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曉陽:童年碎片:開挖地鐵
北京開挖地鐵,工地離我們家只有幾十米遠。明挖地下深達10米不止,用氣錘把巨大的鋼板樁打下去,防止塌方。我們可倒了霉了,氣錘晝夜不停,“呲——當!”、“呲——當!”„聲音震破天,震得家家戶戶窗玻璃嘩啦啦響。
在這種能把人逼瘋的噪音中,我父親經常長久地站在窗前,凝望窗外,一動不動。要說他是嫌氣錘聲吵,卻沒有一點兒焦躁的反應;更大的可能是陷入了沉思,根本聽不見外界的聲音。社會運動的風暴把他捲入到旋渦中,比物理世界的干擾厲害一百倍。
父親愛思考。他有一個本領:不管周圍環境什麼樣,只要一看書,或者一沉思,立刻就進去了,絲毫不受影響。我更小的時候、在“太平年月”,常帶一幫小朋友把家裡攪得天翻地覆,他在隔壁房間該幹嘛幹嘛,有時能幾個小時呆坐沉思,如老僧入定。在同儕中,他是屬於看問題很深刻的一個人。這本事可能是在戰爭年代練出來的,在窯洞裡、窯洞外、“反掃蕩”的山溝里、騎在馬上„„只要有空,他都能瞬間進入深思,而目無所見,耳無所聞。身上總帶着一支筆一個筆記本,思考有所得,馬上記到本子上。也因此,他寡言談、喜獨處、不愛交際、連人情世故也不講,想法常和別人不一樣。不少他的同事覺得他怪,這些都算是古怪的表現。
可惜,他所有的筆記,都在“破四舊”時燒光了。燒筆記的灰燼,甚至不敢扔到外面的垃圾堆里,是深夜從我家的馬桶衝進下水道的。恐怖竟會達到這種程度,對沒經歷過那個時代的人,根本無法想象。而這是當時極普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