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漓: 紅河夢 (5） 內容: 故事虛構，雷同巧合。對號入座，概不負責。

第二章 靈與肉的契約

沈漓

1當稻草人大聲說出自己叫何青青的時候，于田有一種靈魂出殼的感覺。這是活生生女人的聲音，他意識到自己決沒有醉意，一罐啤酒根本放不倒他。那就太可怕了，證明昨夜的事情都是確定無疑的。他一個轉身往門口跑去。難以置信的是，這個自稱何青青的傢伙居然騰地一個後空翻坐到了門口！她伸出雙臂擋住于田的去路，一個勁地說不要怕不要怕，你別跑你別跑！ “何……青……青——”于田好容易哆哆嗦嗦從牙縫裡擠出這三個字，覺得這個純粹的中國名比威廉高這個雜色名還要怪誕百倍。這時候他也不責罵了，也不掌嘴了，只是戰戰兢兢地希望這個墳墓里爬出來的怪物放他一馬。他說沒做過什麼對不起她的事，只是一時不忿，罵罵自己的老婆……

她叫他放心，不會傷害他的，只求他能幫幫她。她一迭聲地安慰他，懇求他。她又和氣地問他的姓名是不是叫于田。

“是的。”他說，總算鎮定下來。他想了想，放膽說道：“既然你什麼都知道，你就曉得我是個沒用的人。再說陰陽兩界，我怎麼能幫你呢？還是放了我吧。”

她說，久仰了于田先生！又告訴他別害怕，很容易幫這個忙的。他可以先幫她恢復人形，讓她重獲人身，重享自由。

“怎麼恢復？”

“你給我找幾件像樣的女人衣裳來，尤其是褲子、裙子、襪子，我沒有腿腳可不行。”

“那沒問題，我妻子還留下一些衣服的，你等着。”他馬上轉身到臥室里去。他抖抖索索地打開衣櫃翻檢衣服，滿腦袋塞的卻是怎樣脫身的問題。他很想打開臥室的小窗戶爬出去，地下室的窗外就是草坪，只要“啪”一下打開窗戶，雙手往窗台上一撐就行了。他一面轉頭對客廳大聲說：“衣服好久沒清理了，我們家總是亂糟糟的，你稍微等一會！”一面輕輕拉開窗簾，把窗戶開到最大。外面的天氣黑沉沉的，帶着一股逼人的寒氣，他這時什麼也顧不得了，只是想爬出去跳上車就跑！他把頭鑽了出去，雙臂一用勁，身子就懸了起來。正當他抬腿翹臀上半身就要出去的時刻，忽然他覺得自己的褲腳被拽住了。他恐懼地大叫一聲，使勁掙扎，一眨眼功夫他的長褲就脫身而去，身上只剩下一條短褲了！馬上他就覺得又有一隻柔軟的手提住了他貼身短褲的鬆緊帶。

“你根本跑不了，何況車鑰匙還在我這裡！” 何青青警告他說。

于田渾身打着冷戰，面紅耳赤地一屁股跌回到臥室地上。他趕緊抓住掉在地上的長褲，把它套上。他有些不好意思再看稻草人了，後悔當時不該用白手套給它做了一雙手。何青青翻身上了窗台，關上窗戶，又拉上了窗簾。然後她坐在窗台上說：“告訴你不要跑，我不會為難你的。你先幫我，然後我就可以幫你了。”

“你怎麼幫我？幫我脫褲子嗎？”于田又羞又惱地爬起來。

“怪不得你太太跑了。你是不是對所有的女士都沒禮貌？”何青青變了一副冷冰冰的腔調。她緩和了一下語氣，又說她不是有意挖苦，更不是劫持他，人是可以互相幫助的。如果她的不請自來讓他受到驚嚇，她願意道歉。

他於是就回答說：“好吧，我也不求你回報，我就把衣服都給你，然後你愛上哪兒就上哪兒，只要離開這裡，好不好？”

“你不是要人陪你練車嗎？我有豐富的考牌經驗啊！別人都不願幫你，只有我免費陪練，還可以免費教你，幹嗎要拒絕我呢？”

是啊，在海外真是難。利害攸關，華人都不願幫忙；好不容易碰到一個願意幫忙的，還是個死人。這個世界實在荒誕！但是幹嗎要拒絕她呢？他心裡這麼想着，就有了幾分凝重，幾分悲壯。他只是不好意思說出一個“怕”字。他認為自己應該像個堂堂的男子漢。其實第一他怕鬼；第二他怕她在華人社區裡的臭名聲。於是他咬牙沉默着，想找出一個對方無法駁倒的理由來拒絕。

何青青款款說道：“你怕我，是因為你沒看見我真實的身體，你對我何青青也完全不了解。你不是想寫新移民的小說嗎？你不是號稱自己是個勇於嘗試一切的自由作者嗎？既然是這樣的話，你幹嗎又不敢和我合作呢！”

何青青挑釁的話語刺激了于田。于田認為活着的人很難回答“你是誰”這個問題，只有死去的人才回答得出。但是這個蓋棺不能論定的何青青也是很不確定的。他確實早就想寫一部關於何青青案件的長篇小說了，只是苦於不知該找誰去採訪，所有當事人都死了；也沒有人真正知道他們之間具體發生了什麼事。現在案件的主角親自送上門來，應該說是自己難得的機會和運氣，何樂不為呢？但是且慢……

“你不要有什麼顧慮，我絕對不會糾纏你的。我們可以訂個君子協定，一旦你考得駕照和了解了我的全部故事之後，我們之間的合作關係即告結束，我就會自動離開。你看怎麼樣，——是不是一樁很不錯的交易？”

