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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村有棵相思柳
送交者: 笑海 2007年10月18日20:42:48 於 [戀戀風塵] 發送悄悄話


今天周五,妻子下班比較早。我們有個習慣,誰回家早,誰先到報箱裡拿報紙。我推開門的時候,妻子正坐在客廳里,沒有看電視,也沒有讀報紙。我覺得有點奇怪,因為往常這個時候,妻子肯定正在樂滋滋的瀏覽晚報上那些個她認為很有趣的新聞和怪事,諸如什麼鄰居為了兩家的小狗撕咬而大打出手,或者是一女青年未婚先孕被人拋棄等等,我一進門,她便以為看到了知音,憋了一肚子的話要和我交流與探討,毫無疑問話題的來源就是晚報上的那些個報道,每次我都得迎合着她,不然他會和你糾纏一個晚上,直到你筋疲力盡。但是今天卻是盯着一個白色的紙片一樣的東西翻來覆去的看。其實我早該看出那是一封信,但是這麼多年不寫信,也極少收到信,所以對這種大小的白色東西已經喪失了最基本的判斷。妻子看到我進門,好像從某種深度猜測的思緒中轉過來,放下手中的白色紙片,問了我一句:“你山西有親戚嗎?我怎麼沒聽你說起過?”我想也沒想,一邊換鞋,一邊說:“沒有啊,怎麼了?”我繼續問她:“你今天怎麼沒看報紙,沒發現什麼有趣的事情?”妻子一聽,明顯的不高興了,以為我在故意隱瞞什麼:“你,別打岔,我問你有沒有什么弟弟妹妹在山西農村?”我一聽樂了:“我說你都在琢磨什麼呢?今天在我身上找趣聞呢?我有多少親人你不知道?莫非你給我找回一個海外關係?”妻子好像早已經有什麼證據在握似的:“趙強,你要老實交待,這封來自山西農村的信是誰寫的?她是男的還是女的?”“什麼男的女的?什麼山西農村?”我這一問,她便拿出剛才一直翻來覆去審查的那個白紙片,我一看原來是一封信。我仔細一看,收信人的位置上赫然寫着:趙強(哥收),下邊地址一欄“豁子溝村”四個字一下子喚起我的記憶,這不是我當年上山下鄉插隊的那個小山村嗎?不會是她吧?這熟悉的筆跡,雖然過去好多年了,但這筆跡沒有變,我也沒有忘記。泯泯之中似乎是淡忘了這段歷史,但只要有一點提醒,一切都還是那樣清晰,歷歷在目,對於每一個知青而言,這是一段刻骨銘心的記憶。這封信來得突然,以至於我一下子不知道該說什麼?吃驚、親切等好多複雜的表情一下子都在這一看之間表露無疑,以致於我拿着信的手有些顫抖。而這時我全然沒有發現妻子正在死死的盯着我,盯着我的一舉一動,我回頭一看,妻子正在用不解的表情回應我,但我這時還是笑了:“知道嗎?豁子溝村,就是我跟你說過的20多年前在山西插隊的那個地方,那可是我第二故鄉啊,家鄉人來信了,哈哈,還記着我!”那是誰呢?好像是個女人寫的,給我看看,妻子不知哪裡來的這靈活勁兒,一下子把信搶了過去,邊搶邊嚷嚷:“你說你都背着我都幹了些什麼?看你就不老實!”我真不知道她的身手什麼時候變得如此敏捷,像一隻猴子。我感到自己確實有一點緊張,這種緊張倒不是說怕她發現什麼隱情,實在是因為這是一段從來沒有公開過的感情,已經20多年了,從來沒有人知道。我試着想把信拿回來,但是妻子一轉身,信就隨着她的胳膊肘轉到我夠不着的方向。妻子抓着信,開始用異樣的目光看我,我心裡一緊,“玉華,幹嘛呢?別鬧,把信給我!”口氣明顯有些生硬。這時候我能明顯地感到我的態度使妻子的敵意又增加了一分,懷疑如陰雲一樣籠罩着她:“趙強同志,你給我老實交待,不然我就把它拆了,看你還有什麼隱瞞我。這麼些年,你總是對我不誠實,在有些問題上遮遮掩掩,我算是看明白了。”妻子越說越激動,情緒開始變得不受控制,拿着信的手抖得厲害,三十多歲接近四十歲的人了,一旦激動起來可不好對付。這時候,我也十分煩惱,本來累了一周,想回家好好過一個周末,沒想到被這樣攪和了,真????窩火。我也來了氣:“不就是來了封信嗎,你還沒完沒了了,你都看明白什麼了你?純粹是胡攪蠻纏!好了,你要看就打開看好了,你拆開看,看能有什麼?”妻子一下子被我的話噎住了,眼圈也紅了,十分委屈。女人就是這樣的敏感動物,總喜歡在沒有足夠的耐心掌握真憑實據之前就開始捕風捉影,口口聲聲要你交待,其實他們也不知道要你交待什麼,但是你要是不叫待她們就會沒完沒了地糾纏,好像隱情已經被揭穿,事實已經昭然若揭;你若是交待了,她們又會哭哭鬧鬧得折騰,反覆的問你:“為什麼?為什麼?一萬個為什麼”直到搞得你神魂顛倒,萬劫不復,她們才會罷休,她們就在這樣一輪一輪的征戰中完成對男人的征服,簡直有點摧枯拉朽。

