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已有三代以上的中國人一直在不斷地追求民主，卻始終沒有追求到。自五四以來，中國人就對民主日思夜想。五四的“科學與民主”口號，在一個世紀內薪火相傳。中共在陪都重慶辦的《新華日報》，把民主每天寫在版面上。六四一般被看作是一次失敗的民主運動。六四失敗後興起的民運，全稱“中國海外民主運動”，至今仍沒有放棄。可今天的中國，制度是不民主的，教育是不民主的，家庭生活也無民主可言。在我看來，一樣東西，假如被人追尋了一個世紀，全力以往，前赴後繼，卻仍然無影無蹤，就有些可疑，不能不從頭加考證，投入新的眼光，換上不同思路，好好探個究竟。原因很簡單，人們不能再原地踏步一百年，付出數億生命和財產，那也太冤，太耗費了，不會計算成本。確實，中國人也不能全怪自己，民主這個東西完全是外來的，國粹里根本沒有，老祖宗從來沒有教過。如果不從西天取經，就無處可學。如果不學，就根本不出產。

很早我就注意到一個現象。美國，作為老牌西方民主國家，在立國理念里，並沒有突出強調民主，反而強調的是：自由，獨立，平等。不知出於何種原因，中國人對此自由獨立平等都不感冒。在中國人眼裡，自由等於放縱，獨立等於分裂。而平等，也不是平等的本意機會平等，權利平等，卻是均貧富，皇帝輪流做。中國式的平等相當於打土豪分田地，社會主義大鍋飯。換言之，在民主洪流席捲世界的一百年間，中國盛行的卻是一種與眾不同的民主。這種民主排斥民主的原要素：自由，獨立和平等。換一句話說，中國人為此流血犧牲爭取了一百年的民主，其實並不是民主。

在今天，中國體制內的學者們正津津樂道於民主的衰落。他們用英國脫歐，美國有爭議的新總統當選等事實，來證明民主的表現不盡如人意、民主正遭遇前所未有的困難。關於民主衰落的文章屢見於相關的專業學術刊物，很多研究者對全球民主前景的看法已經從先前的樂觀主義轉向了悲觀主義。

民主究竟是什麼，還是一種好東西嗎？撲朔迷離的現實不斷地挑戰有限的大腦思維。在這篇短文里，我願從民主思想的來源開始，探討一下民主的過去和在中國的未來。

新加坡的政治學者祁冬濤，從比較狹義的視角，把民主看作是一種政治制度，或一種中立的工具。他認為，任何一種觀念都可以通過民主制度所確立的渠道表達出來，如多元媒體，集會，結社等。同時通過政治參與的方式，讓不同的觀念進入國家機器，如政府、國會、法院等，成為國家認可的制度或法律。觀念可以不同，民主程序都相同。換一句話，一種以民主為標榜的制度，可能開出鮮花，也可能長出毒瘤。

那麼是不是寧可不要民主呢？不是。比較一下科學。五四青年把科學和民主並列起來，不是沒有道理。科學和民主都是工具。同一種工具，可以做出不同樣的東西。科學發明了核電，也發明原子彈。前者造福人類，後者毀滅人類。但即便如此，所有的人，最終還是不願放棄科學。

同樣，民主不是終極理念，而僅僅是通向某種理想的橋梁。有橋梁不保證到達彼岸，但比沒有的機會大。說誰誰在追求民主，不如說誰誰相信民主能解決問題。民主不確定人們最終得到什麼，只不過保證在不同的人群爭取不同目標的時候，不發生斷裂性的破壞和混亂。而人的不同，認識的不同，古往今來，太普遍太常見了。民主只是由於這個不同才被人們看重。民主的存在只因為不同一存在。如果上下左右都一致，就不需要民主了。

比如，美國總統川普的當選，雖然遭遇極端的反對，但國內始終不發生內戰和動盪，人們尊重法律，承認程序。哪怕不情願，還是認你當總統。保證一個地方不流血，社會不倒退，民主的功效就最大地體現了。有人用川普當選來證明民主的衰落，舉錯了例子，這恰恰反過來證明了民主的成功。

