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龍應台 :在北京吵架 |
送交者: 求真知 2014年05月01日08:16:45 於 [天下論壇] 發送悄悄話 |
龍應台 :在北京吵架
一個月的假期,我可以去西班牙的海濱,可以去瑞士的阿爾卑斯山,可以去非洲的沙漠和草原,也可以去印尼的叢林,更可以和往年一樣,回家——回台灣那個家。 但是我決定去北京;我想用一個月的時間粗淺地體驗一下那既是祖國又是外國的地方。我只需要借一輛單車,行囊里塞着一本《萬曆十五年》,就可以親近北京。 在走之前,我這個因“生氣”而出了名的中國人就一再給自己作心理教育:到了北京不要生氣;第一,你一個人帶着兩個稚齡的孩子,沒有那個力氣。第二,那是別人的地方,你沒有充分的發言權。第三,如果你尋找的是乾淨、秩序、效率、禮貌和諧,那你就該留在歐洲——到北京,你顯然有別的需求,不是嗎? 是的,我不生氣。 到了北京機場,孩子和我夾在涌動的人潮里——因為是德航班機,乘客多半是德國人。人潮擠過檢疫口,坐在關口的公務人員,一個穿着制服的中年婦女,馬上就在一群白人中挑出我: “你!”她用凌厲的聲音高亢地說,“就是你!” 手指穿過人群指着我:“過來過來,你給我過來!” 我乖乖地擠過去,牽着孩子的手,心想:才踏上北京的土地就來了。她說話的這種聲調、這種氣勢,好像一條抽得出血的鞭子。 我沒注意到,一旁七歲多的安安,臉都白了。 “證件!”女人不多浪費一個宇。 遞上證件,女人立即像泄了氣的球,鬆緩下來,她沒想到我是個“台灣同胞”,不是個她可以頤指氣使的自己人。 我們對看一眼。一言不發地,我拉着孩子繼續往前走。檢查護照的關口列着一條一條的隊伍,我們開始排隊等待。飛了十多個小時,三歲半的飛飛倦怠地倚着母親的腿。安安扯扯母親的手臂,我這才注意到他憂愁的臉龐。“怎麼啦安安?” 他垂着眼瞼,看着自己的腳尖:“媽媽,剛剛那個女人為什麼那樣對你說話?我好怕。” 哦——我覺得事態有點兒嚴重。這個在德國成長但是和我講中文的孩子,一輩子還沒聽過那樣凌厲如刀片的中文。 “安安,”我把孩子摟過來,儘量放輕鬆地說,“她並沒有什麼惡意,可能因為人太多,她緊張了,所以那樣說話。” “在德國沒有人那樣說話,對不對,媽媽?”安安抬起頭來,“就是工作緊張也沒有人那樣對人說話,對不對?” 隨着隊伍挪動,我說:“不對,安安,這不是中國人和德國人的不同。你記得嗎?以前還有東德的時候,東德邊境上的警察也是那樣凶的……” “可是西德人沒有那樣的,”孩子邊思考邊說,“台灣人也沒有那樣的。” 哦!孩子,你碰觸到了一個什麼樣的問題! 快要輪到我們的時候,安安眼睛望着高台後坐着的警察,更靠近我,怯怯地說: “媽媽,那麼我們為什麼一定要來北京呢?” 我想了想,親了一下他的頭髮:“因為北京也是媽媽的一種家吧。” 到停車場,得穿過馬路,一輛大型麵包車和行人搶路,“吱”的一聲緊急煞車,差點撞着孩子的手臂。來接機的德國朋友怒氣沖沖地對司機——一個戴着墨鏡、穿着時髦的年輕女郎——大喊:“有小孩你沒看見嗎?” 時髦女郎眉毛一挑,滿臉不屑,也大聲地回答:“沒看見。” 走吧走吧,不要生氣!你的車子停在哪裡? 行李非常沉,朋友艱難地推着,我緊緊牽着孩子的手,然後就聽到那如刀片的聲音—— “餵——你——過來過來——” 又是我嗎? “就是你——怎麼不聽呢?過來過來你給我過來!” 真是衝着我來的!又是一個年輕的女人。 “推車不能過去!回來回來!” 孩子緊緊地抓着我的手。 “為什麼不能?” “不能就是不能,你給我回來!” “您要我帶着兩個孩子,用手拎着三隻大皮箱走過去?” 我開始火了。 “那不是我的問題!”女人乾脆地說。 “我會把車再推回來——” “誰相信哪!”她打斷我,“誰都這麼說!” “你為什麼對人這麼不信任——”我提高了聲音,朋友來拉我,走吧走吧,不要生氣!把推車還她。 好,不怪她!許多機場都不讓推車進入停車場的、而且我的難題確實不是她的問題,走吧走吧! 我們連推帶拉、舉步維艱地終於把行李和孩子帶到了車邊。 第二天一早,迫不及待地到了菜市場,走着逛着,看攤子擺出來的蔬菜水果,聽北京人清脆麻利的語音。上海來的表姐指着一樣蔬菜: “同志,這叫什麼菜呀?” 同志,是個穿着汗衫的年輕男人,頭也不抬地瞄我們一眼,冷冷地說: “哪兒來的?這個菜都不認識!” “我們上海沒這個菜呀!”表姐微笑着。 同志抬頭,冷笑着: “上海人就不是中國人啦?” 我再仔細看着這個年輕的男人——他為什麼一肚子氣? 日壇市場可熱鬧了。孩子們忙着看玩具,我忙着看衣服、看俄國倒爺、看北京的臉譜。 “同志,這個多少錢?”表姐的聲音。 “稱呼誰呀?誰是同志呀?”一個着汗衫的年輕胖子挑釁地問。 這表姐,就因為她有上海口音就得老被欺負嗎? “那該怎麼稱呼呢?”表姐細聲細氣地。 “學了再來!”胖子說,“學會了再開口!” 我放開孩子的手,走到胖子面前,說: “請您現在就告訴我,該怎麼稱呼您?” 胖子有點兒吃驚,逞強地說: “學了再來。” “我現在就跟您學習,您請說。”我固執地站着。 旁邊已經圍了一圈的人,透着看熱鬧的欣喜。 胖子似乎不知該說什麼好,半晌,眼睛注視別的地方,說: “你晚上來,我教你。” 旁邊的人吃吃地笑,看着我。 我彎下腰,和胖子平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你,還不夠資格。” 牽回孩子的手,繼續往前走,想想,又回頭對胖子說: “這樣子對待外地人,您真丟北京人的臉!” 然後又是一個明亮的早晨,我興高采烈地對安安說: “跟我去市場嗎?” 好一會兒沒聲音。 “咦,不想去?” 安安憋着什麼,猶豫了半晌,皺着眉說: “我很想去,可是,”他結結巴巴地,“媽媽你可不可以答應我不吵架?” 吵架?我驚愕地看着他,沒想到這兩天的旅程如此深刻地震撼了這小小的人。 “安安,”我捧着他纖弱的臉龐,“媽媽只有在不公平的時候才吵架。” “你可不可以答應我,”安安滿腹委屈地說,“不公平也不吵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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