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eiqian註：俺有一位妹妹，專業理工，卻經常關心非理工的議題。她有一篇文字，俺把它貼在此論壇，謹供參考。如有爭議，皆歸於本人。Copyright reserved，如需引用，請務必註明出處；多謝。】

【Ling註：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教授艾倫·考爾斯（Alan Charles Kors）有一【現代思維的誕生】的課程，專門講1680-1725年的一代人：他們從17世紀繼承了什麼，又給18世紀帶來了什麼。為了精簡篇幅，我把那一課的內容簡述如下；本文也是我對Kors教授此課程的譯述，不代表我的觀點。】

1680-1715年間，是歐洲文化史上變革最激烈的年代之一，也是歐洲進入現代的轉折點。至此，儘管經院哲學仍然占領着大學的課本和講台，主導着宗教權威界，但在社會上，在受過教育的人群中，新思想已經衝出了傳統的禁錮。培根、笛卡爾、伽利略，洛克，牛頓，一代代思想家和科學家的工作，證明了傳統觀念的謬誤，為人們指出了一條通向知識和理性的道路。探討“新哲學”的書刊大量出版，街頭巷尾的咖啡館成了人們熱議科學新發現的場所，幾千年的傳統觀念被質疑，迷信被科學知識取代。牛羊死掉，不是因為它們被惡魔詛咒；人生病也不是因為被超自然的精靈附身；人類可以研究這些自然現象，也可能改變它們。知識的來源不再是古人之言，而是基於對事物的觀察、歸納、推理、驗證；追求真理是一個認知過程，這個過程應該用正確的方法指導。對於傳統權威的挑戰，從科學擴大到人類生活的其它領域，引領了“啟蒙”時代的到來。

    甚至聖經中描寫的上帝也成了懷疑的對象。比如有兩個鐘錶匠，一個設計的鐘常常出毛病，需要那鐘錶匠修理才能繼續工作；另一個設計得很好，做出來的鐘自己會運作，從來不需要鐘錶匠再去管它。你看哪個更有智慧？人們開始認為，上帝像是那第二個鐘錶匠，設計創造了宇宙，讓它自己按上帝制定的規則去運作，而不再像第一個鐘錶匠那樣時時干預——這就是本篇介紹的“自然神論”的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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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自然神論（Deism）”貫穿了整個十八世紀的思想史，我們將詳細介紹它的基本觀點。同樣重要的，是明白十八世紀的自然神論所包涵的戲劇性。當時的歐洲，已經被基督教文明占領了很久，根深蒂固；儘管它曾經受到伊斯蘭教的軍事挑戰，譬如在西班牙、在土耳其的奧特曼帝國、在巴爾幹半島，甚至在維也納的大門口。另一方面，基督教對於內部的“異端”一壓再壓，最終導致十六世紀的宗教改革，分裂了歐洲深厚的基督教文明傳統。此外，基督教會也一直懷疑有潛伏地下的多神論、泛神論等類似於古希臘的宗教信仰，但那只限於迷信的底層民眾，如貧窮的農民，或是極少數人保持的私密傳統宗教活動。總體來說，除去少數的例外如猶太教被不同程度地容忍，歐洲當時是基督教的天下。

    十八世紀，歐洲的基督教文化根基受到了全面的、深刻的、富於戲劇性的衝擊。以“自然神論”為開端，歐洲文明開始了“去基督化”的進程，值得我們審視。這裡講的不代表我個人的觀點；我的目的是幫助大家從內部理解當時的歷史背景和各種思想。

什麼是“自然神論”？

    首先看一看“自然神論”的簡單定義，其它的就會順理成章。“自然神論”認為上帝創造了世界，上帝的意旨統治着宇宙，但它否認猶太教和基督教傳統意義上的“神跡”和上帝的特殊干預。對於自然神論者來說，上帝的愛、關注、和威力都顯示在自然界和自然法則之中了。上帝造了宇宙，設立了宇宙運行的自然規律，就不再作特殊的、對某人某事的干預。比如萬有引力定理，那是上帝設定的普遍原理，對誰都適用，不會只保護基督徒們不被地球甩出去，也不會只讓異教徒們從懸崖上掉下來。上帝的神意是普遍的。這種觀念和加爾文主義的論點相反（加爾文派是基督教的一個分支，宗教改革時產生）。加爾文說：“如果沒有上帝明確、特指的意願，就沒有一根草葉會生長，沒有一片樹葉會落下。” （Ling註：加爾文的意思是，上帝讓一片葉子落下它才會落下；而“自然神論”說用不着，上帝只要定一條規矩，落葉樹到天冷了就落葉，對所有的落葉樹都適用。假如某片葉子不想掉下來，求上帝也沒用。）

