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傳二　余乃民

顧曉陽

余乃民，南城珠市口人也。細目櫻唇，冰肌雪膚，貌非絕美，而有奪魂之色。師範畢業後為中學英語教師。性多詐，善媚人，有男友三人，招之即來，麾之輒去，皆自以乃民為未婚妻而奉之。

三人者：莫建國、張小兵、秦江也。建國乃同校教師，為人耿介敢任事，校中人事紛亂，交相傾軋，有建國翼護，乃民遂安。小兵行賈，厚有貨貲，所往來皆京中貴胄。秦江狀貌雄偉，有膽力，多智術，在外交公寓開電梯。余乃民處三人間，彳彳亍亍，樂此不疲。

久之，秦江生疑。詰之，乃民指天為誓，至死靡他。秦江未之信，遂於下班時，匿校門外，偵之。果有“軍牌”紅旗轎車駛至，余乃民來，乘車絕塵而去。

秦江暗記車牌，以之咨於友人。時城內轎車殊少，軍中車牌以“甲乙丙丁”等別以軍兵種。友家在總後勤部，一索而得。秦江由是知為張將軍專車，將軍有子，名小兵。

是時，國人皆慕西方。秦江在外交公寓，所居咸為外人，出入電梯既久，頗有識之者。以故，秦江素謀出國之計，而未能稱。亦嘗以告余乃民，乃民喜，後事久不諧，以為妄耳。

一日，余乃民會秦江於外交公寓外，挽其臂，游日壇公園。秦江乃問曰：“汝愛財乎？愛我乎？”乃民曰：“當然愛你！”又問：“苟富且貴者，若何？”乃民曰：“富貴於我如浮雲。”秦江曰：“然則汝何愛於張小兵耶？”乃民佯為不解，問：“張小兵？何處鳥人？”秦江曰：“將門虎子，其鳥必大於我。”乃民怒，批秦江頰，喝罵“下流無恥”，繞樹疾走。

秦江阻之，從容謂曰：“吾固不如張氏者有二，而勝之者有三，試為女析之。張氏生時，口含銀匙，其父貴重，有開國之勛；吾故世家子也，而家道衰敗，居不過容身，食僅能飽腹，兢兢業業，苟存於世。一不如也。張氏多金，且世交故舊遍天下，盤根錯節，為所欲為。我月給才數十元，外無所恃，內無所援，煢煢孑立，形影相弔。二不如也。然張氏飯來張口，衣來伸手，所處者嬌，所恃者寵，自幼成習，唯知人之侍己，安能恤人乎？我八歲浣衣，十歲能爨，孝謹周敬，聞於閭里，愛人有逾於己，殷勤臻至。故汝嫁張氏則為婢婦，而我將以一軀供驅役，俾尊養無勞憂。此勝之者一也。張氏性慳甚，雖饒於財，猶衣弊衣、食疏食，拔一毛若剜心剔骨，待己刻薄如此，況他人乎？我素慷慨，卿所盡知，雖貧，解衣衣之，推食食之，無分親疏。且貧者，一時也，非一世也，安知終不富？此勝之者二也。卿嚮慕美利堅，百計欲往而不得。今我已覓得其徑矣！人間天堂，夫婦居焉，其樂何如！此勝之者三也。願卿熟慮之！”乃民默然。

居無何，張小兵求婚，以一電子腕時計為訂婚物，特炫以東洋舶來品，再三言之。余乃民以為陋劣，不受。邀於馬克西姆餐廳晤談，至，則見小兵攜友仇寶利而俱來。乃民大不懌，讓之曰：“所談為你我私事，何為使他人處其間？汝貧至無餐飯之資耶？”小兵支吾不能對。蓋小兵以馬克西姆價昂，招仇寶利來以付賬也。乃民知其故，鄙之已甚。

嘗與母論婚配之事，語及張小兵，母深惡高乾子弟，痛毀之，直言勿許。

秦江有從父在美國，歸訪諸親，見江家貧窶，甚憫之。秦江更訴哀苦，請助其赴美。從父諾之。又刻意交好美國大使館簽證官約翰。時國人尚憚於與外人相過從，約翰得從秦江游，大喜，所求無不應。

