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維 一一一 再談科學之異和宗教之同

（上）

宗教與科學，近看貌似兩端之物，遠望則如同窗之友。首先宗教與科學，都屬於人類創造，都隸屬於人類文化這個子目錄，宗教與科學，也都有自身完整自洽的知識結構和理論體系，以及完善規範的社會組織結構、教育體制和評級制度。。。如果深入到宗教與科學的內部，我們還能發現，科學研究主要依賴理性工具，但科學探索卻離不開想象、聯想、直覺、頓悟、以及其驅動力人類激情這一片非理性的沼澤地。反觀人類宗教，儘管信仰是先入為主的支點，但所有成熟的宗教都有博大精深的理論思想體系，其核心元素正是人類理性。尤其重要的是，宗教的溢出效應影響了人類哲學的進程，影響了人類藝術的巨大成就，歐洲的經院和神學傳統，在某種程度上還是孕育近代知識教育和科學技術的溫床。

歷史主義的人類文化觀是自然主義的，而現代的人類文化觀則是解構主義的，就像江河的源頭與分流的末端支脈一樣，科學與宗教的異與同，在很大程度上也取決於我們的視野的廣與狹。這個情形像極了中國儒、道兩家的歷史命運 一一一 在思想源頭上，並無儒道之分，這個已是學界共識，但是隨着歷史文化的演進，兩者從不分彼此到貌合神離到漸行漸遠到分道揚鑣乃至於老死不相往來。

由是觀之，當代量子物理與佛法迎面相遇並非咖啡店裡不經意的那一瞥，而是命中注定的大概率事件，今生貌似物種不同，前世卻是神仙眷侶。

游擊隊昨天提出了觀察科學與宗教的一個很好的視角，科學之同與宗教之異。然而從源頭上講，科學也是由異到同，從歷史拼圖上看，科學技術的興起是多元文化的共同結晶，硬結晶如不同文明的古代科學技術，軟結晶單舉一例，沒有易經的最高抽象，就沒有二進制，而沒有二進制的計算原理，計算機的發明、整個信息時代、互聯網、以及後現代的人工智能的一切都如夢幻泡影，沒有可能。

近代科學興起之後，西方有了古代科學技術與近代科學技術的概念劃分，一方面自然有它的道理，但另一方面這種切尾巴的態度也必然會切出問題，就像把松鼠的尾巴剁掉，其實對松鼠大腦的平衡機制會產生相當負面的消極影響。

另外在現代人的觀念中，科學的美色其實也是被過度誇大了。比如科學成為可能必須要有理性工具，首先是邏輯思維，這是一個標準配置，然而沒有邏輯學未必沒有邏輯，比如中國先秦百家爭鳴的思想、孔孟老莊的思想，誰能找出不合邏輯之處？事實上在現代教育的知識結構中，理工科的學生，99.99％都沒有學過邏輯學，但最喜歡標榜邏輯性的，偏偏是理工科的學生。這種現象的負面評價是名不正則言不順，正面評價是實踐出真知，花開兩朵，各表一枝。邏輯學是文科必修課和理科鼻祖，這種奇葩現象的存在，只有整合到人類文化歷史發展的全景中才能看清來龍去脈。

事實上不具備一定程度的語言能力是學不好邏輯學的，而符號邏輯，只是邏輯語言的一個子集。也許這就是邏輯學劃歸文科的理由，多年來我一直堅持認為孔子而非亞里士多德，是人類邏輯學的真正鼻祖，似乎胡適之同學也有類似的說法。

（下）

降維談完科學的前世今生，我們再降維談談宗教的前因後果。科學，存在源頭與當下兩種比較的相對視角，而宗教，也存在外在形式與內涵本質的兩大界面。世界文明諸宗教的興起和呈現，確實帶有鮮明的地緣文化特徵，有神論、無神論、一神論、諸神論，天花亂墜五光十色。但在宗教外在形式乃至於教理教義差別的背後，卻隱藏着極深的相通之處，我曾經指出過，新約聖經哥林多前書中的《愛的真諦》一節，其地位幾同於《心經》之於佛法，另外，《愛的真諦》完全可以拿來作為佛教徒修行的一面鏡子，可見佛耶二教雖以有神無神、有為無為而教相殊異，但底層卻有根脈相通相連之處。

如果說科學有一種萬法歸宗的整合力量，那麼在整個人類文化中，另一種整合的力量就是宗教。儘管這個世界所呈現的，是宗教之間不可調和的尖銳衝突，但是這種衝突能夠代表宗教嗎？就好比老皮自稱是佛教徒而我卻不是，但老皮真懂佛法嗎？

一切宗教都有終極關懷，一切宗教都有超驗彼岸，一切宗教都有天堂地獄，一切宗教都有永生樂土，一切宗教都講仁慈博愛（這個詞最早出現於漢譯佛經），一切宗教都要求講平等相處，一切宗教都強調捨己為人，一切宗教都要求化敵為友，一切宗教都要求信念不疑，一切宗教都要求嚴以律己，一切宗教都強調深信因果，一切宗教要求恆久忍耐，一切宗教要求懺悔罪過，一切宗教要求斷惡向善，一切宗教要求謙卑待人，一切宗教都要求憐憫寬恕，一切宗教都反對暴力。。。當我們穿透表層差異而深入到the common core of religions，我們會暗自驚嘆，所有的人類宗教在走心的層面上是何其相似，如出一轍。

1993年，在芝加哥舉行的世界宗教議會最後發布的《世界倫理宣言》指出：＂我們這些人，無論男女，對於自己在此世所遵循的宗教誡命與實踐都一心不二，誠信篤行。 

我們堅信，在各種宗教的教導之中有一套共同的核心價值，它們構成了一種 世界倫理的基礎。 我們堅信，這一事實已經眾所周知，但是人們還需深切體會，並加以踐行。

我們堅信，在一切生活領域，無論家庭、社會、種族、國家和各種宗教，存在着一種不可違逆、需無條件遵循的標準。人類的行為準則古已有之，人們可以從世界各大宗教的教義之中找到這些準則，它們為一種可以延續的世界秩序提供了條件。 ＂

現在我們的問題並不是指出人類宗教的共同本質，而是追問why？如果超越地緣和文化的科學帶有普適的本質特徵，那麼難道帶有地緣和文化特徵的宗教，就不具備普適的本質特徵嗎？顯然並非如此。

奧古斯丁回答不了時間是什麼，海德格爾前赴後繼未果。物理學沿着不同的路徑前行，幾近絕望的邊緣，前面一片黑暗，而按照佛教的理念，時間和空間，都是人類感覺和意識活動所產生的illusion。

沒有人能夠回答什麼是時間，科學和宗教也是一樣，我們只能回答在時間中發生了什麼，在科學和宗教中發生了什麼，而如前所述，我們的回答，必有賴於不言自明的隱含的預設前提。

就其信仰本質而言，科學不能證偽者有二，一是人是萬物的尺度，二是人類感知和相關意識活動是真實的。非常有趣的是，神不能證偽看似是所有宗教的七寸禁區，但幾乎沒有人思考過，人自身也是無法證偽的。

更為深刻的一點還在於，神的不可證偽性，其實是人自身不可證偽性的一個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