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夾饃與中國文化。。。

(1)
首先我要感激大家對中國歷史文化討論的認真參與，我以前說過，我的很多想法，
都是從討論或熱議中激發出來的，古人云學無常師，又說教學相長，道理非常深刻
正確。

我說自己是一個中國文化本位主義者，但我不是原生態，而是回頭者，所以客觀上
這也使我多了一份清醒。事實上我的分析和思維方式並不是東方的，而是以夷制夷。

我非常感謝gooddday的認真而又條理清晰的討論，也希望大家積極發言，語云禮失
求諸野，對此我們不能指望大陸的學者。

gooddday提到我揚中抑西的觀點，但正如我所強調的，別人手裡的桔子與你手裡的
蘋果是無法比較的，因為各取所需；但你手中的桔子和蘋果是可以比較的，而且你
最終會做出一個選擇，所以我的分析語境只限於西風東漸，不屬於紅呆出牆。

(2)
首先我們應該明白，中國傳統文化價值並不都是高大上的，這一點我們後面再作分
析。而談到人的自然和社會屬性以及人性，我們先來分析一下東、西方對待人性中
的善、惡的不同路徑。

中國的古人，非常強調揚善隱惡，那麼道理在哪裡呢？按照我個人的理解，人性中
的善惡有三大特點，一是善惡不定、二是善惡感應、三是善惡消長。所謂善惡不定，
比如一個人，一會兒善一會兒又惡，這件事善那件事惡，對這個人善對那個人惡，
一念三千，所謂彼心恆不住，無量難思議，示現一切色，各各不相知。再比如一個
社會，三十年前的世道人心是一個樣子，三十年後的世道人心是又一個樣子，這都
體現了善惡不定。

再看善惡感應，這個比較直觀，比如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你打我一拳，我踢
你一腳。再比如伸手不打笑臉人，不是不想打，而是打不下去。所以禮尚往來，就
是認識到人心交互感應的特點，通過禮的化民成俗，用正能量來調動正能量。

最後我們再看善惡消長。人性之中惡多善少，是一個相對的概念，種子起現行，依
賴環境和緣，這也是我們前面講到的，有的時代善多，有的時代惡多。而人心善惡
變化的另一個特徵是此消彼長，也就是說，人心中的善雖然少，但種子是確定無疑
的，孟子把它稱之為善端。而種子是能夠成長的，人心中善的種子長大了，惡的地
盤就減少了，反之亦然。古人揚善隱惡的高明，在於不是孤立地看待這一件善或那
一件惡，而是整體來看人心中善惡的此消彼長，通過正能量來培養人心中因地上的
善的種子，讓惡的地盤消彌於無形。所以中醫講解毒，西醫講消毒，這是兩種完全
不同的思維方式。

可見中國文化注重從本源上、整體上探究事物，所以偏重於培養人心的善。西方文
化除了盧梭，是不講人性善的，這首先就存在對人性整體認識的缺失。另外西方人
也沒有生成意識，即沒有把人心的惡分為種子的因，環境的緣和事實的果，而是生
而有罪，因果同時，所以法治只問果地上的怎麼辦，不問因地上的為什麼。

(3)
所以一言以蔽之，從東方文明的立場來看，西方的法治思維流放了人性的善，只對
治人性的惡，把人類的所有罪惡一一鎖進籠子。我們可以說法治是以一種片面、消
極和被動的方式來處理世間和人心中的惡，這種思維的負面影響，體現在善和惡兩
個方面。

首先是暴力制惡並不能真正止惡，所以兩千年前孔夫子說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
免而無恥。什麼是民免而無恥？這就好比一個火藥桶，沒點着而已。更糟糕的是法
治的暴力制惡對人心中善良意志的的負面作用，雨果《悲慘世界》中的冉•阿讓，
就在法律的逼迫下從一個好人變成了盜賊。然而西方宗教對待人性的惡與世俗的法
治不同，宗教通過寬容和犧牲來感化人的罪惡，我很多年前講過，人之所以能夠被
感動，是因為人類有天良，亦即人類有善根、有本善。因此我說能與東方教化思想
PK的是西方宗教，宗教能夠真正止惡，法治則不能。

