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的“烏托邦”情結

對毛澤東的研究一直都是個熱門。從他去世後幾十年間，有興趣的人們從各個方面，各種視角去分析這個一生鼓吹“造反”的人，經久不衰。是啊，毛澤東這個歷史人物在中華民族的歷史上的地位如此重要，以至想客觀評價他都成為一件困難的事兒。

國內研究中共黨史的專家高華曾寫了一本名為“紅太陽是怎樣升起來的”的書。中國大陸的“公知”們為之叫好。我沒看過這本書，僅僅看了高華寫的有關“自辯”，裡面有他關於寫這本書的動機和回應讀者的質疑。我老伴兒看過這本書，說他寫這本書收集的資料沒什麼新鮮的，很多人都知道的，應該是事實，他只是融會貫通，從而描述了毛澤東作為政治領袖人物的成長過程。不過他在書中的評述性的段落和句子裡，對毛澤東及其他周圍一干中共者有着他個人傾向性的表述。總的來說，看過這本書的人都不難理解高華對毛澤東的看法，從書名“紅太陽是怎樣升起來的”就能猜到。

高的這本書我是沒興趣讀的；並非裡面有他對中共開拓者們有個人傾向性的評述。我認為毛在主觀上怎麼想不是最重要的，而歷史人物在歷史上起到的客觀效果才值得不斷地深入研究。另外，既然毛作為政治領袖的成長過程我們大體都知曉，也就是他既不是神，也不是惡魔，只是個“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的應運者；那麼，去讀這書對我來說又有什麼非看不可的意義呢？當然，後來毛在成為領袖便披上了越來越像神一樣的人造光環（他的追隨者們真是不遺餘力）；實際上這和傳統政治制度的因素關係極大。

我妹妹過去在國內一直是做編輯和記者的，她卻對高華的這本書給予很高的評價。我先問她，你覺得中國大陸當前最主要的問題是否在於制度本身？她表示同意。跟着我再問她，如果看過這本書的人說“毛澤東是個惡魔，十惡不赦”，你會怎麼想？她無語。其實她不是被我問住了，而是不想和我吵架。在她看來，毛就是個惡魔。當年我說“如果沒有毛澤東，還會有劉澤東，周澤東”，她打斷我說“任何‘X澤東’也比毛澤東要好”。呵呵，很情緒化嘛。我是明白她的心思的，心裡有着無奈；因為像她這樣想法的人在國人中很多。你問他們中國最需要的是什麼，他們會毫不猶豫地告訴你“制度的變革”，可實際上他們內心深處總不自覺地希望“好皇帝”。中國文化這個東西真厲害！

妹妹是很同意國內“公知”的立場的，上面講了，在國內像她這樣的人很多（多自詡很有知識的人）。我把持這種思想傾向的人調侃為“鞭屍派”。他們對毛澤東是“苦大仇深”。也難怪，毛1957年的“反右”狠整了知識分子，後來的“文革”，中國的讀書人又被折騰，顏面掃地。我父親是“右派”，我們家族（父母兩邊都算上）“右派”成堆，“文革”中沒有一家不被“批鬥”的，精神和肉體備受折磨，死傷都有。我在“上山下鄉”期間“理所當然”地被歧視，我妹妹也因“出身”不好抬不起頭來。我們這代人本該讀書的年紀，卻被拒之門外，而那些所謂“工農兵學員”卻可以不通過考試大搖大擺地上大學。想起這些我對毛會是什麼感覺？把毛從所謂“紀念堂”里拖出來鞭屍才解心頭之恨。然而個人感情因素和政治傾向卻不能參雜在對歷史人物的客觀評價中；起碼，我認為這是精神境界不高的表現。正是因為如此，我對高華寫這本書的動機－－如果他的確是個“鞭屍派”－－感到遺憾。

哎喲，“開場白”太長了些，書歸正傳。正如高華的“紅太陽是怎樣升起來的”書所描述的，延安整風之後，毛澤東確立了他在中共內至高無上的霸主地位。毛的“農村包圍城市”無疑是打垮蔣介石國民黨政權最有效的戰略；他還老謀深算，以往“五湖四海”的中共人士都被他收拾得服服帖帖。那確實不是一般的服，簡直到了崇拜的地步。在延安時期，曾有過王明和張國燾企圖和毛澤東對抗，但都被整得落魄而去。可以說，毛“槍桿子裡面出政權”的這個班子在奪權階段是過硬的。但一建國，毛的主要追隨者，以劉少奇為首的中共高層在治國方針大略上便與毛有了分歧。