正在僵持的時候,電話響了。我突然感覺好像找到了緩和的藉口,因為我實在不想讓這樣的話題再繼續下去,不然會不好收場的,這一點我最清楚不過。我看看了妻子:“快一點,可能是咱兒子的電話!”妻子一聽,順手抹了一下眼睛,小心翼翼的接起電話剛喂了一聲,就聽到兒子在裡面奶聲奶氣的說:“媽媽,今天是姥姥接我回家的,我晚上要和小姨去少年宮看電影,今天不回去了,你和爸爸明天來接我好嗎?”妻子聽到兒子的電話,仿佛又觸動了傷心的情緒,放下電話,眼淚就掉下來了。我在沙發上挪挪身子,想給妻子一些安慰,每次妻子遇到不愉快的事情,我都會輕輕的抱着她,使她感到安全,她每次都會告訴我她就喜歡我擁抱她的感覺。我們一直都很努力於自己的工作,所以很晚才要了自己的孩子,孩子的出生給我們的激情開始泯滅的家庭恰如其分的帶來了太多的快樂和幸福。孩子降生以後,我好像又重新回到了那個充滿激情的年代,妻子也不再過分的追究報紙上那些個滑稽無聊的趣聞,她開始到處走動,去搜集關於育兒的知識和實際經驗,和我討論的話題也逐漸朝着孩子的身上轉變,比如孩子的脾氣、興趣,還有孩子的未來,我們一起為我們的孩子規劃了一個個異想天開的人生,面對孩子,我們好像永遠有說不完的話。為此,她幸福的一塌糊塗,說他同時有了兩個乖寶寶,我就是那個大寶寶。而今天,我這個大寶寶讓這個已不再美麗的女人十分的傷心,簡直有點悲痛欲絕,看她的樣子,我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就在我將要靠近她的一瞬間,她突然閃開了,她拒絕了我對她的擁抱!她,一個容易傷感的脆弱的不再年輕的女人,竟然在最無助的時候拒絕了丈夫的呵護。她太失望了,這個男人太不像話了,她是那樣相信他,把自己最寶貴的青春都獻給了他,給他生了這麼好的一個孩子,他怎麼不想一想,這世界上還有這麼好的女人嗎?這個男人真是太過分了,這麼不知道珍惜!她的舉動讓我吃了一驚,我舉起的胳膊就那樣滑稽的晾在半空中,妻子起身離開了沙發,進了洗手間,然後又一聲不響的躲進了廚房。她必須找點事情來做,以好讓自己有個時間單獨冷靜,廚房是她最好的地方,一邊悶頭做飯一邊一個人暗暗的傷心。我想到廚房幫忙,以往她做飯都會親切地喊我強強,要我過來幫她剝蔥或蒜,今天不理我了,她決定要我離她遠點,我一走到廚房邊上,就看見門從裡面不急不徐的給關上了,這就是她的性格,每次和我鬧彆扭他都是這樣,這是她最後的絕招,她要毫不猶豫地告訴你,你折騰吧,想怎樣就怎樣,沒人會管你了,你隨便吧,你的一切將和我不再有任何關係,你的所作所為讓我失望到了極點。

