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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正清| 一個普通右派的悲慘遭遇——憶我九死一生的叔父
送交者: 樂山水 2017年08月14日20:37:10 於 [天下論壇] 發送悄悄話

反右運動

反右運動(網絡圖片)

上高中時,讀陶斯亮紀念其父的文章(《一封終於發出的信》),心中頗有同感。那時便立意要為叔父所遭苦難寫一遍文章,給未來研究“共產主義天堂”的史家們提供一點史料。然而惰性使然,30餘年了,未能動筆。隨着伯父和父親的相繼去世,叔父現已耄耋之年,每每回家,看到叔父的身體太不如從前,讓叔父生前能看到此文的緊迫感,像鞭子似的催着我必須儘快了卻此積久的心願。

名人高官之遭遇雖可傳世,亦不過為綿延數千年宮廷惡鬥再添一點花絮而已,然“小人物”卻可真正見證一個時代的悲哀和一種制度的殘暴。叔父雖為社會底層的小“右派”,但其所遭受苦難的時間跨度、烈度遠勝於陶鑄;且其不涉權鬥,叔父也從未施害過別人。叔父的苦難不過是千千萬萬“小人物”的縮影;

叔父生於農曆甲戌年(1934年),祖父為其取名為劉鸞翔,上學後取學名為劉念勝,5歲而孤。雖有兄長二人,但早已分家立業。隨寡母靠七畝薄田維持生計。因無力耕作,就租予他人,結果在中共“土改”中落個“小土地出租”的剝削階級成分。因家裡無力供其繼續讀書,叔父16歲便從軍南下至廣東。七年後轉業至老家縣人委會機關幹校任教,工作僅一年,57年因受中共“批評與自我批評”之蠱惑,向當時一位姓杜的縣委書記提了幾點意見,結果“右派”加身。貶至該機關畜牧場強制勞動三年,每月僅發15元的生活補助費。

這個畜牧場實際是一個養豬場和種菜場(有幾十畝菜地)。其勞動強度超出了一般書生的承受能力:每天要三華里外的縣城挑大糞,來回數趟給蔬菜施肥;如遇冬天,蔬菜淡季,就要到結冰的水塘撈浮萍餵豬。白天高強度的勞動,晚上還要寫自我檢查向組織匯報。超強的勞動和精神的高壓,讓人痛不欲生。一個耒陽籍的銀行職工,姓謝,就是在這種情況下不明不白地死去。

前些年看叔父當時與父親的通信得知:當時叔父不想保留公職,願回鄉做一農夫,父親要他不管受多大的委屈都要保留公職。兄弟倆在商談此事時,因意見分歧,父親生氣離席而別。叔父特就此事去信向父親解釋。

最近整理父親遺物發現此期間叔父給父親的二封信。得知叔父當時的窘境:在此期間叔父禍不單行,繼政治的高壓隨之而來的是工資的停發(每月只發生活補助費15元),偏偏此時又患有嚴重疾病須住院治療。

1959年10月5日叔父給父親的信中說:

二哥

前次給劣子帶去的信,不知收到否,頗念。

我的身體是如此不作主,好幾天又惡作劇了,於本月四日又住院。經濟條件是如此惡劣,偏偏卻要帶來一些額外的支付。但有什麼辦法。你付來伍元已花光了,現住醫院須要人民幣拾元。而發薪又未到期,使得我東奔西走,想方設法借了伍元錢才安妥了院方。你目前的情況我是知道的。請你將我放在家裡的定期存款30元的寄給我。上次我回家丟下的40元的定期存款。就作你的帳戶算了。你存在支行的就我的賬戶算了。我欠你的錢,你如急需用的話你可馬上支用即是。余不一一

祝好(在一星期之內付來)

勝 1959.10.5床上

(說明:劣子是我表兄的小名,叔父的外甥)

如果說1959年下半年叔父還有點積蓄的話,到了1960年叔父已不名分文,連一兩米票也不存。為此,1960年9月給父親信中說:

二哥

我近來因患腸胃病不能吃乾飯,醫院根據此情況,給我打了個條子,但我身邊不存一兩米票,你是否能找壹斤米票給我寄來。我知道你的定量也很低,是有困難的,同時你有愛喝一點酒。更有困難,但當前我處較艱巨的勞動改造中,你想辦法給我支持一下吧,克服一點困難,我以後當然是記得的,

