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寅恪寫過五首海棠詩，最後一首作於1950年仲夏。作者時年60歲，任廣州嶺南大學歷史系教授。全詩如下：

“庚寅仲夏友人繪清華園故居圖見寄，不見舊時手植海棠，感賦一詩，用戊子春日原韻”：“小園短夢亦成塵，誰問神州尚有神？（“不信神州尚有神”，王湘綺“圓明園詞”句也）吃菜共事新教主，種花真負舊時人。鴻毛一例論生死，馬角三年換笑嚬。嶺表流民頭滿雪，可憐無地送殘春。”

“戊子春日原韻”是作者兩年前的“戊子陽曆三月二十五日清華園海棠下作”：“北歸默默向誰陳，一角園林獨愴神。尋夢難忘前度事，種花留與後來人。江城地瘴憐孤艷，（東坡定惠院海棠詩云：‘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獨。’）海國妝新效淺顰。（李文饒謂凡花木之以海名者，皆本從海外來也）剩取題詩記今日，繁枝雖好近殘春。”

“誰問神州尚有神”，改用清末民初王闓運的長詩“圓明園詞”中的“誰信神州尚有神“。”圓明園詞”中的相關部分是：“敵兵未爇雍門荻，牧童已見驪山火。（夷人入京，遂至園宮。見陳設巨麗，相戒弗入，雲恐以失物索償也。乃夷人出，而貴族窮者倡率奸民，假夷為名，遂先縱火。夷人還而大掠矣）應憐蓬島一孤臣，（管園大臣文豐與明善同在園中。明言：‘君有老母，不可死也。’明日而明以事往熱河。文當門拒。夷人既退，呼守兵，則盡散矣。文遂索馬，還入福海，投水而死） 欲持高潔比靈均。丞相迎兵只握節，徒人拒寇死當門。即今福海冤如海，誰信神洲尚有神？（蓬島、神洲並福海中地。文公既殉，為京師死節一人耳。自余將帥公卿皆不言兵變。京師既陷，諱而不言。及奏恤文公，但云突遭兵燹，深堪閔惻而已。死者不得為忠，生者乃可無愧也）”

圓明園的福海中央，有相連的三座湖心島，仿神話中東海三仙山之意，名為“蓬島瑤台”。中間的島嶼上有門三楹、正殿七楹。西面的宮殿名為“神州三島殿”。

王詩中的“神州”明指神州三島殿，暗指清國。陳詩中的“神州”指中國。

“吃菜共事新教主”中的“吃菜”指的是附從共產主義，而“新教主”，指的是共產黨領袖。典出兩宋江南民間的多種“吃/食菜事魔”新宗教，混雜摩尼教/明教、佛教、道教和民間信仰成分。陸遊說：“惟是妖幻邪人，平時誑惑良民，結連素定，待時而發，則其為害，未易可測。伏緣此色人處處皆有，淮南謂之二禬子，兩浙謂之牟尼教，江東謂之四果，江西謂之金剛禪，福建謂之明教、揭諦齋之類，名號不一。明教尤甚，至有秀才、吏人、軍兵亦相傳習，其神號曰明使，及有肉佛、骨佛、血佛等號。白衣烏帽，所在成社。偽經妖像，至於刻版流布。假借政和中道官程若清等為校勘，福州知州黃裳為監雕。以祭祖考為引鬼，永絕血食。以溺為法水，用以沐浴。其他妖濫，未易概舉。燒乳香則乳香為之貴，食菌蕈則菌蕈為之貴。更相結習，有同膠漆。萬一竊發，可為寒心。漢之張角、晉之孫恩、近歲之方臘，皆是類也。”（《渭南文集》卷五“條對狀一”）“魔”是“摩尼”的“摩”的諧音。

前一年（1949年）的5月11日，《人民日報》發表了署名陳垣的《給胡適之一封公開信》。陳垣是著名歷史學者、中研院院士、北平輔仁大學校長。此信是陳垣身邊的地下黨員寫的。信中說：“在北平解放的前夕，南京政府三番兩次的用飛機來接，我想雖然你和寅恪先生已經走了，但是青年的學生們卻用行動告訴了我，他們在等待着光明，他們在迎接着新的社會，我知道新生力量已經成長，正在摧毀着舊的社會制度。我沒有理由離開北平，我要留下來和青年們一起看看這新的社會究竟是怎樣的。”“我讀了《中國革命與中國共產黨》和《新民主主義論》，認清了現在中國革命的性質，認清了現在的時代。讀了《論聯合政府》，我才曉得共產黨八年抗日戰爭的功勞，這些功勞都是國民黨政府所一筆抹殺的。讀了《毛澤東選集》內其他的文章，我更深切的了解了毛澤東思想的正確，從而了解到許多重要的東西，像土地改革的必要性，和我們知識份子的舊的錯誤的道路。”