如果大家都同意民主是工具，接着而來的問題應該是：究竟什麼共識催生了民主這一工具？什麼原因讓人們不約而同地選擇民主？

易中天認為，希臘產生了最早的民主，羅馬產生了最早的共和。而與其相當的時間，中國產生了秦始皇和漢武帝。那麼為什麼偏偏在那個時候那個地方產生民主呢？我認為，因為那時候希臘島國已經出現了完整的商業社會。商業民族的那種天然的讓價、讓步、雙贏，互利的觀念，農耕民族是沒有的。農民會為了土地爭紛械鬥，商人不需要。商人會乖巧地討價還價，眼前吃了虧，將來再賺回來。可惜中國的商業社會形成得非常晚，帝制限制工商發展，就像現在的黨國體制限制私營企業一樣。所以民主首先出現在商業社會的西方，而遲遲不出現在東方中國，並不奇怪。

希臘的雅典民主，真正參與其中的只不過3萬人。而城邦人口大約有20多萬。這3萬人都是市民，而且是成年男性。由於這些人的共同性大於差異性，他們之間有着自然而然的相互承認和尊重。這使我意識到一個微妙的關係：人的互相尊重自然產生民主思想。民主思想是自然而來，不是一般認為經過鬥爭爭取的。相當巧合，最近我發現文明的核心也是人之間的互相尊重。

想象不出，一種經過奮鬥而得來的民主，還會是民主嗎？你要斗人家，強迫人家接受你的意志也就是接受民主，那時候就已經不民主了。但是不鬥爭，難道民主會自動到來嗎？你問。回答是的。民主確實不會自動到來，但肯定不是通過鬥爭得來的，而是通過越來越多的公民，不斷地自我學習，自我提升，長期緩慢地進化，潛移默化而來的。一句話，不是相互鬥爭，而是相互讓步。那種通過鼓動宣傳，號召武裝鬥爭，推翻舊政權奪來的民主，是跟中共一樣的“民主”，“為民做主”。離你心目中追求的民主相差十萬八千里。更換一套貌似民主的制度不等於引進了民主。民主首先出現在人的內心，然後才體現在制度上。而且，不是那種通過宣傳洗腦洗出來的內心，“恨斗私心一閃念”，而是完全出於自悟，發自內心深處。

很多朋友看到新興的民主政體變形走樣，就以為這是民主本身的缺陷。民主本身無所謂缺陷，充其量就是一種不壞的選擇，在沒有更好的選擇之前，她就是最好的了。已經有了民主制度，運用結果不民主，責任不在民主，在運用民主的人。

民主不是對別人的要求，而是獨立的個人對自己的要求。不能這樣講：你一定要給我民主，不給，我就革你的命。不是這樣的關係，完全擰了。一群人，一個社會，只有自己對自己要求民主，也就是說，自覺地給人自由，讓人獨立，待人平等，這樣的人多了，才會民主。因為這樣的人多了，進入權力機構的比例也多了，權力機構的性質自然會改變。每個人把自己培養成一個具有民主胸懷的人，這要比你打抱不平，為別人積極爭取民主，實話說，更能提早實現民主。

我也不同意這種觀點：“素質差的人不能搞民主”。這裡面的關係是，越是素質差的人，或者越是素質差的人比較集中的地方，越迫切需要民主。那裡需要民主啟蒙，民主教育，民主傳播，需要革命性的民主改變。不要對我說，沒有暴力革命這種改變不可能。完全是可能的。任舉一個例子：150年前，中國婦女在“三從四德”的古訓下，地位極其低下。她們的雙腳畸形，身體病態，毫無生存手段，任人宰割。而改變這種狀況的，主要的不是革命，而是教會女子學校，是積極提倡女校的各省都督，是新式婦女自己。婦女的改變，也就是母親的改變，最終改變了她們的孩子，於是中國也跟着改變了，於是發生了辛亥革命。革命是漸變的結果，不是突變的原因。

2017-08-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