憂鬱的城市

人是環境的產物，人的情緒也是。如果說風花雪月總是和浪漫的故事有關，那麼，一個面目不清、黑乎乎的城市就會讓人有一種纏綿不去的憂鬱，這就是太原。把我的猶豫、多慮完全歸咎於這座黃土高原上的古城，顯然是言重了。可是，太原給我的第一印象是：它籠罩在一種滯濁的空氣中，陰沉沉的，好像一個人思慮過度的面容——不苟言笑，嚴肅而沉重。

太原是一座有歷史而無“記憶”的城市。所謂“記憶”，就是祖先建造並留下來的各式建築，通過這些建築我們大體可以了解先人們的衣食住行和經濟的繁榮程度。遺憾的是，中國建築是土木結構的，根本經不起時間的檢驗。偶有風吹雨打，就灰飛煙滅了。加上49年之後的大規模拆建，早已古風不存。這並不是太原一個城市的特殊問題，中國所有的古城都已經“煥然一新”了。

太原火車站是北京火車站的翻版，只是規格較小，更有“偷工減料”之嫌，氣勢自然減弱了不少。不過，這已經足以讓太原和山西人驕傲了，就像暴發戶按照白宮建造自己的“行宮”的心態一樣。車站之前，是寬闊、筆直卻並不平坦的迎澤大街。天氣晴朗的時候，在站前廣場能望穿太原，看到最西邊綿延起伏的西山。可是，這種好天氣是很少很少的。太多太多的日子裡，太原是一座名副其實的“霧都”，而我初到太原的感覺無異於“霧都孤兒”，那一年，是1985年。

迎澤大街橫貫東西，將整個太原城一分為二，其北，是舊城；之南，是新城區。沿着迎澤大街自東向西，第一個景點是“5.1廣場”。“5.1廣場”沒什麼特別，有花池、綠地，也有噴泉和雕塑。原來的雕塑是牧童吹笛，取自杜牧的詩句，可實際上，杏花村還遠着呢，在太原以西200多公里的汾陽縣境內。大概是覺得這個雕塑離題太遠了，後來就重作了一個，什麼主題，也沒人在意了。廣場中間兒，有一棵枝繁葉茂的槐樹，只有一棵，孤立着，這種場景讓我想起乾旱的非洲草原上奄奄一息的老樹。

迎澤大街就是太原的長安街，道路兩邊矗立着這個城市最為顯要的建築。越來越高的各式建築肅立在街道兩旁，注視着街道上川流不息的車輛和行人，欣賞着變幻繁複的人間戲劇，就像夾道歡迎超級明星的群眾隊列一樣，總有一些建築從整齊劃一的隊列里探出頭來，擠到前排，使得統一的建築風格變得支離破碎，也使得有秩序的街道變得雜亂無章。這就是建築物上的附屬建築，它們像人體上難以遏止的毒瘤，破壞了迎澤大街的從容和大氣。鬧中取靜、不與“人”爭的是位於迎澤大街中心的迎澤公園。

太原是一個乾旱的內陸城市，雨水多集中在7、8月份，可85年是一個例外。秋天的雨水，淅淅瀝瀝，連綿不斷。記憶中，整個九月都在下雨，天色朦朧，細雨如絲，空氣中瀰漫着濕潤的傷感和淡淡的憂愁。在這樣憂鬱的環境中，要是再遇到若乾沒什麼事兒干的年輕人，本來輕描淡寫的煩惱就越發沉重了。秋雨落九月，獨自莫空閒，可我們幾個畢業於外省院校的人偏偏無所事事，迎澤公園就成了我們遊蕩的目的地之一。

一行四人，一個來自蘭州大學，學物理的；另一個來自武漢測繪學院，再一個想不起來了，加上我。這四個人，都是“外來的和尚”，雖然人各有志，但對太原的“仇恨”卻是共同的。公園裡，遊人稀少，秋雨不緊不慢地落在平靜的湖面上，水暈連綿，合成一副漫不經心水色畫面。水面上的霧氣若有若無，看不到對岸，湖中心的小島籠罩着孤寂的氣息，和我們的心情不分彼此。站在一座湖泥堆成的半山上俯瞰整個公園，這裡像墓園一樣安詳，像死亡一樣沉寂，落在水面上的雨聲，像幽靈之間的低語。我、我們並不是為了國家和民族的前途而憂慮，而是因為年少不能承受沒有目標的迷惑。

蘭州大學那一位，說了一個韓復蕖的笑話。韓復蕖是馮玉祥的部下，大老粗，可是無知而無畏，打仗特別勇敢，後來做了山東省主席。有一次，他到了泰山頂上，詩興大發，就寫了一首：遠看群山黑乎乎，上面細來下面粗，有朝一日翻過來，下面細來上面粗。都是大實話，氣魄不凡，愚公不過移山，韓復蕖卻要把山翻過來，這種遠大的“革命理想”只有文革期間的瘋狂可以與之相比。我們都笑了，很短暫的笑，像閃電一樣，轉眼就被無邊的陰雨吞沒了。

迎澤大街再向西，會遇到太原的母親河——汾河。汾河由北而南，縱貫太原，與迎澤大街在汾河大橋上交匯，形成駕馭太原城市結構的“金色十字架”。河東，是太原的根據地；河西，地處偏僻，就和開發之前的浦東一樣被冷落。歷史上的汾河曾經是“你看那汾河的水呀，嘩啦啦地流過我的小村莊”——這大概是汾河上游的情況，到了中下游，百溪歸一，應該形成不可阻擋的大江大河之勢。