1950年1月，陳寅恪寫了感慨這種事的“純陽觀梅花”：“我來只及見殘梅，嘆息今年特早開。花事已隨浮世改，苔根猶是舊時栽。名山講席無儒士，勝地仙家有劫灰。遊覽總嫌天宇窄，更揩病眼上高台。”

“種花真負舊時人”中的“舊時人”，指以栽種海棠暗喻的緩和維新的祖父陳寶箴、父親陳三立等前人。

“馬角三年換笑嚬”中的“馬角”，典出《呂氏春秋》的“人君失道，馬生角”、 京房《易傳》的“政不順，厥妖馬生角”。這是斥責蔣中正1946年至1949年失道。

“笑嚬”典出《韓非子》“內儲說上七術第三十”：“韓昭侯使人藏弊褲，侍者曰：‘君亦不仁矣，弊褲不以賜左右而藏之。’昭侯曰：‘非子之所知也。吾聞明主之愛，一嚬一笑，嚬有為嚬，而笑有為笑。今夫褲，豈特嚬笑哉！褲之與嚬笑相去遠矣。吾必待有功者，故藏之未有予也。’”弊褲是破褲子。嚬也做“顰”，是皺眉。

這是陳寅恪不願意去台灣的原因之一：不願意接受失道的蔣中正的“嚬笑”論功行賞。

“嶺表流民頭滿雪”中的“嶺表”是嶺南兩廣，“頭滿雪”是滿頭白髮，典出白居易“夢微之”（ 微之是元稹的字，九年前死去）：“夜來攜手夢同游，晨起盈巾淚莫收。漳浦老身三度病，咸陽宿草八回秋。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阿衛韓郎相次去，夜台茫昧得知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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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

樂山水| 漫談陳寅恪的“吳氏園海棠”

陳寅恪的七律“吳氏園海棠“（一題作“吳氏園海棠二首“之二）如下：“無風無雨送殘春，一角園林獨愴神。讀史早知今日事，看花猶是去年人。夢回錦里愁如海，酒醒黃州雪作塵。聞道通明同換劫，綠章誰省淚沾襟。”

此詩作於1936年。陳寅恪時任清華大學歷史、中文、哲學三系教授、中央研究院理事、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第一組（歷史組）組長、研究員。他家在租賃的北平西四牌樓姚家胡同3號（附註）。

這年春天，陳寅恪與家人到北平西郊的吳氏海棠園遊覽。此後寫了這首詩。

陳寅恪1936年春與家人攝於北平西郊吳氏海棠園。後排右一是陳寅恪，左三是其父陳三立。

此詩首聯就表達了傷感的情緒。頷聯中的“今日事”是傷感之事，而“讀史早知”，應該是國事。此時日本勢力籠罩河北，而中國文化和政治發展毀滅了陳寅恪祖父陳寶箴（清末湖南巡撫）和父親陳三立（陳寶箴的幕僚）致力的緩和維新事業。“看花猶是去年人”，實寫去年曾來看花。去年看花後寫了“燕京西郊吳氏園海棠”（一題作“吳氏園海棠二首“之一）：“此生遺恨塞乾坤，照眼西園更斷魂。蜀道移根銷絳靨，吳妝流眄伴黃昏。尋春只博來遲悔，望海難溫往夢痕。（李德裕謂凡花木以海名者皆從海外來，如海棠之類是也）欲折繁枝倍惆悵，天涯心賞幾人存。”從陳寅恪的自注可知，海棠被用作外來新血的代表。

頸聯用了兩個典故。“錦里”是成都的一條古街，代指成都。杜甫在安史之亂後逃難到成都，住了五年多。一般認為，杜甫的詩沒有寫海棠的，但近代有學者認為杜甫有一首詩是寫西府海棠的（“江畔獨步尋花七絕句”之六：“黃四娘家花滿溪，千朵萬朵壓枝低。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

“黃州”（今湖北黃岡市黃州區），是蘇軾住過四年多的地方。蘇軾因烏台詩案從湖州知州被貶為空頭的黃州團練副使。蘇軾在黃州寫過三首關於海棠的詩：

“寓居定惠院之東雜花滿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貴也”：“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獨。嫣然一笑竹籬間，桃李滿山總粗俗。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自然富貴出天姿，不待金盤薦華屋。朱唇得酒暈生臉，翠袖卷紗紅映肉。林深霧暗曉光遲，日暖風輕春睡足。雨中有淚亦悽愴，月下無人更清淑。先生食飽無一事，散步逍遙自捫腹。不問人家與僧舍，拄杖敲門看修竹。忽逢絕艷照衰朽，嘆息無言揩病目。陋邦何處得此花，無乃好事移西蜀。寸根千里不易到，銜子飛來定鴻鵠。天涯流落俱可念，為飲一樽歌此曲。明朝酒醒還獨來，雪落紛紛哪忍觸。”

