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達群島之精神

寄北

溫哥華機場最引人矚目不是那些潮水般的人流，而是比爾•瑞德（Bill Reid, 1920-1998）的巨型青銅雕塑《海達群島之精神》（The Spirit of Haida Gwaii）。它就象一塊碩大的磁鐵，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

那是一艘獨木舟。舟上栩栩如生地擠滿了各種各樣身份特殊的乘客。因為擁擠，大家免不了你撕我咬，但還是努力地往一個方向划去。

最引人矚目的自然是高大莊嚴坐在船中央的族長。他頭戴高帽，身披長袍，手握權仗，目光瞄向遠方。也許他並不知道該到哪裡去，卻還是很鎮定的樣子。

船頭坐的是熊爸爸。對瑞德來說，熊爸爸的寬背粗腰正好抵擋了所有的好奇和冒險，所以他能無比堅定地盯着過去，並深信一切的一切都會是原來的樣子。

熊爸爸的身下是爪子擱在船舷上緣的青蛙。這個兩棲動物代表了海達人的兩個世界：海洋和陸地。

熊爸爸的左手臂則被一隻鷹嘴咬住。這隻鷹很高傲，很威武，也很有一些兇猛。這時的它卻是胡咬亂抓不知所措，因為它的翅膀正被一條老狼津津有味地嚼着呢。

海達族的這條狼完全是想象來的，因為他們的島上從來沒出現過狼。儘管如此，在海達的神話里，它還是扮演着舉足輕重的腳色。它搗蛋，善變，亂玩，常常就把自己的牙齒弄到了人家的肉裡面去。

老狼後面是身穿披風，頭帶草帽的古老的猶豫的被迫入伍者（The Ancient Reluctant Con????，這個名字取自一句卡爾•森德博的詩）。這個普羅大眾的代表象極了瑞德本人。看得出他是喜歡老百姓的。和毛澤東不約而同，他覺得雖然書中只記載武士，哲學家，藝術家，英雄什麼的，歷史卻是人民創造的。當帝王將相歸了土，繼續執行命令，將重擔挑下去的還是老百姓。不過他們的服從也是有限度的。到了忍無可忍的時候他們會大聲說：“夠了。” 然後，他們在廢墟上重建家園，讓大家該幹什麼就幹什麼。

既古老又猶豫的普通人的後面是誰也沒見過的老鼠女。她幾乎被烏鴉的翅膀全部蓋住。可能她正要這樣，因為她喜歡躲在無光的崖洞或黑暗的夜影里做自己的不死夢。在神話里，她卻是大烏鴉充滿智慧的老奶奶。

而坐在船尾的大烏鴉完全是老鼠女的反面。它大大方方理直氣壯地坐在船尾掌着舵，沒有絲毫的畏縮。大烏鴉是海達人的神，是它，帶來光，土地，和火。也是它，第一個發現了人類。瑞德的另一名作就是《大烏鴉和最初的人》：一隻碩大的烏鴉正睬在一個蚌殼的邊沿，敦促殼裡的從未見過世面的幾個小人兒走出來。大烏鴉以聰明，調皮，易變著稱，因此這次航行也就難保不出變數。

船的左邊卻又是一番景象。先是熊爸爸的美麗太太，因為是一個女人，一邊劃漿一邊越過她丈夫的肩膀看向未來。她關心的不是她的名聲，是他們的兩個孩子：一個趴在她腿上，頭往上仰，依戀地望着母親的好小熊，一個抓着爸爸的手背，不甚滿意地看着前方的壞小熊。不管怎樣，她知道它們喜歡從一個神話跳到另一個神話，她得看着點。

接下來是吃苦耐勞但沒有多少想象力的海狸。它兢兢業業地划着船，堅硬碩大的牙齒和鱗狀的尾巴用來砍樹和築堤是再適合不過了。它那寬背上還毫無怨言地讓狼踩上一隻腳。

然後是有着高貴出身的白鮫女：海達神話里的一個奇女子。她的臉上雖有一條條的痕紋，卻一點也不影響她的沉靜美麗。鷹勾鼻一直溝到牙齒，頭飾則象個尖尖的白鮫魚頭。她的目光最讓人沉迷：她不往前或往後看，而似乎是直往自己的心裡看去。她因此能夠傲視其它，自己做自己的夢。她的神秘和魅力象海水一樣深邃。

這就是瑞德的獨木舟。他把歷史，傳統，創新全部融了進去。

他自己的經歷也同樣地令人驚嘆。１９２０年他出生於維多利亞。父親是有着蘇格蘭和德國血統的美國人，母親則來自海達族。海達族曾是一個有着非常發達的文明和文化的原住民。靠着沿海豐富的魚產，他們非但不必到處狩獵，而且有很多的閒暇來發展藝術。可是歐洲白人卻給他們帶來了滅頂之災：僅天花等疾病就害死了９５％的海達人。

少年的瑞德完全認同西方文化，但就在二十歲時，他開始了自己的尋根之旅。他多次回到他母親的故鄉，並發瘋似地迷上了海達十九世紀末期最偉大的藝術家，也是他自己的曾舅父的作品。於是靠自學和靈氣，他成了土著和加拿大現代藝術的代表。　

這也是為什麼他在評論他自己的《海達人的群島之精神》會說：

在我們的這條小船上肯定是不乏各種各樣的活動的。但有任何意義嗎？那個也許是也許不是海達靈魂的高大人物會引領着我們（我們都在同一條船上）抵達那個天邊的可以棲身的沙灘嗎？還是他只是迷失在自己的夢中？這條船在往前移，永遠永遠地停靠在同一個地方。

是啊，這條小船也是我們的人生，也是我們的地球，也是我們的宇宙。我們都飄浮在茫茫的未知里。我們到底要去哪裡？我們會抵達目的地嗎？

而如果你也象瑞德一樣有了一條船，你會讓什麼樣的人和物來裝滿它呢？

二零零七年六月於溫哥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