流經太原的汾河，已經走出了其發源的高山峻岭，到達了中游平坦舒緩的沖積平原。流速緩慢的汾河頓失滔滔，在泥沙漫底、雜草叢生的河床上，婉轉地尋找自己的出路，在一望無際的河道里，劃出一條條淡淡的S形曲線，隨着夕陽，一起沉入更遠的天邊。它是渾濁的，也是低沉的；它是緩慢的，也是有力的；它被所有的人遺忘了，包括被它澆灌的土地和它所滋養的人民。長年累月沖刷所形成的河道像縹緲的雲河，“雲河”里裸露着淤積的泥沙、橫七豎八的雜木和成堆成堆的垃圾，混亂並骯髒不堪。

除去雨季少有的幾天，我從來沒有看到汾河的水是流動的，我以為它死了，凝固了，擱淺在層層的黃土和泥沙里，再也走不動了。

現在去太原的人，一定認為我在胡說八道。因為，他們所看到的汾河，不僅沒有死去，反倒生氣盎然，像長江一樣河面寬闊，水勢洶洶，清流微波，景象萬千。這種變化發生在1998年。

從98年到2000年，太原花了2年，投資5.6億，在汾河建立了一個全長6公里的帶狀公園。原有的河道分成3部分，東側清水渠寬220米，由四道橡膠壩分為三級蓄水湖面——這就是現在的汾河，是一個總面積超過130萬平米的湖面。西側渾水渠寬80米，排泄上游洪水和水庫灌溉輸水——這一河道大多數時候是乾枯的；清水渠和污水渠之間以水泥牆分開；城市污水通過地下涵洞排出。東西兩岸是綠化帶，寬約500米，綠化帶上種植了很多觀賞樹木，並建設了很多娛樂和休閒設施。

對太原這麼一個長期處於乾渴狀態的城市來說，汾河帶狀公園無疑可解一時之渴。實際的效果也的確如此。汾河公園建立之後，遊客紛至。夏天，這裡更成了市民納涼休閒的好去處，青年男女也有了幽會私語之地。沿河的房地產價格暴漲，更多的新建築拔地而起。放眼望去，綠地如茵，波光粼粼、高樓聳立、華燈絢麗。政府、群眾皆大歡喜，形成了一次“普天同慶”的主旋律。

其實，這只是一個已經死亡的河流標本，全長只有6公里，沒有源頭，也沒有下游，真是“汾河之水天上來”。林肯說：你可以在某一時刻欺騙某些人，卻不能在所有時間欺騙所有人。借用這句話來說，即：我們可以在某一段時間、某一空間再造汾河，而真正的汾河卻再也無法復原了。後人，只能從這段標本追憶汾河的歷史。而更為悲慘和可能的後果是，後來者也許會認為那就是真正的河流，那樣的尷尬離我們越來越近。太原如此，中國的其他城市莫不如此。河流是城市的血液，當穿越城市的河流乾涸了、死亡了，城市的生命也將枯槁並隨風而蝕，像一具再也沒有生命跡象的“木乃伊”。

晉祠在太原以南20公里之外的汾河西岸，背靠懸瓮山，坐西朝東，是去往山西西部以及杏花村的必經之地。1935年著名建築史學家梁思成就是在前往汾陽途中，被晉祠的“背影”所吸引的。晉祠自古便是三晉名勝，其確證的歷史有1000餘年，如果計算神話和傳說，年代當在3000年以上。這並不是空穴來風，園內有唐槐（此“唐”並不是指李世民父子建立李唐王朝，而是唐堯禹舜的“唐”）周柏為證。兩棵古樹，枝幹奇偉，斜出橫臥，蒼老烏黑的主幹像一條蛟龍一樣捲曲着、盤旋向上，錚錚不屈。老樹上，已經沒有樹葉了，只有光禿禿的樹幹和稀疏的樹枝，映照在空曠的半空中。

梁思成先生最關心的是聖母殿和“魚沼飛梁”。聖母殿是晉祠最大的古建築，經梁先生考證，是宋朝天聖年間真品，而非明清兩代仿製。木構大殿能保存這麼久遠，這麼完整自然是價值連城。不過，木構建築終究是不耐久的，我看到它的時候，已經老態盡現，搖搖欲墜了。遊人只能在大殿之外瞻仰其滄桑，而不能到殿內看個究竟。“魚沼飛梁”是碩果僅存，全國只有這麼一例。文獻中早有記載，可從來沒見過真跡，人們原以為絕跡了，直到晉祠重現。不說不知道，說說也沒什麼奧妙。“魚沼飛梁”其實就是一個飛架在長方形水塘之上的十字形石橋。古樸的石橋，將池塘分割成四個相互聯通的水面，人在橋上走，魚在水中游，東西南北，水上人間，很有莊子所謂的“知魚之樂”，這種樂趣對古人來說，算是享受，而在今天看來，不過爾爾。

我最關心的是晉祠的水景。晉祠有一眼泉，號稱天下第三，名叫“難老泉”。泉上置四角涼亭，小巧玲瓏，可在我看來，體量太小了，飛檐的曲線沒有伸展開，給人很憋屈的感覺。涼亭一側的高台下，是一個拱券門和老龍頭，泉水從龍王嘴裡汩汩流出，匯入環繞晉祠的深渠中。渠深3，4米，水深及膝，青草歷歷，水波依依，卵石散布，魚翔淺底。我第一次去的時候，正是初冬，樹木蕭瑟，落葉將盡，園子裡充滿了安靜的氣氛和冬日午後的溫暖，一切都是那麼肅靜幾近沉寂，只有這個水渠，水聲潺潺，青流不息，和穿越半空的嗖嗖的冷風匯合成一支令人憂鬱的曲子，經久不去。

但，我是愛晉祠的，當然，我不喜歡這座城市，一座憂鬱的城市。

                                                                                     2006年12月3日星期日在北京望京家中，20：17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