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陸房地產開發商潘石屹張欣夫婦最近向哈佛大學捐獻了折合9300萬人民幣的美元，資助中國學生就讀哈佛，引起眾人議論。中國農業銀行某人譴責潘夫婦：“為什麼中國富人願意給國外名校錦上添花，卻不願意給中國的教育雪中送炭？”一個叫姚樹潔的學者罵他們：“潘石屹這樣的富有階層，發了不清不楚的橫財，天天罵政府對他們不公，天天罵這片讓他們爆發橫財的土地是骯髒的土地。他們在這片土地上獲得的暴利，只捐給富的出油的美國大學。而廣大農村的中小學，連像樣的校舍都沒有，有些貧困縣，連老師的工資都發不出去。”還有的人罵他們是”土豪踐踏中國人的感情。”“富得忘了自己的皮膚是黃的。”

在我看來，眾人是在借一件新事議論一個老問題。我用20年前發生在北京的一次未遂論戰，解開這個老問題的結。

1994年，友人張小弟受國務院扶貧領導小組和中國扶貧基金會委託，負責籌辦《中國貧困地區》雜誌，我參與籌辦。小弟在國家新聞出版署辦妥刊號，我個人墊資8000元人民幣，在月壇工商銀行為雜誌社開了賬戶。我們在北京西三環花園村租了一個小院，三間平房，開張時僅有三人：小弟、我、小賈。小弟任總編，我和小賈做編輯、記者，兼管排版、發行、廣告。社長是全國人大秘書長吳象先生兼任。初期幾個月，因無經費，誰也不領工資，靠個人儲蓄維持生存。

一天，來了個衣着邋遢、頭髮蓬亂、面唇發紫的人，小弟介紹他與我認識，此人就是作家王小波，那時還不怎麼著名，從美國海歸了。他太太叫李銀河，是個研究性學頗有成果的美國博士。認識之後，小波常來編輯部，每次都與我們天南地北海聊一通才走。我懂些醫學，看到小波面唇發紫，判定他有心臟病。因心臟有病，血液就會缺氧，面唇就會發紫，這種人猝死的機率大。他說他成天玩命地用電腦寫作，我暗自為他擔心，但沒好意思說出來。

辦雜誌最怕沒有知名度。有了知名度，稿源、發行量、廣告費、贊助費都會隨之而來。《中國貧困地區》是一本旨在推動扶貧事業的雜誌，而扶貧恰恰又是國人並不熱衷參與的事業，窮人們饑寒交迫受欺壓的慘狀，遠不及女明星肚子又被哪個男人搞大的消息更引人關注。因此，我們常常討論，如何能把這本扶貧雜誌的知名度提升上去。

有一天，我們又討論時，小弟忽然想到一招，對我和小波說：“你倆來場論戰，焦點是富人有沒有義務扶貧。如何？”

我說：“妙，肯定能轟動。”

小波也同意。

接下來就是討論怎麼論戰。小弟讓小波做正方，我做反方。正方要論證富人有義務扶貧，反方要論證富人沒義務扶貧。小波對我嘿嘿笑道：“小何，這回你可要吃虧了，到時候，全國老百姓會罵死你。”我也嘿嘿笑道：“放心，到時候挨罵的肯定是你。”

小波第二天下午就拿來了稿子，是連夜用電腦直接寫成的，洋洋數千字，從若干角度論證了富人有義務扶貧。我一氣看完，很佩服他為窮人仗義直言的澎湃激情和寫作水平，那詞句就象一排排驚天巨浪，席捲着高尚道德和高妙理論，劈頭蓋臉而來。

小波要看我的稿子，我說還沒寫。他問我為何不寫？我說：“我一動筆，就會對準政府開炮。我的論點是，有義務扶貧的唯有政府而已。因為政府掌握着整個國家的龐大資源，又是社會總管，理應承擔扶貧義務，那是政府的職責。至於其他人，包括富人，統統沒有扶貧義務。富人只有自願與不自願的選擇，而自願不該用任何方式包括輿論方式強迫。富人已向政府納了稅，政府收了稅，卻不盡責扶貧，反過來逼富人扶貧，是瀆職。你把富人罵得愈狠，政府就愈能趁機擺脫責任，這樣一來，你也就成了護主的官狗。”

小波聽了我的一席話，愕然。他沒有反駁我，嘟囔了一句：“媽的！我應該做反方才對。”

何、王之間的論戰，就這樣未遂了。

過了些日子，深圳市委書記李灝捐給雜誌社18萬元，我們的貧困狀態得以緩解，再也沒策划過炒作。

小波比我大兩歲，活到現在應是62歲了，可惜他45歲就英年早逝了。

講完這段往事，回過頭來說說潘夫婦向哈佛大學捐款的事。我認為他們有權支配自己的財產捐助哈佛以及任何大學，原則上沒錯，只是輕重緩急沒有把握好。如果把這筆錢用於提高公司員工的工資福利，實際效果會比捐給哈佛強百倍，會起到帶動中國勞工擺脫低薪的作用。我曾問過美國義商沈家楨先生：“什麼是企業家的慈善？”他說：“任何一位企業家，他做慈善必先從提高員工的工資福利做起，這是企業家慈善的主幹。倘若員工買不起車，買不起房，看不起病，養不起老小，更沒錢度假，企業家自己卻有很多錢，於心何忍？他又怎能做一個慈善家？先把這個慈善主幹做好了，有了余錢，再投到公益上去，這就是慈善外延。真正的慈善家都是這麼做的。”潘夫婦大概還不懂這個深刻的慈善道理，所以把錢捐到哈佛去了。

另一方面，把那些罵潘夫婦的話改成：“中共中央在這片土地上獲得的暴利，居然借給美國2萬億美元，拿數千億美元白送多國白眼狼，而廣大農村的中小學連像樣的校舍都沒有，有些貧困縣連老師的工資都發不出去，都他娘的冷漠無情60多年不管，踐踏中國人的感情，忘了自己的皮膚是黃的。”倒是再貼切不過了。問題是那些人怎敢在朝廷面前說真話？潘夫婦手裡沒有軍隊警察法院，罵他們再狠也是安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