    如此，“自然神論”就否認了基督教有關上帝“顯靈”的說法，因為顯靈不是普降的神意，而是特許的神意，在特定的時間和地點，給予特定的對象而不及其餘事物。所謂“顯靈”，既是超自然的，又是特定的神意，和上帝有特殊關係的人才能得到。而按照“自然神論”，上帝是大自然的作者，他把人類造成自然的一部分，人類通過這種自然的秩序認識上帝，認識道德法則；這是人類認識上帝的唯一途徑。（Ling註：很多原始宗教都認為神在自然界之中，比如雷公、山神、土地佬。但那和“自然神論”不是一回事。自然神論是一神教，相信只有一個上帝，沒有各自為政的眾神。）

為什麼自然神論會興起？

很明顯，自然神論來源於十七世紀自然科學的進步。人們發現的自然規律越來越多，也就越來越相信上帝的智慧在普遍適用的規律中，對於上帝“例外”的顯靈也就越來越懷疑，因為“例外”所干預的是上帝自己定的、有絕對權威的自然法則。“自然神論”也藉助於十七世紀對於傳統和絕對權威的質疑和反思。這兩者之間的聯繫雖然沒有明說，但是從十七世紀對於權威原則的否定，從它“一切問題都可以被人類用新的思維方法重新審視，而不被舊觀念所束縛”的立場，就順理成章地有了“自然神論”的興起。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上一集介紹的拜爾，他的本意是維護基督教，但他對於“理性和信仰不兼容”的有力論證，卻為“自然神論”提供了武器。 （Ling註：拜爾說：理性和信仰不兼容，放棄理性吧，我們要信仰！可是理性的浪潮通過自然科學的推動正在席捲歐洲大陸，所以自然神論說：信仰也能和理性相容，我們相信上帝在自然之中，上帝通過自然規律統御宇宙。至於特許的“神跡”，我們不信有那樣的事。）

基督教中還有一個教派，叫做索齊尼派（Socinianism），他們不承認耶穌是上帝之子，只承認他是上帝派來的“救世主”。自然神論也借用了他們的觀點，否認上帝、耶穌和聖靈的“三位一體”。

自然神論的正反兩面

研究歷史和宗教的學者們把十八世紀的“自然神論”分成兩方面，儘管它們之間有着深刻的聯繫。一是“正面自然神論”，講上帝的存在多麼美好，人類和上帝通過自然的聯繫多麼美好；二是“負面自然神論”，否定一切宗教中“顯靈”的神跡；在18世紀就是否定傳統的猶太教-基督教。

    “正面自然神論”主張：統管宇宙的上帝是存在的、也是可知的，他通過普遍的神意、通過自然法則來主宰世界，而人類通過普遍具有的方式如感官、經歷、和推理來認識上帝；這些認識方式本身也是上帝賦予人類的，我們認識上帝的媒介是自然界。和這種觀點成對比的是：通過超自然的信仰、特殊的神跡來認識上帝。（Ling註：聖經中有很多上帝顯靈的例子，比如摩西帶領猶太人逃出埃及，被追到海邊，上帝顯靈，把海水分開露出一條路，讓猶太人過海，就是其中一例。上帝通過神跡告訴人類：你們要知道我的厲害，要敬畏我，服從我；我會愛你們，給你們的子孫後代造福。）

“自然神論”認為，上帝創造了自然，我們通過了解自然規律能看到上帝的智慧和萬能。上帝給了我們每個人感官和思維的能力，我們得以認識上帝，而不需要去尋找某時某地發生的神跡，不需要被幸運地降生在某個信教的家庭。上帝把他所有的孩子都放進自然之中，讓他們能通過對自然的了解領受上帝的智慧和愛。（Ling註：基督教認為人必須相信上帝和耶穌才能得救，死後才能去天堂。那麼假如一個人生在沒有基督教的國家，那他就不能得救了？自然神論認為那是不必要的，上帝無處不在，上帝就在大自然中，誰都可以從中感知上帝的神恩。）