我不知所措,打開了電視,中央五套正在轉播一場意甲聯賽,我看過了直播,所以這時根本就沒有心思看,而是拿起了妻子丟在桌子上的信。我的猜測一點沒錯,果然是她來的:

趙強哥:

真不好意思,今天給您寫信是有件事情請您幫忙。春江是我的兒子,他今年考上大學了,就是北京林業大學,孩子第一次出遠門,我和劉全身體都不太好,家裡和莊稼地裡面活兒又多,不能去送孩子,全縣只有咱孩子一個人考到北京,沒有個伴,也只有麻煩您了,也不知道你有沒有時間,我這裡就託付您了,孩子是8月28號到北京,麻煩您到車站去接一下孩子,這裡一張照片,以便你好認得孩子。

這麼多年,也不知道你生活得怎麼樣,什麼時候有時間了,帶嫂子回來看一看吧,好多鄉親可都惦記着您呢!對了,今年的紅棗收成很好,我讓春江給你和嫂子帶上了一些,你們城裡人喜歡吃!

順祝您全家幸福安康!

小妹:陳桂芝

2003年8月10日

看完信,我的思緒一下子回到了20多年前的那個小山村——豁子溝村。我仔細看了看夾在信裡面的那張照片,一個瘦瘦高高的小伙子,長得很結實,穿了一個蘭背心,背靠青山,一臉的純樸,帥氣的臉上一對大眼睛簡直像極了當年的陳桂芝,雙眼皮,彎而輕輕上翹,很可愛。看完了照片,我根本不知道電視在放些什麼節目,滿腦子都是陳桂龍,陳家老伯和伯母,還有桂枝,還有那連綿起伏的黑風山,那滿山遍野的棗林。這些面孔或者在豁子溝村的經歷就那樣靜靜的躺在記憶的最深處,這麼多年了,沒有人打擾他們,沒有人探究他們,他們就仿佛被淹沒了,被不斷湧上的新的經歷所覆蓋了,但現在看來似乎根本不是那麼回事,我發現,一切都還是那樣的鮮活,鮮活的讓你自己都不敢相信,仿佛就是在昨天。妻子做了湯麵,很爽口,但我卻不知滋味。我們晚飯一般都會吃一些比較稀的麵食類的東西,這是我在山西插隊那會兒養成的習慣,妻子一直都很遷就我,在飲食上聽我的。吃晚飯的時候,我們誰都沒有說話,妻子顯得很平靜,給我盛飯的時候,一言不發,但這種平靜足以讓我心驚肉跳,心提到嗓子眼兒,這樣的場面和方法比臭罵你一通還讓你難受。我誇她的飯好吃,她不理我,我說今天看報紙了嗎?她不理我,我說明天什麼時候去接咱兒子回來,她依然自顧自的吃,吃完就躲到廚房忙,我百無聊賴,腦子裡一會兒是妻子的冷戰,一會兒是豁子溝村,沒辦法,躺到床上看書,卻一行也看不進去。進來的時候,我沒有收起那封信,而是故意放在茶几上。我真的沒有什麼好隱瞞的,我也不想在躲藏什麼,我要讓妻子相信我,畢竟是幾年的夫妻了。但我必須要找一個合適的時候和方法跟妻子說清楚。妻子進來的時候,我已經躺下了,其實根本睡不着。關於豁子溝村的情況,我確實很少跟人說起,甚至是我的妻子,這是我心裡一塊最隱秘的地方,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隱私,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會像守身如玉的黃花閨女一樣守着自己心裡的這段歷程,不肯輕易示人。妻子就躺在我身邊,我不知道她睡着沒有,我們都不說話,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我結婚以來,20年了第一次體會到什麼叫同床異夢。迷迷糊糊中,我夢見自己又回到了豁子溝村,我又看到那顆翠綠的相思柳,它就那樣在村頭的小山坡上婀娜挺立着,桂芝來了,陳家老伯和伯母都來了,我們又在一起聊天,在麥場上曬莊稼,後來突然下雨了,我被雨淋得濕透,這一淋,我就醒了過來,而淚水也順着眼角流了下來。