祝好

勝 60.9

三年強制勞動改造結束後。1961年春,叔父戴“右派”帽子,被安排到清溪完小教書。期間經親友介紹與株洲市601工廠一被解散的女工——吳艷輝(老家人無論老少都習慣性地叫她小吳)結婚,婚後感情甚篤。無奈,人必生活愛才能持久,感情戰勝不了飢餓。1961年正值國家大災難時期,物價飛漲,叔父每月的生活補助費根本就維持不了這個家。吳嬸長沙市人,自小在城裡長大,不習慣農業勞動,曾多次提出要買一部縫紉機來維持個人生計,但連這點起碼的要求,叔父也無法滿足她。吳嬸只有面對着叔父暗自流淚,雖未提出離婚,但叔父的內心充滿着痛苦的掙扎——經濟的拮据、政治的高壓、感情的纏綿。為了不連累一個異鄉女子,讓她回長沙就業,叔父只好動員其解除婚約。其時吳嬸已有身孕,相約待形勢好轉再復婚,生男取名為“洪流”,生女取名為“安燕”。揮淚送別至縣城汽車站時,叔父無以相贈,只有脫下身上稍微值錢的一件毛衣給吳嬸留作紀念。

1992年暑假,同叔父到長沙尋親。在長沙郊區找到吳嬸弟弟的家,叔父平靜地講述其與吳嬸的相識、相戀、相約、相別及未來小孩取何名的約定。孩提時,冬日無事,村里人聚在一起常聊起叔父與小吳這段纏綿悱惻的故事,倒也沒什麼特別的感受;然而這次通過叔叔之口講出來,一股酸楚油然湧上心頭,我的淚控制不住了、不自覺地就滲入眼眶。

吳嬸的弟弟告訴我們:“所生女孩當初按約定取名為‘安燕’,只是後來姐姐實在無法支撐下去了,就再嫁他人。因繼父姓馬,故安燕就改為馬燕。”我老家隸屬安仁縣,燕子乃候鳥,安燕者,乃寓燕子到時平安歸來之意。叔父無力撫養生女,小孩由他人撫養成人,隨繼父姓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去了一個“安”字,叔父有點失落感,在回市區的路上叔父轉念一想又對我說,畢竟還是保留了一個“燕”字,還得要感激她繼父的。

馬燕舅舅講述了其童年時的悲慘生活,叔父聽後心裡非常愧疚和不安。到旅館後,叔父怕見到馬燕後受不了,就有中止這次尋親活動之意。我鼓勵他說“我們既然來了,還是探個究竟,也不枉此行。”下午我倆按照馬燕舅提供的地址找到馬家。路上叔父擔心馬燕繼父一時不能接受,就囑我先進去看個究竟。那時馬燕家還是平房,門是虛掩着的,我輕輕地推門進去。馬燕的繼父坐在大堂的沙發上。我問:“請問這是馬燕家嗎?”馬燕的繼父是一個極精細的人,就反問我:“你是不是後面還有一個人,你要他進來吧,他跟馬燕長得一個模子,一看就知道他是馬燕的生父。”。叔父聞之便推門進去,我們略談片刻,吳嬸從睡房出來,埋怨她在劉家及別後的苦難。因馬燕不在家,馬燕的繼父就將馬燕的相冊拿出來給我們看。

看了馬燕的相冊之後,叔父是一個晚上沒睡着。此時他是急不可耐地想要見到馬燕。結果第二天一大早馬燕就和她同母異父的妹妹來到旅舍,父女相見別有一番情趣和悲催。馬燕說:“之前還不知道我還有一個生父,心裡很自卑,總以為自己是一個私生子。”。

這次長沙尋親那是後話。再回到他倆當初“形勢好轉後再復婚”之約定,孰料形勢非但沒有好轉,而且還在一天比一天的惡化。空前的三年災難過後,隨之而來的是“社教”和“四清”運動,叔父的日子更難熬了。後,叔父調到本鄉完小任教。1964年,與學校附近一農村寡婦結婚。婚後不久即以莫須有的罪名把他開除教職。原有的微薄工資沒了,再加之政治的高壓,社會的歧視。女方子女怕受到株連,就逼叔父離婚。期間叔父工資沒了,生活無着落,成了社會的棄兒。就只能在女方家進行繁重的農業勞動,以求容身之所。身子已痩得只剩下一把骨頭了,有次再也爬不動了,躺在床上等死亡。好心的朋友捎信給我伯父和父親要他們趕快把叔父接回來。那時我的奶奶還健在。奶奶舊時的小腳女人再加之高度近視,就在我十二歲的二姐的摻扶和帶領下探視我的叔父。叔父躺在床上已不能言語了,頭上已蓋上了一張白紙,在兩眼處挖出了兩個小洞——那可是我們老家人死後入殮時的風俗呀!此情此景,可憐的奶奶只有呼天嗆地的哀嚎,別無他法!後伯父和父親將他接回老家,幸而老祖宗給他留有兩間祖屋得以棲身。

