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來澳二十多年，我看的電影屈指可數，而且都是在旅行的飛機上看的。進電影院看電影，則更是少得可憐。除了陪小孩子看的兒童電影，只有Avatar是我為自己看的。

最近出的一部電影Crazy Rich Asians，火了起來。這幾天，手機上的ABC News（澳洲，非美國）也在推送這部電影的評論和報道。我的一些老友和十四歲的小女兒以及她的同學都爭着去看，看來是老少咸宜。不去看一下，有難以平民憤之嫌。於是昨晚陪領導去看了。

在這之前，我沒看ABC的推送，沒看review，也沒看背景花絮，也沒看編劇導演和演員的任何資料，一張白紙，就是為了為了保持獨立思考的頭腦。

（貳）

首先這部電影的名字如何翻譯成中文？

我之所以對這個感興趣，就在於這個看似簡單的電影名字，其實不簡單，可以有很大的理解上的差異。

名字中三個單詞，其中有兩個單詞都很有意思。一個最重要的就是這個Asians（單數Asian）。從廣義上來說，這個Asians可以是整個的地理位置上的亞洲人，也就是從日本到中東這片廣袤的土地上居住着的都是Asians。但在英語國家的俗語語境裡，說的是黃種人，也就是華人和日韓等地的人。就是印度人，他們就直接叫Indians，也不在Asians之列。在澳大利亞，學校里的日韓等地的人很少，黃種人多是華人。Asian這種詞，在學校里的學生用得比較多。工作單位為了避免種族歧視之嫌，很少被使用。在學生當中，狹義上來說，所謂的Asians，就是華人。這裡的華人不一定來自中國大陸，也可以是來自香港，台灣，新加坡，馬來西亞，甚至越南，柬埔寨和文萊。就像影片中那樣，其中的Asians，都是新加坡的華人。

再就是Crazy Rich Asians中的Crazy 強調的是Rich還是Rich Asians。我認為是前者，因為電影中有句的台詞已經說明了，就是說巨富。雖然形容crazy這種形容詞的應該是副詞，但這裡，特別是新加坡的俗語當中，這種約定成俗的形容詞的用法還是可以的。實際上連起來，兩者也都是，也就是說非常非常富，或者說瘋狂的富豪都對，因為這些富豪的行為確實瘋狂。

從商業的角度來說，篇名的翻譯是否達信雅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否能吸引人去觀看。我查了一下，大陸是《瘋狂的亞洲富人》或《摘金奇緣》，香港的片名是《我的超豪男友》；台灣是《瘋狂亞洲富豪》；而影片拍攝地新加坡譯作《瘋狂富豪》。正是有了上面提到的歧義，所以各地才有這麼多種不同的譯法。雖然也沒有一個翻譯得準確。

（叄）

從劇情上來看，這部電影都屬典型的Rom Com（Romantic Comedy），也就是好萊塢典型的羅曼蒂克喜劇。只是採用了亞洲的元素而已。電影拍攝手法上，能看到《四場婚禮和一場葬禮的》影子。

藝術就是虛幻的。這種Rom Com的故事一定要把觀眾帶進電影裡，跟電影的角色一起悲喜。故事情節就是用來製造張力，讓觀眾焦慮一次。然後釋放張力，讓人們舒展開來而得到心理滿足。本質上就是就是利用了人心向善的心理來達到票房目的。

這個電影故事情節上也不新鮮，就是用了中西文化的衝突作為主線，最後中西文化又進行了融合。這種衝突產生了張力，融合緩解了張力。當人們走出電影院的時候，就帶着“王子和公主從此過上了幸福生活的”結果幸福地走出影院。