第二天早上,我們好像同時醒過來,但或者妻子一個晚上根本就沒有睡呢,誰知道這個女人在想什麼呢?你和這個女人一起生活了好多年,你自認為你已經很了解你的女人了,這個時候你就錯了,女人的心裡一旦朝着某一個她認定的方向思考,你發現你就無能為力了,你根本追不上,她會義無反顧並且非常執著的讓她的思想朝着她認為的那個方向一路狂奔。她仰躺着,臉朝天花板,冷不丁冒出一句:“是不是你的那個兒子要來北京看你了?”我知道這個女人一直都在等待,她像當初等着我下班回家跟我討論晚報上的無聊新聞一樣憋足了勁兒等我醒來,等了好久,甚至不排除是一個晚上。我聽完後先是一驚,隨後便是哈哈大笑,我知道這個女人已經看到了信,並且還看了照片,甚至花了一個晚上的時間做了很多不符合邏輯的推測。我的笑顯然更加激怒了妻子,她用特別陰冷的口氣甩出一句:“你很高興是吧,我真沒想到你還有這麼一手!你真行啊你,啊,你個姓趙的?唔唔唔!”話沒說完,就哭上了。我一看她,眼睛紅腫的像兩個大桃子,想必真是一個晚上沒有睡。我實在是被這個女人搞的哭笑不得:“玉華啊,我說你是不是那些亂七八糟的電視劇看多了,你看你都走火入魔了你,滿腦子胡思亂想什麼呢你?”說完了,我摟過她的肩膀:“好了好了,別哭了,玉華啊,你說這麼些年,我隱瞞過你什麼?我們什麼事情不是以誠相待?這麼多年都過來了,你還不相信我?”關於這封信,我今天就給你講一個故事。

我說,這20多年來,從回城到現在,在山西豁子溝村插隊那對經歷使我心裡的一個情結,一段純淨而美麗的記憶。我一直用心珍藏着,沒有對任何人講過。我把自己最寶貴的青春都留在了那個小山村,那裡的鄉親也給了我最深厚的關愛。在內心深處我始終把那裡當成我的故鄉一樣的地方。我用當年在廣播站作主持人一樣的口氣深情訴說着這段經歷,妻子輕輕偎依在我的懷裡,靜靜地聽我用這種方式講故事,講述一個關於我的真實的故事。其實我知道她並不是成心要跟我鬧,只是到了她現在這樣的年齡,就會變得出奇的敏感,對一切外來的干擾表現得異常脆弱。這個時候,你必須要你認真的對她,呵護他,不欺騙她。隨着我的話語,她終於不再淺吟低唱的抽泣了,溫柔的像一隻小貓,每次我這樣講話,她都會很安靜。她就是太容易相信我的話了,女人就是這樣,一旦發現你說了假話,她就又是跟你哭鬧。女人容易輕信,又善於猜疑,所以女人很難有情緒穩定的時候,她們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在哭哭笑笑中抓緊生活的繩索。