這期間,上面一有政治活動和任務,叔父就是公社、大隊部的箭巴子。政治活動分子及公社、大隊兩級幹部可任意將其抓去關禁閉、遊街、批鬥。一關禁閉就是好幾天,那時叔父孤身一人,靠二姐送點飯給他吃。

“四清”運動剛結束,1966年文革風暴又起,死亡再次威脅着叔父,盲從的紅衛兵肩扛紅旗、手持紅寶書走村串戶尋獵物抄家、抓人.1967年春,為了躲避這場風暴,叔父到相鄰縣永興縣販運籮筐、扁擔、原木以維持生計。孰料一回家就以“反革命串連”的罪名抓起來關在公社達三個月之久,吊、打、捆、綁各種酷刑應有盡有。有次在我劉氏宗祠堂(土改後被中共強搶,一半分給一貧僱農,另一半為大隊部辦公地)里,將叔父左右手自食指至無名指各自對應用細繩捆綁,雙手的中間插上一根竹筷子,筷子在中指和小指間系一條繩索,繩索套在滑動輪上(此類“滑動輪”,我們老家又叫“彈葫蘆”,打井水或將谷等物提到樓上所用的一種工具,用堅硬的木質製作:長條橢圓形的木塊,中間挖一個長方形的洞,洞中栓上一個帶槽的園木滾輪。),祠堂二樓的木質樓板挖一個長方形的小洞,滑動輪的一端系一條短繩穿過小洞,短繩栓上一短棍,就這樣滑動輪掛在祠堂二樓的樓板下。繩的一端系在叔父雙手的中指和小指間,另一端則由人拉住,將叔父上下升降用竹條鞭打。打暈了就用冷水潑醒,足足打了幾個小時。那時我還沒上學,才幾歲。因叔父一直不在身邊生活,我也不知道這個被打的人就是我的叔叔,就隨小夥伴們趴在木質的樓梯間看“鬥地主”(那時我們小孩模仿大人們這樣吊着人批鬥的遊戲叫“鬥地主”),我不由自主地流淚了。打過癮之後,在一遍高呼“打倒劉念勝”的聲浪中,持繩的另一端者將手一松,滑動輪呼呼作響。叔父猛的癱倒在地上。後有人將叔父拋到樓梯下的角落。下樓梯時看到叔父身上的白T恤滿是血跡,漢臭味中混雜着血腥味至今仍印在我腦中揮之不去。後來好心的村民將叔父背回家,叔父在床上躺了七天七夜不能動彈。這年生產隊結算叔父只剩下6兩谷,大半年的生活沒有着落。就靠幫別人運石頭,或到十里外的衡東縣南灣沖砍柴賣來維持最低的生存。這年祖母去世,由於當時政治的高壓和經濟的困頓,沒有開追悼會就草草地安葬了祖母。直到後來待我們家好轉,後輩子孫均通過高考跳出“農門”,有些村婦還在拿此事嘲笑我們葬祖母如葬叫花子。

叔父雖家徒四壁,能抄的東西早就抄走了,於群盲們不值錢的中外名著也早已付之一炬。然而一有政治活動,叔父就是被抄的對象。記得幾歲的時候有一群人來叔父家抄家,母親怕他們也來我家抄,並順手掠去錢財,就用一塊紅領巾包了幾塊錢讓我出去玩。

小時候常聽到叔父跟父親哀嘆“日子難熬啊!”,父親亦哀嘆並自責說“當初就不應該勸你保留公職,如果流落異鄉,遠走新疆,在一個雜居的地方也許境遇不至如此!”。其實,叔父16歲離開家鄉,在老家與任何人都無冤讎。打我叔父最凶的竟是他的一個學生,其家與我家世交,其家雖是貧農,其父雖是大隊幹部,但與我叔父三兄弟頗有私交,在那個赤色恐怖的年代裡還暗助過我們家。待叔父平反後,其父曾到我家當着叔父三兄弟的面道歉。叔父苦笑說:“若不是這種邪惡制度將人性中的惡發揮到極致,也不會至此。事已過去,世交還是世交。”

年齡稍大後隨姐姐跟叔父拜年,記得有一年春節到叔父家拜年,叔父茫然不知所措,竟然找不出幾個茶杯來讓我們喝水。

到了七十年代中後期,有一年冬天,外面大雪蓋地,叔父腳穿草鞋,推着一輛木質手推車,去攸縣綠田墟賣大蒜。我們幾個侄男侄女在祖屋的大門口望着叔父遠去的背影,搖頭哀嘆叔父命苦;母親也常哀嘆叔父“何時能有個出頭日?”……

所幸,毛魔嗚呼哀哉三年後,叔父恢復了工作,重新成家立業,過上了正常人的生活。

2017年6月19日

【民主中國首發】時間:8/14/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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