毛看起來很叛逆，但實際上他的思想又很傳統。他治國離不開歷代王朝那一套，飽讀《資治通鑑》等古書的他玩兒起宮廷政治是遊刃有餘。像開國皇帝一樣，他對於治理國家有着自己的韜略的，同時主觀上認為自己的種種做法是為老百姓好（我討厭揣測歷史人物的主觀心態，但這裡不得不“自我討厭”一下）。這要應上一句話，叫做無意的過失往往甚於有意的犯罪。毛可以主觀上認為他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老百姓，可實際客觀效果卻給中華民族造成巨大的災難。毛成為中共的強勢領袖之後，漸漸地，個人權威至高無上，他的同志們只有抬轎子的份，誰敢違背他的意志？可劉少奇為代表的中國高層卻比毛要相對現實，建國後他們理所當然地想到的是恢復和發展經濟；於是他們治理國家的理念必然與毛產生越來越大的分歧。怎麼辦呢？毛的權威已經是至高無上；那就陽奉陰違唄。把毛捧成太上皇，成為精神領袖，劉們悄悄地按照自己的意志幹事兒。然而毛是個不能大權旁落的人；他還特別痛恨對他陽奉陰違的人。這就是毛後來為什麼要狠整劉少奇。

毛澤東是個“烏托邦”情結很重的人。東晉文人陶淵明在《桃花源記》描繪的世外桃源是他的治國藍本。那個故事描繪了一個沒有階級，沒有剝削，自食其力，自給自足，和平恬靜，人人自得其樂的社會。毛在建國後便致力於在中國大陸建設他的超級桃花源。他如果認為干具體事兒的劉少奇們正違背他的意志，馬上就橫加干涉。建國初期就因“新稅制風波”薄一波遭到毛澤東痛批。他嚴厲批評說：“修正稅制事先沒有報告中央，可是找資本家商量了，把資本家看得比黨中央還重；這個新稅製得到資本家叫好，是‘右傾機會主義’的錯誤。”後來陳雲順着毛的意思講：“修正稅制的錯誤，歸納起來主要有兩個：一個是‘公私一律平等’，一個是變更了納稅環節。”

此後，“周恩來在全國財經會議上會議作結論報告，闡釋了中國共產黨在過渡時期的總路線，總結了經濟建設的經驗教訓。經毛澤東親自修改的這個結論雖然刪掉了‘帶路線性’的表述，但同時批評了‘公私一律平等納稅’的口號，認為‘修正稅制實施的結果，使稅負公重於私，工重於商，打擊了工業，特別是落後工業，幫助了私營商業，特別是大批發商，並使市場一度發生混亂，造成群眾不滿。這樣，就有利於資本主義經濟，不利於社會主義經濟和半社會主義經濟’，是‘違反黨的二中全會決議在這方面所規定的原則的錯誤’，‘是分散主義發展起來的必然惡果’，是‘離開了黨的立場’，是‘右傾機會主義’”。

毛澤東對摸不透他心思的下屬還有這樣的講話，他狠批薄一波說“對於財經工作中的錯誤，從去年12月薄一波同志提出‘公私一律平等’的新稅制開始，到這次會議，都給了嚴肅的批評。新稅製發展下去，勢必離開馬克思列寧主義，離開黨在過渡時期的總路線，向資本主義發展。”“薄一波的錯誤，是資產階級思想的反映。它有利於資本主義，不利於社會主義和半社會主義，違背了七屆二中全會的決議。”“資產階級一定要腐蝕人，用糖衣炮彈打人。資產階級的糖衣炮彈，有物質的，也有精神的。精神的糖衣炮彈打中了一個靶子，就是薄一波。”這是哪兒跟哪兒啊？先別“丈二和尚”，請再往下看。

“在建國後不久……毛澤東首次提出關於過渡時期總路線的設想，準備向社會主義過渡，但這並未成為黨的決議，僅限於黨內高層知道，薄一波也許並不清楚。在毛澤東看來，公私問題涉及到如何向社會主義過渡的大問題，亦即是如何對待私人資本主義的問題。而被貼上‘公私一律平等’標籤的新稅制卻還是繼續沿着新民主主義的軌道前進，這與毛澤東的設想背道而馳，因而受到嚴厲批評”。此後“毛澤東在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上明確闡述了過渡時期總路線，批評了劉少奇的主張鞏固新民主主義秩序的觀點。過渡時期總路線實質上是要解決所有制問題，是要消滅資本主義所有制和小生產所有制。為了掃清不利於推行過渡時期總路線的障礙，毛澤東認為有必要在黨內高層開展一場公開的思想鬥爭以統一思想。借批評新稅制之機，毛澤東在黨內進行了一場教育活動，將全黨的思想由新民主主義思想和政策轉變到向社會主義過渡上來”。

