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空蕩蕩的房子。空蕩蕩的心。

我坐起，孤寂和屈辱，沉重得流淌下來。我赤裸着身子。我無比鄙視自己。我不知道這一切是因為什麼。難道就因為自己曾被這無恥的男人霸占就要永遠委身於他？就因為自己一時衝動？我再一次陷進深重的自責和羞辱中！——他算什麼東西？！他不是人！禁不得我的眼睛裡痕出了一線淚水。

我一頭奔進浴室。

我對着鏡子，斜視自己。我慘澹笑了笑，發瘋撕扯着自己的頭髮。“啪啪”我給了自己兩記耳光。然後，埋下頭去——淚水，縱橫了雙臉。

我想起了自己愛着也愛自己的張葦。

我打開了熱水器。我覺得自己太髒。我用手拗自己的下身。

我深深埋進熱水裡——我想象着這水就是刀子，細細剔淨我，從外到里。

我閉起了眼睛。我流着淚感受生命回到最初——純淨的陽光、純淨的鳥鳴。。。

那是四月的清晨。

一大早，我便打扮得乾乾淨淨騎車出了家門。

我的心中充滿透明的喜悅。

——因為那天張葦組織了第一次“浪花採風”活動。“浪花文學社”骨幹成員們要一塊去野外踏青。“浪花文學社”有七名骨幹。所謂骨幹者，就是常有作品在賈子朋主編的校刊《花朵》上發表。張葦是民間故事寫手。而我，則被圈裡人呼之為“詩人”。

我們商定早上八點在半截河畔集合，然後沿河堤直奔沙河灣。

我趕到半截河畔時，其他六人已等候多時了。

“唐晚你不虧是老模（磨）”周彥平一看見我來就埋怨：“都幾點了？你讓我們等得好好苦呀——”

“沒什麼。才八點，是我們來得早了些。”張葦一邊為我開脫。

他這一句話讓我心裡涌滿了感動。我輕輕笑了笑。每次聽張葦說話，我都像沐浴在和煦的春陽里，生命盛滿暖融融的花香。

張葦和另兩位農村來的學生沒有騎車。

此時我多想張葦能與我共騎一輛車啊，——我心裡渴望着，嘴裡卻沒說也不敢說，只站在那兒靜靜不表態

——“張葦！你帶着我們的詩人！”周彥平分配着。

剎時，我幸福得就要流淚。張葦接過車子的時候，他們的手一碰，一股顫動酥滿了全心。我覺得周圍的一切瞬間發亮，暈暈紅紅的發亮，生命如融入了彩霞中。

那一路，我一直微閉着眼睛，內心掛滿了青澀的淚珠。

在他身後，我輕輕嗅着他白色襯衣淡淡的香皂清香味，和他身上清新的氣息。我的心淡淡地飄遠、飄無——倏然覺得白雲、雁聲、山影和若有若無的流水上都蟄滿了我含淚的生命。縷縷春風，如一縷縷羞怯的音樂，將我的靈魂穿亮——我就是這茸茸的春了。心跳，就是林中歌唱的小鳥。

不知覺，我們已來到沙河灣。

沙河灣是半截河和沙河的匯合處。兩條玉帶似的河流，在這裡結成一碧汪汪的水域。春陽在水面上跳動，仿佛撒了一層薄薄的碎銀。兩邊依依的楊柳，搖晃着長長柔發，像在水邊沐浴的少女；而淺水裡青青的蘆葦，依偎傾訴蜜語；間或水面上游過來三兩隻白鵝，不看行人，只顧引吭高......好一個純淨、幽靜的世界！

賈君之、周彥平、歲寒他們幾個呼喊着闖進了濃密的楊樹林裡。

張葦和我人卻剛騎上石橋。

“看他們吵得！好端端一個靜地方給弄亂了”，我輕輕地跳下車說：“你也累了吧？咱倆走過去。”

張葦回頭笑笑——

“要說累，還是賈君之最累！”

我禁不住“撲赤”笑出聲來——因為周彥平是個胖乎乎的女生，而騎車帶她的賈子朋老師的這個公子哥兒卻是黑瘦得可以。賈君之有一個綽號叫“全城停電”！是說他的臉色黑的。不過，他個小能人。同學們聚到一塊兒，盡見他說的能話多。“那石橋不是七月七的彩虹！快下來罷——”一聽到賈君之這句笑話，我臉紅了。張葦看着我一句話沒說，支起自行車，衝進楊樹林裡追打起賈君之......那一天，他們玩呀唱呀，很開心。

《還記得嗎》

還記得嗎？

你說我是月

你是星離我最近的一顆

你扎個馬尾辮

我靠着藍球架——

那夜淡藍淡藍的

那風淡泊淡泊的

還記得嗎？

你匆匆奔下樓

背起手笑問我

-——猜猜吧？

我搔搔首不知是什麼

你捧出兩隻紙疊的信鴿

———

那天 湛藍湛藍的

那雲 高遠高遠的

還記得嗎？

長長河堤上，我推着自行車

你鉸着雙手不肯說話

——嗯，咋啦？

你埋進我胸脯淚水嘀噠

你不肯說出一句話

————

那路 漫長漫長的

那心 酸澀酸澀的

還記得嗎

你可還記得？

輕聲誦讀着張葦送給我的這首詩，我捂起臉無聲地痛哭起來。

不知何時，浴池裡的水已很涼很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