秦江乃盡告余乃民。乃民問：“到美國，怎麼生活？”秦江曰：“我有一計，需你配合，只不知你是否願意？”乃民曰：“你說。”秦江遂詳述所計。乃民苦思一晝夜，意乃決。

於是依計而行，數月間，騙得張小兵巨款，事在《將門之子》中。功既成，余、秦相攜安抵洛杉磯。

臨行，余乃民知己有身，居美後，竟產龍鳳雙胎。秦江大喜，呼曰：“我成美國人的爸爸了！你是美國人他媽！”

余乃民產後抑鬱，身遽肥，蓬首垢面，性躁狂。秦江噓寒問暖，看顧唯恐不周，事無巨細，皆承乃民意。

不數年，中國暴富者夥矣。富者無不好淫，“二奶”由是亦夥。時中美通關漸易，於是二奶而有身者，咸欲來美產子。洛杉磯東南有羅蘭崗市，多新區，屋宇廣大而價不特昂，二奶皆喜居焉，遂在華人中有“二奶村”之稱。余乃民亦家於此，所識二奶日益多，常呼朋引類，相與逛街燕飲，精神漸旺。又有好高爾夫球者，招同遊樂，乃民一揮杆而神氣暢爽，遂沉迷焉。

二子由保姆撫之，長至五歲，面貌各異：女酷肖秦江，而男愈益似張小兵。初，秦江愛男甚於女，以秦家為有嗣，福厚祚長。後視男眉目改易，更不肖己，乃怫然不悅。人亦常常見而訝之，屢問：“雙胞胎怎麼一點也不像呀？”秦江益恚，以之責余乃民。乃民對曰：“怎麼不像？都像你！不像我！”

余乃民以長年擊打高球，體復健，身姿曼妙，年三十餘，更添風騷。有高球教練楊宇恆，東北人，舊曾為專業籃球隊員，英資爽邁，球技嫻絕。二奶咸慕之，爭為寵，而宇恆與余乃民往來殊暱。為教練設飲宴，無乃民則不赴；與調笑謔鬧，乃民至，輒顏紅項赤，無所措手足；又各以高檔名品饋宇恆，且以互炫，爭較其值，不相下。宇恆納之，皆稱善。至乃民所遺，不過一手串，宇恆愛不去手，終日盤於指掌間。

諸二奶大妒，以為乃民淫賤有狐術，遂斷交遊，力排之。昔為閨蜜，今似仇讎，流長蜚短，以快其意。“龍鳳雙胎各肖一父”之譏，遂逾“村”而出，播於華人社區內，聞者莫不奇之。又言秦江乃民所以擁巨金者，乃盜公款而來。故案其來歷也，曰偷渡，曰跳機，曰叛逃，曰政治庇護，歧說紛紛，不一而足。更有好事者衍而謂余乃民為化名，實乃“太子黨”某某，其背景深不可測雲。

當是時也，子男形貌益異，秦江見而惡之，名其小字曰“謝特”，以英文“糞便shit”之諧音故也。謝特性頑劣，喜攀爬奔走，秦江每止之，不聽，輒摑以巨掌。乃民阻之，並乃民俱摑。積久，待愈苛，以至呼吸吞吐，發聲輒笞；舉手投足，有風即罰。以故，謝特臂肘常瘀青紫，見秦江如鼠遇貓。乃民屢遭詬罵，身亦有傷，不復愛寵。嘗脅以報警，秦江曰：“申請綠卡者我，爾以配偶故，將同獲之。若我犯罪，爾亦將驅逐離境。賤人慾歸國尋謝特之父耶？”乃民氣短，忍不發。

一日，某中國藝術團在帕薩迪納劇院演出。余乃民攜二子往觀。至劇院前，有識之者，遙指龍鳳胎竊相論議。聞者遂多，爭覷之。或目近視，輒踅於二子前，反覆觀望，且望且笑，揮手招友。他人不知何所見，亦趨來以窺究竟，層層疊疊，環如堵。余乃民羞憤無以復加。

