陰遷貿，寄瘞爾骨，五年於茲。白草枯荄，荒途古陌，朝飢誰飽，夜渴誰憐？爾之棲棲，吾有罪矣！今我仲姊，反葬有期。遂遷爾靈，來復先域。平原卜穴，刊石書銘。明知過禮之文，何忍深情所屬！
自爾歿後，侄輩數人，竹馬玉環，繡襜文褓。堂前階下，日裡風中，弄藥爭花，紛吾左右。獨爾精誠，不知所之。況吾別娶已來，胤緒未立。猶子之義，倍切他人。念往撫存，五情空熱。
嗚呼！滎水之上，壇山之惻。汝乃曾乃祖，松檟森行；伯姑仲姑，冢墳相接。汝來往於此，勿怖勿驚。華彩衣裳，甘香飲食。汝來受此，無少無多。汝伯祭汝，汝父哭汝，哀哀寄寄，汝知之耶？
這是李商隱為他的小侄女寄寄寫的一篇祭文。祭文也屬於銘文，類似“墓志銘”，當然也是用“駢文”的風格來寫。有人說李商隱是咱們中國文學史上寫“駢文”的第一高手，其實不然。俺個見以為王勃堪為第一，那篇《滕王閣序》着實拿分了。李商隱當屬第二高手，因為他沒寫過長篇，他的時間都用在詩上面了。
駢文的第一特點是什麼？對偶。有無平仄格律的要求？極為寬鬆，常常是作者自己下意識地調整句尾字眼的平仄，以達到全篇旋律的和諧鏗鏘。有無押韻的要求？沒有。偶爾出現押韻的情況也是下意識所為。現在逐句來看李商隱這篇祭文（---號後為“曹評”）：
第一段：
正月二十五日，伯伯以果子、弄物，招送寄寄體魄，歸大塋之旁。
--- 這一行類似序言，是祭文的引子。所以用的是散文句式。
哀哉！
--- 從這兒往下，祭文的正文才開始。
爾生四年，方複本族。既複數月，奄然歸無。
--- 先敘述她的死。共兩個對偶，句子尾字平仄交替。“族+無”押韻。
於鞠育而未深，結悲傷而何極！爾來也何故，去也何緣？念當稚戲之辰，孰測死生之位？
--- 這一行是第一嘆，嘆她的夭折。共有三個對偶，尾字平仄交替，但不押韻。
時吾赴調京下，移家關中，事故紛綸，光陰遷貿，寄瘞爾骨，五年於茲。
--- 這一行說出“寄瘞”的原由。俺們老家滄州把“寄瘞”稱作“丘”，即把死者棺材平放在地面上，四面圍着棺材壘成牆，上面加頂子防雨。等找好了墳地或者最後遷往祖墳時再埋入地下。唐代應該不“丘”，而是暫時埋入地下，遷葬時再挖出來。
白草枯荄，荒途古陌，朝飢誰飽，夜渴誰憐？爾之棲棲，吾有罪矣！
--- 這一行是第二嘆，嘆他小侄女獨自“寄瘞”異地的孤獨淒涼，頗有自責之意。前四個分句形成兩個對偶句，各句尾字平仄交替，但不押韻。
今我仲姊，反葬有期。遂遷爾靈，來復先域。平原卜穴，刊石書銘。明知過禮之文，何忍深情所屬！
--- 這一行說明遷葬的原由：原來李商隱的二姐遷葬，於是就連小侄女也一起遷葬到祖墳。所謂“過禮之文”或指叔伯輩不應為侄輩寫祭文？前六個四言句類似寬鬆的排比句，“期+域”押韻。最後兩個六言句形成對偶。也是各句的尾字平仄交替，以避免聲韻上的單調。
第二段：
自爾歿後，侄輩數人，竹馬玉環，繡襜文褓。堂前階下，日裡風中，弄藥爭花，紛吾左右。獨爾精誠，不知所之。
--- 這一行非常感人！李商隱絮絮叨叨地跟地下的小侄女說一些她死後家裡其他孩子的瑣事，間接地渲染了對小侄女的思念和哀嘆，潛台詞是：“假如你還活着能跟他們在一起玩兒會多好啊。”
況吾別娶已來，胤緒未立。猶子之義，倍切他人。念往撫存，五情空熱。
--- 接着又絮叨起他自己切身的事來：再娶後仍無子女，以前就曾把小侄女當作自己親生的孩子，所以心中的想念更不尋常。介一行也非常感人！
第三段：
嗚呼！
--- 祭文一寫到“嗚呼”，就到了結尾。
滎水之上，壇山之側。--- 描寫遷葬的地點。對偶
汝+乃曾乃祖，松檟森行；伯姑仲姑，冢墳相接。--- 描寫墓地所葬何人。對偶
汝+來往於此，勿怖勿驚。--- 因所葬皆是親人，故囑咐她勿怕。
華彩衣裳，甘香飲食。汝來受此，無少無多。--- 這兒既是自己的家，東西自然也都有你的份。
汝伯祭汝，汝父哭汝，--- 很悽慘，小侄女夭折，真得是“白髮人哭黑髮人”。
哀哀寄寄，汝知之耶？--- 讀這句似見李商隱之淚，似聞李商隱之哭。
寫得好！淒婉哀思，聲辭並茂，真摯感人！非李商隱筆墨，誰人堪寫？真駢文高手也！
注意啦！：細讀此篇，除關聯詞外，句式皆四言、六言，這就是駢文又稱作“四六文”原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