那麼既然中國文明有那麼完整透徹理解人性和教化人心的方法，為什麼我們非得從
西方二元文化的完整結構中把法治拆解下來安在自己的頭上？我看不出有任何道理。

(4)
另外gooddday還用數理邏輯來說明民主自由人權法治的好處，四個肉夾饃變成16塊
由五個孩子分每人得三塊，最後一塊分給最小的。

這是非常經典的數理思維，我幾乎可以肯定，孟德斯鳩的三權分立思想也是這麼來
的，但肉夾饃的分法有三個問題。首先度量衡自古有之，它的目的就是為了公平，
可見古人也沒有用教化的方法去代替度量衡，此其一也；另外最後一小塊肉夾饃，
憑什麼要給最小的？按照兄友弟恭的原則，小的多得一塊，既沒有道德根據，也沒
有數理根據，此其二也；再就是人際的事情，有可以量化處理的，比如夏洛克要從
安東尼奧身上割下一磅肉，也有無法量化衡量的，比如子曰「今之孝者，是謂能養，
至於犬馬皆能有養。不敬，何以別乎？」 ，事實上除了度量衡之外，幾乎絕大多數
的人際問題都不屬於量化的問題，此其三也。

我記得從前在五味論證程序正義，搞了個美國學者的“分粥邏輯”，說是監獄裡的
犯人因為分粥不勻總是打架，於是王地主出了個餿主意，說是當班分粥的囚犯，必
須排在最後取粥，因為誰都會拿粥最多的一碗，所以當班的囚犯都會儘可能把所有
碗裡的粥分勻。

當時我反問說，要是白粥沒有問題，可是如果是肉骨頭粥呢？或者是別的有沉澱的
粥呢？比如當班的自己撿一塊肉骨頭加上很少的一點粥、或者加上滿滿的一碗粥，
誰能識破他？所以數理邏輯，解決不了複雜的社會生態問題，更嚴重的後果，是人
心的善惡，得不到關懷和引導。

(5)
最後回到我所說的“東方文化的價值體系的人性論、五倫、五德、民本、德政等等
比西方價值更深刻，更高級、更豐富、更自然、更圓滿”的文化意識形態。

gooddday認為民主自由人權法治這種低級的文化意識形態正是一個社會得以正常運
轉的最基本的要素，能夠保障人的起碼尊嚴，而東方價值太過高遠，對現實人生無
益而且有害。

這樣一個結論等於說，今天的中國人的起碼尊嚴得不到保障，而且歷史上的中國人，
也沒有或者缺乏起碼的尊嚴。

然而這一前一後的兩個判斷都有未明之義，首先如果說歷史上的中國人沒有或者缺
乏起碼的尊嚴，這恐怕很難服人。另外說今天的中國人的起碼尊嚴得不到保障，這
個問題更複雜。我昨天說一百年來的中國人都被初始化，成了原始的蒙昧人，正如
陳寅恪先生所言，吾徒今曰處身於不夷不惠之間，託命於非驢非馬之國。那麼我們
不禁要問，今天的中國人缺少起碼尊嚴是因為沒有人權、自由？還是因為丟失了自
己文明的人文精神？

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中國文明的人性論、五倫、五德、民本、德政。。。等等，
既不是道德經，也不是菩薩戒。我其實已經講過了，孔子說人類性相近，習相遠。
又說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孟子則說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如果要說接地
氣，我實在看不出來西方有誰就比孔子、孟子更接地氣了。

