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的真相

作為一種默認的、人們共同遵守的社會規範，道德在維持社會和諧、協調人際關繫上，發揮着無可替代的作用。可是，道德是如何產生的？一種道德為什麼盛行於某一個民族，在另一個民族卻沒有市場，甚至遭人唾棄，原因何在？尤其是，道德之發生發展，幾乎和人類一樣古老而久遠，時間已去，情境不再，道德“發源地”之真實圖景，究竟如何，已經成為難解之謎。

“禮失求諸野”——正如在偏遠、與世隔絕的鄉野，保存着古樸的民風和謙遜的禮儀一樣；在遠離大陸、人跡難至的小島上，我們也有機會觀察到，道德產生的原始形態。

這就是南麂島。

南麂島，是中國第一個海洋自然保護區，位於溫州以東30海里的東海上。主島南麂島，有7平方公里。據介紹，保護區內海洋生物資源豐富，有貝類403種，藻類174種，魚類397種，被譽為“貝藻王國”。最特別的，是島上有一塊天然草坪，未經人工，卻像高爾夫球場一樣整齊，一絲不亂。

好地方，誰都想去，我也想見識見識。實際情況是，除了漁民晾曬的鹹魚，一條魚也沒見到；貝類藻類，更別提了。草坪真有，不過，肯定不能打高爾夫，因為，面積小坡度大，一杆下去，高爾夫球就下海當魚餌了。

這不是說，南麂島徒有虛名，而是，我去的不是時候。3月初是淡季，島上的原住民，還在大陸上過冬呢；島上的賓館飯店大排檔和超市，也不營業；整個南麂島，冷冷清清，一派蕭條。草盛樹稀，斜風苦雨，像天涯海角一樣荒涼沉寂。

此時，不適合看風景，適於思考。我所在酒店的老闆，讓我在思想上，有了進步。

酒店老闆，溫州人氏；他來南麂島，17年了。島上的所有原住民，他都認識，島民也都認識他。他的酒店，規模可觀。他有一輛客貨兩用車，一接送遊客，二為酒店買菜買米買面。他是一個熱心人，凡是島民，他都免費搭載。每一個島民，都說他好。

可是，有人來找他的麻煩，說酒店老闆搶了他們的生意，使得他們沒辦法經營了。他們放下狠話，下不為例。要是再看見酒店老闆免費載客，就把他的車扔到海里去。酒店老闆想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做了好事，卻不得好報。想不明白歸想不明白，免費載客的“好人好事”，肯定是不能幹了。否則，自己的車被推到海里，還得自己撈。

來鬧事的，是出租司機。南麂全島，有6部出租車，由於酒店老闆免費搭載島民，搶了出租車一部分生意，所以，來找酒店老闆算賬。

做好事，並不被人理解，好像島民思想覺悟不高，其實，這與覺悟無關，而是有限市場中的競爭問題。一個人能力很強，也願意做好事，他做好事的時候，就占據了一部分市場，市場規模因此而縮小，以此為業的其他人的有效份額，因之減小了；他們的所得，也會下降。這就意味着，如果其他人以此為生，“好事”會變成壞事，對一部分人施恩是對另一部分人“施虐”。“受惠”的人和“受損”的人之間，勢必有一個長期的鬥爭，最後的結局是，不做好事，當然也不作壞事。

可見，島民的道德規範是：做好自己的事，即可；不必濫施愛心，主動幫助別人；因為，“好人好事”在使一部分人獲益的同時，也損害了另一部分人的利益。“受損”的人，對這樣的“好人好事”，不會坐視不管。起而反對的結果是，全社會形成一種“各行其是”的道德風尚，即：每一個人都把自己的事情干好，做好自己的事情，就是最高的道德了。無緣無故地幫助別人，是狗逮耗子——多管閒事。

當社會中的每一個人，都管好自己、做好自己的工作的時候，“好人”做“好事”的機會，也就不存在了。反之，如果，社會中有好多“好人”在做“好事”，也就意味着有很多人，沒有做好自己的份內之事，而是偷奸耍滑，給其他人、給做好事的人添了麻煩。換言之，一個沒有“好人好事”的社會，未必是一個“壞”社會；而一個“好人好事”層出不窮的社會，也未必是一個“好”社會。

既如此，為什麼我們卻一再宣傳“助人為樂”，一再樹立“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道德模範呢？

回到出租車的例子上，不過，換一個場景。地點北京。

和南麂島一樣，北京也有很多“好人”，作免費搭載乘客的“好事”；和南麂島不一樣的是，北京的出租車市場，幾乎是一個無限市場。所以，當一部分“好人”作“好事”的時候，“受損”雖然是確定無疑的——只要有一個人提供“免費服務”，就會導致有效市場份額減小——可是，這種利益受損，一方面，是由成千上萬的出租司機共同分擔的；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一方面是，在一個近似於無限的市場中，這種損害，其實是察覺不到的。

“受損”的所有出租司機，由於難以或根本察覺不到利益受損，成了“沉默的大多數”；可是，免費“搭便車”的人，卻不會也不可能保持沉默。為了讓免費“搭便車”可持續地發展下去，為了讓“好人”後繼有人，讓“好事”天長地久，他們一定會“年年講月月講日日講”，“助人為樂”是一種多麼高尚的道德風尚，需要在全社會發揚和推廣。

出租車市場，不是社會的全部，但一定是其中一個具有代表性的構成；出租車市場有三種人：免費“搭便車”的、“沉默的大多數”以及助人為樂的“好人”。為了敘述簡便，不妨將其分為：左中右派。其中，左派是助人為樂的“好人”——他們為社會中的一部分人，提供無償服務；中間派是“沉默的大多數”，不好也不壞，於人無利也無害；右派是免費“搭便車”的“壞人”——他們不勞而獲，享用了左派供給的“免費午餐”。

一個社會中的“壞人”，總是少數；正如出租車市場中，免費“搭便車”的人數，也不可能太多一樣。人人都想“搭便車”，也就沒有“便車”了；“搭便車”的人數太多，社會也承受不起。即便如此，“便車”也常常滿足不了“搭便車”者的需求，怎麼辦？只有靠宣傳，只有讓更多的人樂於助人，只有讓全社會都相信“助人為樂”是一種“人見人愛”的美德，才能使“便車”召之即來、來之能用、用之免費。

道德之真相，至此揭曉——一個社會的道德信條，往往是由“不勞而獲”的極少數人發布並傳播的，他們主導並宣揚某種道德觀，目的只有一個，即：讓更多的人，將更多的時間和精力投入到無限的拉“便車”當中。出租車市場中，“搭便車”者如是，“集體主義”的倡導者、“公共利益優先”的宣傳員、“國家利益高於一切”的理論家，是否懷着同樣的“小心眼”呢？實在值得人，夜靜深思。

2010年3月16日星期二，24：00整；

北京家中；

寫完最後一個字，時間就跳到3月17日了。好懸，差點沒有完成任務，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