當年,我作為知青插隊到山西某縣城的豁子溝村時,還不到17歲。那裡盛產紅棗,每到秋風漸涼的季節,滿山腰的棗樹上掛滿紫紅的果兒,在滿樹綠葉的映襯下煞是好看!快到中秋節的時候,就是收穫棗子的最好時間,我和鄉親們一道,浩浩蕩蕩上山,開始採摘棗子,這個時候的豁子溝村就像過節一樣熱鬧,尤其是小孩子,每個人都提一個小籃子,歡天喜地跟在大人身後,撿拾遺漏在地上的果兒。那個時候,村子裡面往往還要唱大戲,慶豐收。而她,陳桂芝就是大戲班子裡面的角兒,無論男人女人,大人小孩,都喜歡看她的戲,而且往往是好多村的老鄉走上好幾里的山路來看戲。

我在豁子溝村生活了三年,有一段時間就住在生產隊的後院,和餵馬的師傅陳老伯住在一起,陳老伯有兩個兒子一個閨女,大兒子陳桂生在村里是治安組的巡邏員,專門負責晚上村民安全和財產保衛工作的;二兒子陳桂龍和我年齡相仿,專門在地里干農活,他們的小妹就是陳桂芝,比我小一歲,模樣生的俊俏,很像他們的母親姜翠香。每次陳桂芝唱戲,我們幾個知青都會去看,早早的等在戲台下面。每回看完戲,大家都會圍繞着漂亮的桂芝議論一番,正是青春似火的男子漢,看到漂亮女孩子,少不了艷羨一番。我在到了豁子溝村的一年多時間裡,雖然和陳桂龍的關係不錯,但幾乎沒有和陳桂芝說過話,剛開始每次她到生產隊給她爹送晚飯,都是放下就走,有時也會朝我看幾眼,我那時並沒有特別的想法,只是覺得這個女孩很樸實,眼睛長得水靈。妻子眯着眼睛聽我講,幾乎沒有再說一句話。

其實陳桂芝不僅僅是人長得好看,還特別聰明,繡花的技術也是十里八村沒有人能比的,北方山村裡的冬天特別清閒,到了大雪封山的日子裡,農民們幾乎沒有什麼活計要做,大部分人都是圍着火爐打打牌,大姑娘小媳婦們就是做做針線活,小孩子則是跑到小河裡在凍得像石頭一樣的冰面上來來回回的溜冰,俗稱“溜滑滑”,這是山里孩子冬天最快樂的娛樂方式。這個時候戲班子也幾乎沒什麼戲要唱,陳桂芝就會抓緊時間繡花,人們誇她繡的鴛鴦能嬉水,繡的牡丹吐芳華,繡的雲彩會飛,繡的鳥兒能唱,所以每到了這個時候,也就會有很多的人來向她討教和學習,她都會一一不厭其煩的給與教授。

我和陳老伯分別住在兩間相鄰的屋子裡,沒事的時候,我們就會坐在小院裡聊天,老人家經常好用那種大煙袋鍋抽煙,那地方人管這種煙叫“水煙”,每次一抽,長長的煙槍里還發出“啪啪”的聲響,沒抽完一次,就把煙袋鍋拿到鞋底上摔打兩下,抖摟出裡面燃燒過的煙渣,然後再重新裝新的煙絲,再次發出“啪啪”的聲響。老人對我很好,快要入冬的時候,從家裡拿來非常暖和的新棉鞋給我穿,都是桂芝給做的,早就做好了,說是要好好謝謝你和我在這裡坐伴,我很不好意思,不願意平白無故接受人家的饋贈。但老人執意要我收下,說年輕人打那麼遠的地方來,也怪不容易的,在這裡就別客氣,要跟在家一樣,再說了,你們往後可是咱國家的有用之人啊,我錯待了你們,豈不是對國家利益的損害?我聽了後心裡一陣激動,眼淚都要流出來了。每一次桂芝來給她爹送飯,都是雙份,我們一邊吃一邊聊天,偶爾桂芝也會在這裡坐一坐,聽我們聊天,聽我說起城裡的事情,說北京逢年過節的熱鬧勁兒,說北京故宮天安門的宏偉壯觀,有時候外面靜靜的飄着雪花,我們就坐在小屋子裡圍着一個火爐說話,喝茶,桂芝就坐在靠門的床沿上作她的刺繡,偶爾看着我們笑一笑,笑得很好看,每當這個時候,不知道為什麼,我的心裡就會湧上一陣溫暖的感覺,好像還有一點自豪,我終於可以和這麼漂亮的女孩子有了這麼長時間的在一起的機會,我們好多知青都盼望着能有這個機會呢,怎麼偏偏就讓我給得到了,而且我還發現,每當我講到北京,講到我家門前的小胡同里發生的故事的時候,桂芝都會側着頭聽得很仔細,我說學校里的故事,她就聽得更是入迷,我也便會更加講得起勁,而這個時候的陳老伯幾乎不怎麼說話,只是一邊“嗞嗞”和“啪啪”抽他的“水煙”,一邊眯起眼睛看着窗外,一個大茶壺放在火爐的爐口邊上,從壺嘴了冒出乳白色的汽氳,還發出暖暖的聲響。