(6)
那麼既然人性論、五倫、五德這些東方價值不是道德經，更不是菩薩戒，它們又是
什麼呢？

中國傳統的五倫五德，源於尚古的五教五常，即父義、母慈、兄友、弟共、子孝。
孔子總結和發揮了三代以來的倫理道德思想，戰國時代的孟子又做了進一步的概括
 ── 人之有道也，飽食、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於禽獸。聖人有憂之，使契為
司徒，教以人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

所以我們看一看，父義、母慈、兄友、弟共、子孝，或者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
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這些倫理價值與《道德經》、菩薩戒有什麼關係呢？
又和我黨的宣傳教育有什麼關係呢？都沒有。

尤其重要的是，倫理是一切人類道德的本源。我們沒有理由說中國傳統的五倫，
“抬高人的精神道德層面，而漠視人的自然動物屬性的最基本的需求，其結果是更
大範圍內和更為低級而廣泛的對個體的生命尊嚴的廣泛而普遍的踐踏。”最簡單來
講，親情之愛，是人類最自然的天性，儒家把它條理化，把良能變成良知，這樣人
類就不是按照本能而為，因此也獲得了人的尊嚴。但親情就是親情，父子有親，把
我們的精神道德層面抬高到哪裡了呢？再比如胖小弟那最後一塊肉夾饃，不正是因
為有父慈、母愛、兄友而順理成章歸了他嗎？如果缺了這三者中的任何一條，最後
一塊肉夾饃，就未必能到他的嘴裡。

(7)
我們說東方價值高於西方價值，有兩層含義，一是指東方的仁、義、禮、智、信，
高於西方的自由、人權；二是指東方的五倫、五德和人性論，比西方價值更深刻也
更接地氣。

我從前談到過對於人權和自由，都需要作人性追問，人權和自由，都必須有人類深
層價值的支撐，才能獲得合理的意義。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人權和自由，都是人
的抽象社會價值，既不屬於社會倫理範疇，也不屬於親情倫理範疇。

那麼駕空了社會倫理和親情倫理，會有什麼結果呢？我們還是把最後一塊肉夾饃拿
回來，接着討論。如果按照人權的理念，任何一個自由人的人權都是天賦的，不分
男女老少、長幼尊卑、父子兄弟、君臣夫婦。所以對於一個家庭，所有的成員都可
以符號化，以肉夾饃一家為例，五個小孩加父母一共七人，如果有小三算八個，每
人一個號，從1到8。

現在的問題不止是最後一塊肉夾饃，而是所有的肉夾饃的歸屬，都需要重新計量，
因為所有人的人權都是一樣的，父母也不例外，包括小三。因此我們不禁要問，當
初是基於什麼道理，那四塊肉夾饃就法定是歸給3號到7號的？如果根據人權和自由
的理念，這個問題是無解的，而只有根據親情倫理加社會倫理，這個問題才能夠解
答。

(8)
當然我非常理解一個不言自明的因果命題，即如果有了人權自由，中國人的起碼尊
嚴就能夠得到保障。但另一個因果命題同樣也是成立的，即只有恢復了傳統的人文
精神，中國人才可能有起碼的尊嚴。這就好比面對一所清空的房子，不同的人基於
不同的理由而認為這房子最缺什麼。

如果說西方價值能夠保護人的食色，而東方價值能夠保護人的親情，必不得已而去，
於斯二者何先？很顯然，保住了食色，未必能夠保住親情，但保住親情也就保住了
食色。

其實人權和自由，是隱含在中國人文價值之中的，比如孔夫子的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就隱含了完備的人權和自由，因為凡是人都不願意被剝奪，凡是人都不願意沒有自
由。

但人權和自由未能成為中國文化的核心價值，一是因為如果沒有深層價值的支撐，
兩者都會產生歧義；二是因為如果離開親情倫理和社會倫理，人權和自由都會陷於
肉夾饃的困境。

gooddday： 關於民主自由法治

http://bbs.creaders.net/tea/bbsviewer.php?trd_id=1231126

(另外臭妮妮寫了個人性本貪，譴責一下，以人民的名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