    我們用上帝贈予的感官和理性，去認識他創造的自然界。如此，上帝不只是眷顧了這個或那個民族，他設計了整個自然界的結構，設計了宇宙運行的法則，這些法則把我們和上帝的意旨聯繫了起來。看一看十八世紀關鍵的道德論題：對於人類行為的研究顯示，人類是被“追求幸福逃避痛苦”的規律所支配的。由此可知上帝的意思是讓我們追求幸福，這點不言而喻。（Ling註：美國的“國父”之一托馬斯.傑弗遜就是“自然神論”的信奉者；他起草的美國獨立宣言，開篇就表達了這一思想：“我們認為下面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賦予他們若干不可剝奪的權利，其中包括生命權、自由權和追求幸福的權利。”）

    這個觀點也可以用推理得出。十七世紀的英國人Mathew Tindal是一個自然神論者。他的著作引起了110 個批評家的評論。後人多數是通過那些神學家們對他的反駁才知道Tidal的。Tidal從上帝的完美性出發，推出讓人類追求幸福是上帝的本意。他說上帝是完美的，完全的，啥都不缺。所以上帝造出世界不是為了他自己，他是為了世界，為了萬物自身的幸福快樂而創造出他們。對於人類來說，上帝造我們就是讓我們追求幸福的。

    以上是“正面自然神論”的各種論點。 “負面自然神論”主要是對聖經中“神跡”的批評。它以歷史為依據來批評。聖經是什麼？什麼是聖經的規範版本？早期基督教本來有很多冊傳教的書，古時候人們從中選出了一部分，他們投票決定了哪些書來自上帝，哪些不是，然後宣布他們根據神意挑選了這些作為規範版本的聖經。即使經過這樣的選擇，他們還是不可避免地失掉了原教義的真相。聖經有多處自相矛盾，它也和同時代的歷史記載相矛盾。看一看聖經中的編年史就知道了：中國人有自己的編年史，書面記載的時間可以上溯到比聖經里上帝創世還要早的時候；這不是矛盾了嗎？他們認為，聖經里記載的知識來源於原始愚鈍的時代、原始愚鈍的民族。他們批評聖經里不符合科學的部分，在自然科學革命發生後，那些部分被神學家們作了修改。誰能相信，十七世紀的哲學家們會比上帝更聰明？聖經里的錯誤之處，難道不應該歸咎於寫聖經的人的無知，而去歸咎於創造宇宙的上帝嗎？（Ling註：這段的意思是：基督教堅持聖經是上帝寫的。自然神論者說，既然是上帝寫的，怎麼又可以由十七世紀的教士們去修改呢？但是不修改又顯然和新發現的科學事實相矛盾了。）

    看一看寫聖經的人們的道德素質吧。聖經中上帝顯靈，命令約書亞（Joshua）殺死古代近東部落的每一個人，無論男女老少。這個“神跡”教了我們什麼？和那個可以通過自然去認識的上帝，愛萬物、讓萬物追求幸福快樂的上帝相比，這個顯靈的上帝又如何呢？

    自然神論否定“顯靈”的神秘功能。宗教的神秘讓誰得益？讓守護“神秘”的人得益；那些牧師、教士說，只有他們自己才能詮釋聖經中的神跡是什麼意思，禁止其他人自行理解，由此為自己謀得了權力和財富。最終達到的狀態是：人們被聖經剝奪了他們與生俱來的神授的權利——他們的感官被拒絕，他們的理性被拒絕，他們對幸福的追求也被拒絕。

    前面講到的約翰.洛克，在他的《基督教之理性》一書中為聖經辯護。他認為聖經中講的神跡和預言的應驗為上帝的存在提供了證據，所以他相信上帝。但是自然神論者對這些洛克稱為證據的奇蹟和預言的靈驗作了批評。歐洲在問：我們該不該相信上帝的這一本書（指聖經），而把上帝其它的書（指自然界及其規律）置之不顧？十八世紀的我們，還能相信聖經里的神跡嗎？