嘿嘿，這些冠冕堂皇的話後面的玄機是什麼呢？簡單地說就是毛意識到他的下屬們的所作所為與他要搞的“烏托邦”背道而馳；因而他大加干涉具體政策的制定。他搞“烏托邦”的意志是堅定不移的。那劉少奇們怎麼辦？他們不敢違背毛的意志，只能順着毛的意思跟着走。當然，這裡面還有劉少奇和高崗的派系鬥爭。這裡不贅述。

毛建國後就一直強化他的階級鬥爭學說。實際上他的這個階級鬥爭理念與他的“烏托邦”一脈相承。在所謂的“中國資本主義工商業的社會主義改造”運動後，毛把他的注意力投向了當時中國人口占絕大多數的農村，“合作化運動”開始了。先是初級社，很快就高級社，跟着就搞“一大二公”的人民公社。1958年，“總路線”、“大躍進”和“人民公社”成為“三面紅旗”，並轟轟烈烈地在中國大陸範圍內掀起高潮。毛當時昂奮得很，他的“烏托邦”夢幻越來越近了嘛。這時劉少奇們大概是有口難言吧？可誰敢違背毛的意志？

很快，毛的指揮的這一切破產了。人民公社運動嚴重地挫傷了農民的生產積極性。勞民傷財的“大躍進”也有頭無尾，跟着全國陷入了人為造成巨大的災難，大家都沒糧食吃了。很多農民餓死。毛的“烏托邦”搞得一塌糊塗。毛本來已經意識到“烏托邦”玩兒過了頭。在1959年的廬山會議上準備“糾左”。沒想到會上大炮筒彭德懷“哇啦哇啦”地“罵娘”，柯慶施等人趁機進讒，毛一下子緊張起來，覺得國防部長彭德懷有可能“謀反”，於是立即在會上轉調“批右”。“彭黃張周”無端成了“反黨集團”不說，搞“烏托邦”的亂子拖成了天大的災難。

此刻，劉少奇們開始悄悄地收拾殘局了。“三自一包”出籠了。我想毛澤東此刻是無可奈何的。不過那時他還是斷然地反對並阻止了“包產到戶”，因為此舉是徹底否定“人民公社”。不能推測，“七千人大會”後，他開始有了要整掉劉少奇的念頭。他認為，劉少奇們恢復經濟的種種舉措都是和他搞“烏托邦”唱對台戲。

由於毛後來不再干預經濟上的具體事務，大權旁落的感覺讓他耿耿於懷；“文革”的陰謀就從那個時候開始運行了。所謂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方向是什麼呢？還是毛夢寐以求的“烏托邦”。他不顧一切了，這回要把他的同志們都好好收拾一下。劉少奇－－毛原來定的接班人，成了“老反革命”。然而“文革”的曠日持久和毛本人的力不從心，最後他自己也意識到“烏托邦”夢的完結。這一特殊的歷史階段令人感慨萬千，同時翔實的資料非常之多，有興趣的讀者請在網上去查閱。

我這樣簡述毛的“烏托邦”情結，恐怕很多人認為我在美化毛。是的，當年的歷史發展過程絕對不會如此簡明。實際情況是錯綜複雜的；而且毛除了他的“烏托邦”情結，他還有其他各種各樣的思想情懷。他的晚年非常的病態，為了權力不顧一切。他生命的最後幾年，因精力和體力及病痛的原因已弱不禁風，主觀能動性的局限也越來越大，可他的無以復加的威望還在，他牢牢地坐在神壇之上。那時，毛的新老同志們－－“文革”激進派和相對務實派，都在等着他的時代結束，心懷叵測。回想1976年他去世後的種種事變，我心中有着感慨。這裡面的故事可太多了。毛荒唐的“烏托邦”夢給中國帶來多少災難啊。其實從中國傳統的政治制度的角度看，這也有着一定的必然性。如果我們想讓中華民族的歷史朝着光明的方向前進，“鞭屍”毛澤東無效；此舉充其量也就是泄私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