（肆）

我看電影就像讀書，注意細節。因為大故事大同小異，而且很容易把握，但是否成為一個好電影，在於一個個細節。

我注意到一個很特別的細節，就是結婚的場面里，有人在用木模做一種點心。電影給了很大的特寫。這是一種典型的華人風俗，電影用畫面告訴我們，新加坡的華人的傳統。中國的北方曾經也有這種習俗，現在在漸漸地消失了，就是在用麵團放進木模里作出各種形狀的麵食，然後放在鏊子上烙成烙餅。這種風俗到了南方，可以是面，也可以是米，就是米粿。福建人把這風俗帶到了南洋，做成各種形狀各種色彩的米製品，以至於馬來人也直接學去，就成了馬來人的Kuey（粿的閩南發音）（詳見另文《粿與Kuey》）。

電影中有一場戲，設計的非常好。女主角在離開新加坡之前，約男主角的媽媽在一個麻將館會面，告訴她為了男子的家庭和母親，放棄這段愛情。麻將是華人的玩意兒，我也不認同電影中提到的它代表的意思，但這個會面地點很有意思，也很有特色。那個麻將館很有南洋特色。南洋的殖民時代的城鎮，無論大小，都是那種色彩艷麗，柔和了中華元素的西洋建築（彩色玻璃窗），也就是始於峇峇娘惹的建築。峇峇娘惹是華人富商跟當地女子生出來的第二代。他們有着華人的傳統，也有馬來人的習俗，更有英殖民時期的英國文化教育。因為家裡有錢，又接受了黑好的英文教育，他們在殖民地形成了一個很特別的階層。這個階層被華人接受，他們也遵循了大多數的儒家傳統，混合了西方文化，從食物，語言和建築等各個方面都可以看到這三種文化的影子。

這種峇峇娘惹的建築，在電影中不是第一次出現，前面出現的時候還搖了一個很長的鏡頭給一處東安會館（不知道哪裡拍攝的，東南亞東安會館很多）。這種街道和建築，在馬來西亞尤其多，特別是馬六甲和檳城。

（陸）

電影的音樂很特別，英文的電影，但使用的華人圈裡的流行音樂，其中不乏那種老上海黃金時代，也就是三四十年代的歌曲。那些歌曲飄揚過海，影響了整個華人圈。現在的新加坡和東南亞的音樂已經很不相同了。

這些老歌，用作背景音樂，讓人思鄉，讓人懷舊，就是英文裡採用的那個古希臘詞彙nostalgia。在所有的藝術當中，音樂是最能讓人nostalgia的。

我不清楚電影的導演和編劇這些人的背景和年齡，更不知道他們的意圖。但我知道，他們都是海外華人。潛意識裡，可能他們覺得民國時代，那是華人最後的統一的根。那個時代，無論是東南亞的華人，還是大陸香港的華人，都是中國人。四九之後，大陸變色，中國開始分裂開來，華人開始分裂，東南亞的華人開始分裂出來並受到迫害。甚至新加坡也不得不從馬來西亞分裂出來。

不管怎麼說，這是非常特別的一種音樂處理方法。如果是民國時代的電影，這種用法很順理成章。但他面對的是英文觀眾，即使是華人的觀眾，如果沒有50歲以上，其實很難聽出這些來。顯然他們是想表現出華人特色。或許他們相信民族的就是世界的。

（柒）

電影楊紫瓊飾演的母親帶着孩子雨夜去倫敦，住店遭到冷遇。雖然那個時候新加坡和香港已經高度發達了，但西方世界還沒有普遍認同。那年是1995年。也就是那一年，我也走出了國門，在海外經歷了影片中的這一切。

這幾組鏡頭，是為了為以後的巨富場景做鋪墊的。

這二十幾年，整個華人世界經歷了很大的變化。中國發展了起來，新加坡則是從富裕走向更加富裕和發達。這二十幾年，我每次去新加坡都感受到了不同。

電影中勾勒出了新加坡華人的歷史脈絡。他們清末從中國南下闖南洋，在新加坡這片熱帶雨林里創造了奇蹟。雖然他們飽受歧視，艱難創業，但他們沒有經過中國那種殘酷的戰爭和文革。文化傳統保持了下來，同時又吸取了西洋的宗教和法律，把新加坡建設成了一個華人和其他民族的安居之地。