二奶蔡桂亦在人中，見而憐之，援臂擁謝特，與余乃民潰圍而出，疾奔至老城僻巷，入咖啡館內。乃民悲苦已甚，伏案大號。蔡桂撫其背，溫言慰之。女牽母裾，戚戚然也。男謝特旋頸四顧，囁囁欲啗冰激凌。乃民嘆曰：“養這樣的兒子！唉！”蔡桂數之曰：“現在後悔啦？

當初光顧了爽！”乃民泣曰：“能賴我嗎？那是精子的作用啊！”蔡桂方啜咖啡，聞其言，遽噴而出，淋漓滿案。

夜歸，謝特在車中問曰：“媽媽，什麼叫精子？”

秦江視余乃民母子如無物，晨起輒出，不知所往；夜歸，則徑入己室，闔戶獨處。後數月，忽然不見，竟不復返。乃民遍尋之，而蹤跡杳然。初，秦江依約，將所騙巨款悉歸乃民。居美年余，秦江以為坐吃山空，非長久計，於是悉心習房地產業：購入舊屋，重為裝飾，俟價有所昂，鬻之。秦江有商人之智，又勤於事，獲利頗豐。乃民大喜，出儲金予之，多購房屋，壯大其業。自此不理財，而盡移於秦江之手。及秦江去，乃民僅餘美元現金四萬餘及股票十餘萬。又查其所知房產，則期年之內盡為秦江所售矣。

余乃民憤恨欲絕，忽嘔血數口，臥不能動。歷一晝夜，見子男子女繞床垂涕，乃強起，欲為炊爨。而謝特以手摶之三明治奉之，女則傾牛乳於杯中，勸飲。乃民淚如滂沱，擁二子而泣。

閉門養疴一閱月，遽起，整妝容，衣華服，推戶而出，如重生耳。索報紙廣告，奔走覓職，以擅英文，又伶俐巧媚，得入貿易公司為文員，月給美元千餘。又售所居山上巨宅，更購一小屋，去豪侈之習，節儉為用，遂安。

楊教練宇恆聞變，亟往訪，見乃民行止從容，氣貌有勝於昔，異之。問端末，乃民但笑而不言。

自是，宇恆常相過從。每於二子散學後，代乃民往學校迎之，載至家，為烹食具饌。迨乃民歸，菜餚滿席，母子俱稱佳。又引介乃民入一台灣人公司，工資倍之。乃民大喜。久之，約為婚。宇恆屢言中國高爾夫方興未艾，欲與台灣商人赴北京設高球場，其利甚可觀。乃民贊之。一日，恆宇謂曰：“地已經看好了，在順義，資金到位，我做總經理。請你父親幫我們把這塊地拿下來吧！”乃民不解，曰：“我父親？他怎麼能拿地？”宇恆曰：“請他跟北京市打個招呼就行，其他的我們來辦。”乃民益惑。宇恆笑曰：“咱們都要結婚了，你沒必要再瞞我。其實全洛杉磯的人都知道你爸是誰。”乃民曰：“我爸是誰？自來水公司的會計呀。”宇恆大笑：“真低調！你爸不是某某嗎？”某某者，中共之巨擘也。乃民亦大笑，出父母照片示之，詳言父位低微，與某某殊無干係。宇恆持照片反覆檢視，唯恐失察，良久，始返之。

是後，匿不復見。打電話，恆言一“忙”字，後竟不接聽也。未久，乃民為台灣人公司所辭退。

余乃民恨男人入骨。後十餘年，但有示愛者，輒避之如避水火。遇狎弄輕慢之人，無不切齒怒目，必欲啗其肉而飲其血以快之。及色衰，猶畫眉點唇，衣飾光鮮，而疾男人之惡則愈甚。

與蔡桂莫逆終身，每言及男人，輒攘臂奮拳，罵不絕聲。

十數年間，含辛茹苦，形容憔悴，獨養子女以長成。女入耶魯大學，男謝特入斯坦福大學，學績穎異，恭謹孝順，足慰平生。謝特之貌，漸肖於其母也。

秦江居香港，更名易姓，富埒豪門，生子女四人。其居美履跡，雖妻、子而莫能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