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寫過一則短文《湯用彤的顧慮》,是說湯先生的心情的,這篇短文是因我在書攤上購得一冊湯先生的舊著而引出的感慨,因為我把那本舊著《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和後來重印的稍微比較了一下,看到場先生的重印後記,想到了知識分子困境。中國知識分子,要說硬也硬,要說軟也軟,這都不難找出許多例證。
但對知識分子性格的認識,我大體傾向於認為讀書人嘛,還是柔弱的多,剛直的少。就性格而論,文人一般總比武人懦弱些。了解讀書人的這一面,才好再去了解他們變化的歷史。
湯先生步入新時代後處境算是好的,舊著大多重印了。湯先生那時一是年事高,二是身體不大好,這樣的處境,使他謹小慎微起來,也在常理中。
我寫完那則短文後,又在書攤上以極廉的價格買到湯先生的兩冊書,一本是《魏晉玄學論稿》,1957年人民出版社印的,一本是《往日雜稿》,1962年中華書局印的;一為小32開,一為大32開。我很喜歡過去人民和中華書局印的學術書,封面和開本都只給人簡潔雅致的感覺,學術書,就應該是這種風格,今天許多學術書的設計,都太花、太俗,感覺不好。
湯先生每印舊著,都要寫小引、前言、重印後記之類,一是說明文稿的大體情況,一是總要檢查自己的思想。這些為舊著重寫的前言後記,常常可看出湯先生的心情。而這種心情和重印舊著本身是一矛盾體。因為湯先生在這樣的文章里總要先聲明,這些舊著已經沒有重印的必要,至多是一點資料。那我們要問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讓印呢?看來這都不過是一些套話,說說而已,在心裡,哪個學者不珍愛自己的舊著呢?但有些廢話還得說說,這樣或許能增加一些保險係數。
比如在《論稿》中,湯先生就說:“今既要出版,本應大加修改,然而由於我的馬克思列寧主義學習很差,又久在病中,原定計劃既未完成,更談不到把舊稿徹底改造。”書是按舊稿印了,但這樣的話也一定要說,另外再深刻檢討一下自己的過去,這似乎已成為那個時期老學者重印舊著的一個慣例,集中研究這種現象,也是了解知識分子處境的一個角度。
湯先生給《雜稿》寫的前言更有意思,先說自己是受了資產階級“史料學”的影響,搞起考據之學來,而不去研究這些材料說明什麼問題,不去從史料中引出合乎實際的結論,“而往往是材料堆砌,不能真正地解決什麼問題。今天看來,這樣的風氣當然是要不得的。”可到了文章最後又說:“這本文集,今天看來誤謬之處甚多,我想它之所以能出版,主要的是說明解放後我國文化事業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有了重大的發展,說明了人民政府對保存史料的重視。”前後如此矛盾,可見湯先生當時的心情。
(選自謝泳著《逝去的年代——中國自由知識分子的命運》,文化藝術出版社,1999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