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7日,是郁達夫誕辰120周年,“第四屆郁達夫小說獎”頒獎典禮在富陽公望美術館隆重舉行。浙江省作家協會主席麥家出席頒獎典禮,並發表了感人至深的講話。他從自己生病的老母親說起,進而闡述了文學的意義,他說,“生活不止是身體的生活,房子和票子能善待的只是你身體的生活,而我們還有身體之外或者之內的生活,即心靈的生活”。
此刻,我母親就在幾百米外,在富陽人民醫院裡,我也是剛從那過來。我母親老了,85歲,像大多數老人一樣,疾病成了她最緊密的夥伴,跟疾病抗爭也成了她生活的主要形式和內容。
算了算,僅今年她就已經住了6次醫院,短則十天半月,長則幾十天。作為他最有出息的兒子,我能做的就是到場陪護,守在她的病榻前,這也許是她打敗病魔的最好的一副藥。我也儘量這麼做了,但確實做不到天天陪護。所謂忙是一個原因,還有一個原因是,我在場時其實經常也無事可做,可以說的話並不多。
往往是頭一天,她會對我說很多話,鄰居長,鄰居短,誰的媳婦生了,哪個老人死了。諸如此類,也就是這些,說了這些就不知說什麼了。我也不知對她說什麼,因為我能說的她都聽不懂,沒興趣。一個村莊是我們共同的世界,我們只能說這個村莊裡的人和事。但這畢竟是有限的,要不了一個下午就說個精光。然後我們經常四目相對,沉默無語,接着她就會趕我走,怕我在她身邊耽擱久了,會被世界冷落、拋棄了。我不走,但確實也不知做什麼,只能無奈地看她忍受病痛,她對生的焦慮、對死的恐懼,很難受,很無助。
這時候,我經常想,她要是能看文學書該有多好。像今天這個日子,我會首先推薦她讀郁達夫、阿來、蔡駿、石一楓等,讀你們這些人的作品,因為你們就在她身邊,是個很好的理由。如果在其他的日子,我也許會推薦她讀海明威的《老人與海》、邁克爾·溫達傑的《英國病人》、福克納的《我彌留之際》、莫言的《生死疲勞》、余華的《活着》等等。如果她讀不了,能聽,我也可以給她讀這些作品。
這些作品都藝術地再現了人生的苦、生存的難,洋溢着人性的光輝、美麗,向死而生的豁達、寬廣等等。我相信,如果她能聽讀這些作品,首先可以打發被病魔困在床上的大把時間,其次這些作品本身的底蘊、象徵、啟示一定程度上也可以給她力量,讓她焦灼的心靈可以受到一定程度的撫慰和溫暖。
但我母親只認得幾百個字,她認得的字都是村里人的姓名、地址、農具、家什,要說是閱讀,一張報紙都應付不了,更別說文學書。她和文學隔着十萬八千里,她是文學世界的外星人,文學獨有的魅力、力量,她一無所知,更難以所用。即便我的書她也只能用手摸一摸,不能用心去領受一絲力量。這是她最難得到的,但我想也是她此刻最需要得到的,是我們親人對她口號式的安慰無法替代的。
今天,我們以郁達夫的名義,以文學的名義,在這裡相聚。那麼文學到底是什麼?究竟有什麼用場?我們經常聽到有人說,文學沒什麼用場,你心裡裝着曹雪芹、莎士比亞,老闆不會給你加工資,找戀人加不了分,買房子打不了折,等等。確實,文學在功利的現實面前,在冰冷甚至不乏殘酷的世界裡,它是渺小的,輕如鴻毛,甚至是多餘的。
但你們知道,生活不止是早九晚五,不止是房子和票子。說穿了,生活不止是身體的生活,房子和票子能善待的只是你身體的生活,而我們還有身體之外或者之內的生活,即心靈的生活。面對愛恨情仇、生老病死、悲歡離合時,我們的身體是廢物,根本奈何不了某種看不見、摸不着的東西的左右開弓、上壓下打。而文學,恰恰就在這時候會發生作用,也可以說,對人生有大用場。
文學說到底是關乎心靈的事,它給心靈注入養料,給心靈驅散黑暗,給心靈以潤物細無聲的滋補,讓心靈變得更加飽滿、更加有力,從而能去感受更遼遠的生活,能去對付比我母親病痛更痛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