開春的時候,我和桂芝已經很熟了。陳伯伯是陰曆3月的生日,村里人給老人過生日講究過“9”或整數,比如65歲、69歲、70歲都是要很隆重的。當年老人家是65歲,生日那天一大早,桂芝過來喊我:“趙強哥,快跟我走吧,我爸爸和媽都等着你呢!我二哥也要你趕快過去。”老人生日的時候人很多,我們知青也去了不少,都是桂芝的二哥陳桂龍叫過去一塊熱鬧的。但就是那天之後,不知道為什麼,一說起桂芝,大家都會起鬨,跟我開玩笑,說是我要成了陳老伯的上門女婿啦,還發出各種感嘆,諸如這種好事怎麼輪不到我之類的,我感到莫名其妙,臉紅的厲害,要大家不要胡說八道,誰想你越是這樣,大家越是要你交待,什麼時候的事情,這麼重要的好事,怎麼也不事先通知哥們們一聲,我們還在這裡給人家桂芝“暗送秋波”呢,這下沒戲了!就是這樣的說法,一直時斷時續的流傳着,只是我的生活還是一如既往的平靜,陳桂芝也一如既往的給她爹送飯,一如既往的會聽我們聊天,只是有一次看我的枕巾是在沒有換洗的,就送了我一條,就是上面親手繡着荷花的那種淡藍色的,第一次枕在頭下,一個晚上沒有睡好,就是因為那一股淡淡的清香,從來沒有哪一種香味有這樣好聞,這樣讓人迷醉。後來,這一條枕巾一直保留着。妻子抬起頭,現在還在嗎?在哪裡?你們表白了?我笑了笑,表白什麼?我愛你?你也不想想那是一個什麼樣的年代?那個時候的人會像現在的年輕人一樣人是三天就說我愛你,第四天就同居,第五天就分手?那是個把愛情把貞操把純潔看得高於生命的年代,隨便就說出“我愛你”,這怎麼可能?況且大家只是一種最真誠的幫助,就是那樣的一個年代,分不清是友情還是愛情。