“海棠”：“東風裊裊泛崇光，香霧空濛月轉廊。只恐夜深花睡去， 故燒高燭照紅妝。”

“黃州寒食二首”之一：“自我來黃州，已過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兩月秋蕭瑟，臥聞海棠花，泥污燕支雪，暗中偷負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頭已白。”

尾聯中的“綠章”，也叫青詞，是道士祭天時寫的奏章，用硃筆寫在青藤紙上，因而得名。這裡代指自己和杜甫、蘇軾的詩文。

陳寅恪後來還寫過三首詠海棠的詩：

“乙酉春病目不能出戶室中案頭有瓶供海棠折枝忽憶舊居燕郊清華園寓廬手植海棠感賦”（吳宓鈔稿作“乙酉春患目疾閉置病室偶見海棠一枝憶北平清華園寓中曾手植此花今不知如何矣”）：“今年病榻已無春，獨對繁枝一愴神。世上欲枯流淚眼，天涯寧有惜花人。雨過錦里愁泥重，酒醒黃州訝雪新。萬里舊京何處所，青陽如海隔兵塵。”（1945年）

“戊子陽曆三月二十五日清華園海棠下作”：“北歸默默向誰陳，一角園林獨愴神。尋夢難忘前度事，種花留與後來人。江城地瘴憐孤艷，（東坡定惠院海棠詩云：“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獨。”）海國妝新效淺顰。（李文饒謂凡花木之以海名者，皆本從海外來也）剩取題詩記今日，繁枝雖好近殘春。”（1948年）

“庚寅仲夏友人繪清華園故居圖見寄不見舊時手植海棠感賦一詩用戊子春日原韻”“小園短夢亦成塵，誰問神州尚有神。（“不信神州尚有神”，王湘綺“圓明園詞”句也）吃菜共事新教主，種花真負舊時人。鴻毛一例論生死，馬角三年換笑嚬。嶺表流民頭滿雪，可憐無地送殘春。（1950年）

陳三立也寫過五首詠海棠的詩，對陳寅恪有重要影響：

“余寓園經去歲積漲花木盡萎獨海棠數小株盛開感賦”：“往者淫霖為禍災，三尺漲潦埋蒿萊。園居几榻隔濤浪，魚鱉戢戢嬉高台。嘉卉瓖木盡爛死，蝕入地底僵根荄。其間大杏六七樹，花時爛漫赬霞堆。鶯鵲狂翻賓侶贊，日繞百市傾金壘。祇今兀立枝幹禿，生意剝泄纏殷雷。亦有千竿作叢竹，隕葉漫誕連莓苔。桑槐梨棗慣滿望，龍蛇之厄隨摧頹。嫣然春色斷不盡，海棠三兩偏繇開。垂絲細朵斗嫵媚，瓔珞珠蕊明瓊瑰。朽株槎丫若喪我，獨映紅紫籠纖埃。飛尋蜂蝶無意緒，咫尺光景從驚猜。世間萬事換窠臼，盛衰榮落誰論哉。猥抱愚昧測蒼帝，而曰傾覆栽者培。戕殺肆虐豈有擇，汝偶不死遺牆隈。長養雨露冒恩澤，玲瓏欄楯遮靈胎。至人玩物通造化，春際天地還生哀。魂翻眼倒呼豎子，為我赤腳移遠梅。”（1902年）

“崝廬牆下所植花盡開甚盛感嘆成詠”：“那際茲時花盡（競）發，暄天暖日搖空天。紅白桃株最灩灩，火齊瓔珞光屬聯。雲烘霞起籠四野，中來縞袂攜手仙。海棠兩叢凝雪色，垂鬟嫣立嬌且嫻。游蜂浪蝶不得嗅，相與蕩漾靈吹還。”（1904年）

“晚過恪士園亭看海棠”：“為戀海棠好，臨餐獨晚過。函光歸自媚，裊夢更如何。小立蜂聲聚，微憐鳳頰酡。休將亡國淚，留擬別宮娥。”（1912年）

“終風暴且寒，號空挾雨注。暄辰遭二憾，劫我春光去。眾芳遽蕭條，殘英吹滿路。牽懷海棠花，此花如寶璐。照影溪水側，蜂蝶強遮護。屢過嘆盛滿，了無禦侮具。園女持事來，狼藉果無數。亭亭絕代姿，一瞬成自污。世事莫不然，呼酒憑頓悟。”（1912年）

“園丁為購海棠二株移植庭前隙地戲詠”：“閒情忘轉徙，成癖愛花株。移作雙鬟對，休傳一世無。還魂寧得所，寄命與為徒。明歲春光滿，新妝評老夫。（1912年） 

附註

陳流求| 祖父陳三立在北平姚家胡同前後

http://www.gmw.cn/01ds/2004-05/19/content_30323.htm

（2017-5-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