經過幾十年，特別是大陸意識形態的隔離，各個地區的華人跟大陸漸漸疏遠。隨着中國的開放，華人又開始回到一起。聽一樣的歌曲，使用普通話進行交流，甚至生意也相互融合在一起。血濃於水不差，但華人的血緣來自四面八方。華人不是靠血，而是文化的認同才是根本的紐帶。

新加坡的商人家族，遍布東南亞和中國。在民間，華人已經不是一個抽象而簡單的概念，而是又開始了真正的融合，將成為一個真實的存在，也就是有着共同傳統的Asians。

對於新加坡，我願多說幾句。雖然新加坡太小，不能說是一個正常的國家，在政治上不論按西方標準還是按中國的標準都不完美。但也不是中國媒體所說的那種反中國的先鋒。正好相反，新加坡是東西方融合的一盞明燈。正因為如此，新加坡才不被一些政黨和政府待見，但這確實是華人的一個最好的居住地之一。整個華人是一福地。也正是如此、被一些政府所不喜愛，也就可以理解。

（捌）

融合，才能產生碰撞，才能看到差異。影片中提到的差異主要是東西方之間的差異。

影片中提到的新加坡華人仍然有的那種以家為主消滅個人主義和美國養大的女主角的個人passion之間的差異，確實很有意思，這也是我們海外華人第一代移民和第二代之間兩代之間的差異。

影片中的happy ending，則是就西方的Integrity）電影中使用的語言）和為他人着想，證明了個人的passion，不是自私的利己主義。最終感化了東方，也就實現了家庭和個人不相互矛盾的統一。

我很高興這些巨富的背景不是來自中國的。中國的巨富是短時間非常手段取得的錢財，除了有錢就是有錢，而新加坡的華人是經過數代積累起來的。除了金錢，他們還有傳統，還有接受西方的宗教和先進教育以及生活方式。他們在廣廈華屋裡誦讀聖經，也在奢侈的海島上徹夜醉舞，也還一家人圍桌包餃子的家庭溫馨。那男主角則不排斥這些，只是心靈的深處卻更加獨立，更加西化了。

西化這個詞曾經惹起很多人的警惕。作為一個國家另說，但我們個人，特別是我們海外華人，不是要不要全盤西化的問題，而是能不能西化的問題。既然不能西化，那麼能不能避開鋒芒，相互融合？

昨晚看電影的時候，我就想，這部電影、一定會引起西方人對海外華人的興趣。果然，在寫這篇文章的時候，就收到了一篇ABC news推送的文章。題目是“Secret rebels: Chinese students in Australia are not just here to”。說的是中國大陸的來澳留學生不但經歷了個人的思想轉變，政治思想也在轉變。跟上一代有了很大的不同。這算不算是西化？

如果以中國的巨富為背景拍這電影，就不僅僅是文化差異，還有政治差異，即使拍不成暗殺驚險片或者武打片，恐怕也拍不出這種溫馨吧。

(玖）

女主角在電影中確實不是最漂亮的，但她演的確實像西方培養出來的孩子：自信。

就像電影中提到的，西方的女孩子很少做整容，也不關心皮膚是不是白。更不會嬌柔造作。但一定是大方和自信。

但也不是不整容，比如說牙齒的健康他們就很重視。西方有些女孩子，臉上麻豆很多，但笑得甜美，牙齒也是雪白整齊。因為這裡的小孩子基本都要矯正牙齒。說到這裡，我家領導就說到演員的一個小小的敗筆，那演員的牙齒不夠整齊，不像出身在富貴人家的。因為新加坡的富人，還是很注意這些的。男演員的演技和英文還是非常好。牙齒算是電影中的的小小敗筆，瑕不掩瑜。

這種自信和西方的教育體系和價值觀有關。西方教育下，孩子有個性，沒必要人白我亦白、也沒必要整成別人喜歡的模樣。

西方的課堂鼓勵孩子發言，有自己的想法，講錯了也不受打擊，所以練就了公眾場合說話的膽量和自信。

（寫於2018年9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