後來,很快到了夏天,我在一次山上伐木的時候,不小心被一條毒蛇咬傷了。當時,就是桂芝的二哥桂龍正和我一個組,看到我受傷以後,很是着急,二話沒說背起我就朝山下跑,其他人也趕緊到山下報信,結果我們剛到上腳下,就看見陳老伯正在往山上趕,七月的天氣十分悶熱,老人家一聽到信兒放下鋤頭就朝上山跑,還囑咐老大家的媳婦趕快到村西頭去找王醫生,60多歲人了,跑得氣喘喘吁吁的,看到我們,老人家立馬讓桂龍放下我,給我用嘴進行人工吸毒,我當時疼得厲害,眼淚生生的往下掉,有疼痛也有感動。老人家當時完全沒有考慮個人安危,要知道夏天毒液的傳播速度是很快的,稍不小心,讓毒液浸染,就會有生命危險,況且我的小腿傷口周圍全部是山上伐木時沾的泥漿。陳家老伯很快用祖傳的方法給我進行吸毒、截毒、清毒、然後把我安頓在他的家裡,和家人日夜照料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那個夏季的雨水特別多,經常是連續的大暴雨,桂芝每天都要冒着很大的雨到山上給我採摘治蛇毒的消炎藥,回來以後再細緻的研碎,和藥粉混合着塗抹在我的傷口上,本來就不富裕的家庭,稍微有點好吃的東西都是先給我吃,整整一個月,桂芝沒有去戲班,就在家裡照顧我,等我病好以後,我實在不知道該怎樣感謝陳家人對我的恩情,就把我非常喜歡的一支鋼筆送給了桂芝,那支筆是我上初中時我姑姑從加拿大給我買的,我記得當時把那支筆送給桂芝時,她高興極了,還特地作了一個帶刺繡的小筆套,小心翼翼的保存了起來,看着她拿着筆的天真和可愛的樣子,我曾經有瞬間的幻想,也許這就是我的夢中女孩兒?她會不會是我未來的妻子呢?但其實有一點我非常明白,那就是我遲早要回城的,我不可能在這裡呆上一輩子。也就是這一點,桂芝或許比我更明白,所以她一直是懷着一種十分尊敬的感情來看我,把我當成一個偶像,尤其是我在養病期間,給她拉我隨身帶着的一把小提琴,她聽的是那樣入迷,眼裡充滿了羨慕。不過,我還是看得出來,她對我始終保留着那麼一種十分恰當的距離,不遠不盡,這種距離的原因就是大家都明白,最終我們走到一起根本就不太可能。

妻子聽得目瞪口呆,這一切也許太出乎意料了,簡直是不可思議,跟他朝夕相處了快20年的丈夫還有這樣一段故事?好像電視劇里的情節一樣,她看我的眼神,分明在說:你說的是真的嗎,你不會是哄我開心,給我編故事吧?我看出了妻子的猜疑,說:“等一回我給你看一樣東西!”說完,我下床,來到我的書房,打開了我書櫃右下邊的一個小抽屜,這個小抽屜我很少打開,妻子曾經不止一次的問我裡面裝得什麼東西,我都沒有告訴她,只說是一些以前保存下來的老書籍。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她還是其了疑心,可能是因為她看我每次搬家的時候,放在這個抽屜里的東西都會保管的格外小心。後來就百般糾纏要看我的東西,被我拒絕了,於是就總說我在她面前遮遮掩掩,對她不老實。有一次竟然發展到趁我不在的時候,拿着我的鑰匙一個一個試着去開這個抽屜,當時我突然推門進來取東西,她正蹲在抽屜前面,聚精會神的開我的抽屜,一邊開還在一邊嘟囔:“我就不信!”我一看,頓時十分惱火,用很大的聲音喊道:“郭玉華,你幹什麼?”我突如其來的喊聲把她嚇了一跳,本來是蹲着在開,結果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看我怒氣沖沖的樣子,她一回過神來,就開始嚶嚶的哭泣,說我背着她不干好事,說我背地裡藏着見不得人的東西等等。我的天,我徹底暈了,她竟然開始哭了,她做這種不道德的事情,她居然哭了!她還哭,她好意思哭!我還沒有罵她,我還沒有指責她,她有什麼好哭的?她憑什麼哭?她有什麼資格哭?該哭的是我,我的妻子這麼不相信我,處處想着辦法要監視我,到處挖掘我的隱私,隨時無端的栽贓我,說我背着她不干好事,我一輩子認認真真,兢兢業業,工作負責,待人誠實,不斷進取,發奮圖強,我什麼地方做錯了,要說我有什麼缺點,那就是我女人緣比較好,害的老婆整日如坐針氈,時時處處跟蹤我調查我,不放過任何一個對我進行教育和警示的機會。我今天沒哭,她哭了,而且好像哭的天經地義,她的哭終於使我心煩意亂忍無可忍,算了,我一摔門,走人。我知道她根本打不開那個抽屜,因為鑰匙,我根本不會放在她可能發現的地方。我當時生氣,是因為她的行為實屬性質惡劣,而且十分惡劣!我不能容忍這樣的事情,絕對不能!

