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窗齋夜話（17）
吾 丁

8月，對於日本人來說，是一段敏感的時間。所有的敏感問題都源於60年前那場戰爭。

NHK前幾天作了一個特別節目，紀念終戰60周年。片子一開始就是美軍的轟炸機對於日本本土的狂轟濫炸。解說員用儘量平靜的音調解說當年美國的對日“焦土計劃”，並穿插播出今天的生存者對當年轟炸的痛苦回憶。節目強調的中心是：這些轟炸都是無差別進攻，其目標都是純粹的城市平民。我的第一個驚異在於：我們一般都知道美軍為了儘快結束戰爭，用兩個原子彈進行了威懾性的轟炸；但是我不知道，除了這兩個原子彈以外，當年的“焦土計劃”事實上是要把日本整個摧毀。日本本土的幾乎所有大中型城市都各自遭到了數百架次的B-29的轟炸，所有的大中城市都幾乎被夷為平地。僅僅在在東京大轟炸死亡的人數，就遠遠超過廣島長崎兩地之和。

一開始，我對於這樣的節目有點不以為然。我脫口而出：誰讓你不知道天高地厚，跑去炸他的珍珠港？現在知道美國人不是那麼好惹的了吧。看着那些悲慘的畫面，我甚至有點幸災樂禍的感覺。

但是，隨着片子主題的進一步展開，我開始對這個節目另眼相看。

既然主題是“對城市平民的無差別屠殺”，就有必要問一個問題：誰首先對城市平民揮舞起屠刀的？NHK的節目，毫不避諱地說道，在二戰中，首先對城市平民進行無差別轟炸的，恰恰是德國和日本。是德國和日本，分別在西班牙的格姆尼卡和中國的重慶，進行了無差別式的空襲。

所以，以後的德累斯頓大空襲和日本本土的焦土計劃，似乎就找到了一些邏輯上的因果關係。

戰爭，這個人類歷史上最難以解釋的現象，到如今仍然困擾着我們。看了NHK的片子，我開始想：毫無疑問，日本偷襲珍珠港是可恥的；但是無論如何，日本軍人偷襲的也是一個軍事目標。而後期的美軍轟炸，則是有計劃的對城市平民的屠殺。當時美國有一句話：日本無平民。以此作為無差別大屠殺的依據。眼光轉向歐洲，德國對倫敦的轟炸慘絕人寰，因此，邱吉爾在一封密電里指示：要摧毀德國軍人的家族，從心理上摧毀他們。其意思很明顯，就是直接去殺死他們的家人。這就是後來對德國城市進行報復性大轟炸的軍事依據。

一旦進入戰爭狀態，人的卑劣和自私，以及報復心態表露無遺。我們看到，即使是老牌的民主國家，這樣的人性之弱點，在戰爭中也會表露無遺。但是民主制度，其優越性仍然表現在，在一個相對長的歷史框架內，民主社會能反思自身並能夠健全自身。美國也曾經對日本實行無差別轟炸，這對於一個民主國家無論如何都不是光彩的事情，但是今天，當美國再一次不得不進行戰爭的時候，他們就可以儘量避免平民的傷亡，並明確規定不能傷害無辜的平民。歷史讓我們看到，真正領導人類歷史文明的，仍然是民主主義理念。

我也看到，日本人是誠實的，對於歷史，日本人敢於直面，敢於反思，也敢於說出真相。就像上述的那樣，他們不隱瞞自己轟炸重慶的殘忍行為。面對歷史，反思自身，然後找到正確的道路，這是日本戰後發展的軌跡。也正是因為全面地反思了戰爭，從被害者和加害者兩個角度客觀地分析了歷史，日本人才會得到一個痛心疾首的結論：我們不再戰爭，我們要努力爭取和平！

8月初，廣島被炸紀念前夕，NHK也製作了一個特別節目，邀請了當年投下原子彈的轟炸機上的隨機攝影師，來參觀原爆紀念館。那位年紀老邁的攝影師，看着那些紀念圖片和實物，表示：這太糟糕了。但是，當日本導遊和工作人員不住地誘導他說一些“反省”的話時，那位攝影師面對鏡頭說：我不認為我們做錯了什麼，因為當時日本人人皆兵，我們只有用這個辦法結束戰爭，否則會有更多的人受害。眾人雖然尷尬，但是，沒有人直接反駁。作為觀眾，我佩服電視台仍然把這個節目播出來。這個舉動本身就表明着一種磊落的態度，一種坦然面對歷史的勇氣。令自己痛苦的感覺，才是催促自己改進的動力。

戰爭，是人類所有弱點的展示台。人類有多麼殘忍，多麼自私，多麼虛偽，都在戰爭中展現。我並不期待着今天的人們的誓言可以成真，畢竟，人類的弱點並沒有須臾消除。只要這些弱點存在，戰爭就存在再次爆發的可能。但是，至少我們要說出真話，我們在戰爭中做了哪些事情，正反面的效果有哪些，我們是否有愧於心，等等。這樣的反省，多多少少會在以後的歷史中成為一些督促和借鑑，使得戰爭的可能性儘量減少。這大概是我們唯一能做的事情。

至於某國的人民日報，竟然把歷史顛倒來說，我就不知道那裡的歷史，究竟想走向何處了。

2005．8．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