    “自然神論”認為，任何真理的內容，都不可能是神秘的，因為沒有理解的東西就不能被判斷為真理。此外，聖經有一個神學上的難題：基督教把聖經的內容和神意聯繫起來。但上帝又給了我們心智、創造了自然世界；我們的心智和自然界是通過理性思維聯繫的，這種理性思維由證據和邏輯組成。正確的宗教必須和自然的理性與證據相符合。那麼對於聖經的正確理解也應該和自然知識相符合。假如這點成立，那麼上帝已經造了自然，已經給了人類心智去了解自然規律，認識上帝；那還需要特別地顯靈幹什麼？誰會從那些號稱的神跡得益？只有那些神職人員，那些神秘的保護者，那些自己任命的“守密者”會從中得益。他們告訴我們，人類欠上帝祭品，那祭品就是思想的自由。為了信仰上帝就要犧牲思想的自由。但是“自然神論”爭辯說，思想的自由永遠是本質的、不可缺少的；作出“服從權威”這樣的決定本身就必須行使自己的自由選擇權。無論在哪個層面，選擇的自由都是必要的。我們被要求服從教會。但是服從哪個教會呢？天主教？路德教？加爾文教？伊斯蘭教？猶太教？哪一個呢？我們也必須經過思考後才能決定啊。（Ling註：這讓我想到中國在上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初期的“思想解放”過程；雖然它和歐洲啟蒙運動的時代社會背景完全不同，但是被禁錮已久的思想要衝出牢籠、獲得自由，卻是相似的。）

    這是何等的兩面派——自然神論說。耶穌並沒有對他的聽眾說“相信你們的前輩所相信的”，因為上帝給了我們人性。耶穌要他的聽眾自己思考，接受新的思想。傳教士們到外國去傳教時，也沒叫當地人繼續相信他們祖宗的信仰，而是鼓勵他們接受新的信仰，和傳統分手。況且，如何能夠解決各教派之間的爭端？只有尊重每個人自己的信仰和自由。誰會從拒絕思想自由中得到好處？還是牧師教士們。假如允許我們自由思考，那我們會得出什麼結論？自然神論者說，其實那些聖經里的預言並沒有應驗，只是未被質疑地接受了，沒有歷史記錄提供佐證，不能令人信服。

    英國自然神論者說，聖經說聖母瑪利亞身為處女孕育了上帝的兒子耶穌，應驗了先知以賽亞的預言；但希伯來語原文中，對瑪利亞的形容是“年輕女子”，不是後來意義上的“處女”。聖經規範本的編寫是由一些人作的決定；當他們決定要把哪些材料選入《新約》的規範文本時，他們選擇了那些可以驗證《舊約》裡的預言的版本。寫聖經的人把上帝寫成了人；他們給了上帝人類的身形，人類的素質，他們把上帝描寫成需要休息、會發怒、很嫉妒的上帝。他們甚至把人類的惡行也加到上帝身上去，讓上帝下命令殺戮無辜。他們把無知強加給神 —— 耶穌說種子要經過死亡才能結出果實。就連不識字的農夫也比聖經里的神更了解自然。自然神論認為聖經中對於神跡的描寫應該作為寓言來理解，而不是按字面理解，說它們真的發生過。但是那樣一來，洛克所說的“證據”也就不成為證據了。

    總而言之，“自然神論”敵視基督教的教士和他們的角色，不滿於猶太教-基督教在聖經里把上帝描寫得那樣惡，那樣無知。對於自然神論者來說，上帝通過大自然向我們顯示神意。除了蘊藏在自然中的規則，沒有別的顯靈，沒有別的道德課。自然以外的神恩沒有必要，專門對神秘的預言做詮釋的人也沒有必要。上帝通過他造物的愛，使得人類有足夠的心智和知識，去承擔追求幸福的責任。是什麼阻礙了我們對幸福的追求？是那些拒絕理性、剝奪自然感官的人，他們否定上帝給人的自然權利和道德準則，那準則允許人類把知識用於自然界，追求自身的幸福。簡言之，基督教把我們和上帝的本意隔開。

    “自然神論”，這令人震驚的觀點出台了；從此，我們的文化再也回不到從前。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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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ng註：艾倫·考爾斯（Alan Charles Kors）教授是牛津出版社出版的四卷《啟蒙運動大百科全書》的總編輯。如果您有意聽考爾斯教授原汁原味的講座，可以通過美國的公共圖書館借到CD書《The Birth of the Modern Mind: The Intellectual History of the 17th and 18th Centuries》。更多資料請見：http://www.thegreatcourses.com/tgc/courses/course_detail.aspx?cid=44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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