可是今天,就現在,我卻要當着妻子的面,打開了這個小抽屜,揭開裡面所有屬於我的秘密,20年了首次公開!妻子滿臉狐疑的跟在我後面。我把這個給我的生活帶來不少麻煩的小抽屜打開,再拉開,最後取出裡面所有的東西——一個塑料小包。取出這個塑料小包,我遞給了妻子,用眼神示意妻子親自打開,妻子看看我,再看看這個白色的塑料小包,顯得有點兒不知所措。我微笑着看看妻子:“打開吧,所有的秘密都在裡面了,你不是一直想要知道嗎?它會告訴你我背地裡都做了什麼?”妻子打開塑料包,裡面是兩塊摺疊得很整齊的布料,淡藍色的一塊,展開一看,原來是一條繡花的枕巾:一池清水,幾片翠綠的蓮葉,一株粉色的荷花,清新淡雅,栩栩如生;再有一塊,是一條白色的方巾:上面繡有蒼翠的青山,山腳下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通往遠方,路邊是一棵婀娜的柳樹枝繁葉茂,再看柳樹的下面還有三個漂亮的小字:相思柳。妻子輕輕的讀出這三個紅色的小字,淚水就已在眼睛裡打轉兒。

我拉過妻子,把她摟進懷裡,輕輕摩挲着她的頭髮。

後來媽媽給我弄到了考大學的指標,也就是第三年秋季,我要回城了。走的那一天,我永遠也不會忘記,天空飄着小雨,陳家人把我送出老遠。我知道他們其實希望我能成為他們的女婿,但我做不到了!後來就是桂芝送我到村頭那顆老柳樹下,這個聰明善良的好姑娘,沒有說一句讓我為難和傷心的話,只是祝願我能夠永遠幸福,還有就是別忘了這裡的鄉親,有空就回來看看。而我卻傻傻地說了一句:“桂芝,我要回來看你的!”其實連我自己都不知道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也許是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桂芝只是深情地微笑,始終沒有說什麼。聽老人們說,那棵柳樹已經有上百年的歷史了,以前打仗好多女人幅自己的丈夫上前線,就在這裡告別,並祈禱親人能早日歸來。就這棵樹下,她把這塊方巾送給我留作紀念。

此後一別,就是20多年。這後來的20多年裡,在大學裡我還會偶爾寫信給桂芝,給我在那裡的朋友哥們,後來聽說桂芝也結婚了,嫁給了新上任的村長劉全,我認識的,比我大3歲,也就是比桂芝大4歲,當年追桂芝追得很兇,人不錯,就是愛喝酒。再後來,就很少聯繫,尤其是我也結婚了,就把這個地方算是給忘了。

還是前年,有個當年一塊在那裡插隊的朋友來北京,找到我,說要回去一趟,問我去不去,我推說工作忙走不了,要他把我的在北京的地址和電話帶給老鄉們,順便幫我看看桂芝一家過得好不好。其實哪裡是什麼工作忙,實在是因為這麼多年了,我真不知道該怎樣面對桂芝,還有她的二哥,當年我被蛇咬傷時,背我下山的、那個直率的好哥們,那會兒他可是真的以為我會成為他的妹夫。

我跟妻子說:“你還怪我嗎?”妻子搖搖頭,輕輕說了句:“對不起,老公,我錯怪你了。等人家孩子來了,咱們一起去車站接他,以後咱們有時間了,我陪你回去一趟,好嗎?”我看着妻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了,此時的淚水溢滿了我的眼眶。

我們走出門去,外面已是一片陽光,立秋了,有清風吹起。

我們的寶貝還在姥姥家等我們去接他回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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