“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啊。作為交換條件，你要我為你做什麼呢？”

“很簡單，在這段時間裡，你幫我恢復我的肉身，我隨你車子跑遍大溫地區——把這個人間天堂再看一遍，多呼吸一些人間的新鮮空氣，多享受一點人世間的歡樂，免得在暗無天日的地下後悔！”

她還想重溫舊夢呢！他想，人都這樣了，還浪漫，真是個風流鬼。

“聽起來是樁好交易，不過……”于田頓了頓說：“光口頭協議不行，口說無憑，得白紙黑字立下字據，一條條都規定好，雙方簽字，免得到時候反悔。現在的活人說話都像放屁似的，何況——”

他停住不說了。

“何況還是個死人，對不對？”她用嘲弄又自嘲的口氣反問道。“其實你也知道的，死人比活人坦誠多啦。”

于田是被老婆搞怕了。當時要是和老婆定下幾條規定，不給她留下空白自由發揮，現在就不至於這麼被動了。何青青見他沉吟不語的樣子，又斬釘截鐵地說：“行，就依你的，說話算話！”

他終於點頭同意。他知道自己面對誘惑沒有了退路。他知道自己的本性。他本來就常有感慨，在前幾天的日記中他還這樣寫道：“當年浮士德老頭以行將就木之軀尚敢與惡魔訂立協議，把靈魂抵押給惡魔，換得重返青春年少……從此出發——探索歐洲興衰成敗，經歷兩性情場生死，成就一番理想大業！浮士德老漢，得其所哉，得其所哉！”現在機會來了，我年紀既不如浮士德那般老大，她長相料也沒有靡菲斯特那麼猙獰，幹嗎不試試呢？賭一把吧！

2

何青青堅持要在外面客廳里換衣服。于田把牟麗所有的衣裳帽襪都劃拉了出來，歸攏到一起，捧到客廳的沙發上，在上面堆成一座小山。他有些不好意思。東西雖然不少，可都是穿舊了沒捨得扔掉，又不值得帶回國去的舊衣裳。當初來的時候聽說國外衣裳特貴，還以為這裡多麼冷，儘量多帶些。老婆如果不要它們了，他還想把它們捐給慈善機構。在加拿大，人們不時可以接到慈善機構的電話，動員你捐衣捐物給貧苦人家。可是這時候的于田想，除了街頭上討飯的流浪漢，不知道還有誰能比自己更貧苦的。

“你有多高？”他問她。

“一米七0。”

“好身材，比牟麗高三個厘米，湊合一下吧。”

“那不行。我就這麼幾個禮拜時間，不像你們。”她那兩隻白手套扒拉了一下衣服：“就這麼多？”語調透露出失望。

“就這麼多。她把好的都拿回去了。”

“對不起，有沒有新的奶罩和短褲？”

“對不起，我想不會有。”他臉紅了，心想除非有了情人，或是變態，否則買它幹嗎？于田聽到了一聲女人的嘆息：“今晚先試試看吧，待我恢復過來再說。”

稻草人請于田上臥室呆一會兒，起草他們的協議書。于田知趣地走進裡屋，關了門，一屁股跌坐在床上。

和西人睡過覺的中國女人，肯定是性感的吧？不敢說她們長得有多美多漂亮，看看那些在街上撞見的嫁給白人或委身於白人的中國女人，有幾個是漂亮的？但她們在床上剝光了衣服一定是生龍活虎千嬌百媚的。因為性生活純粹是一種相互需要和相互滿足的關係，一旦靈肉相見，就來不得半點虛假。他想，這個推理是決不會錯的。白種男人決不會因為對方是東方女性就降低他們的性要求性標準的，相反，種族的新鮮感只能刺激西人情緒更加高漲更加瘋狂。能經受住考驗折騰的中國女人當然是性方面一流的女人了。性就是性，可是傳統的華人卻摻雜了那麼多的處女情結貞操意識婚姻觀念和家庭責任，把人搞得累死。這發展到了極致就成了中華兒女的大悲哀。西人不像華人，他們對性的態度簡單明快。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一錘定音，毫不含糊。他們都是先試了用了再說，對路子就再用，不對付就散夥。天經地義，無怨無悔。于田簡直懷疑西方許多經濟上商業上政治上的遊戲規則就是把性遊戲規則改頭換面搬過來的。比如商店裡買東西不滿意就包退包換的制度啦，上館子AA制啦，先花錢再付賬單的信用卡制度啦，甚至四年一次的總統大選啦等等。簡單實用，什麼東西都搞不得終身制。看看美國吧，像生猛鬧騰的野獸，沒有倦怠的時候。他坐在電腦前胡思亂想着，好半天才打出幾個字。好像過了很長時間，外面傳來窸窸窣窣擺弄衣裳的聲音。忽然又聽見有女人的腳步聲從客廳里走到衛生間，又從衛生間跑到客廳里，撩撥得他心裡一陣痒痒的。她有腿了！她在照鏡子。客廳里是沒有鏡子的。老婆走了以後她是第一個獨自和我呆在一起的女人。她不是我的老婆，這是第一層禁忌；她不是一般的人世間的女人，這是第二層禁忌。

禁忌的力量無比強大。人世間的禁忌是既不讓你干那件事，同時又誘惑你去干那件事。他的心微微顫慄了。

“合同寫了嗎？”女人在外面問。

“在寫。”他趕緊又敲打幾下鍵盤。

她究竟長得什麼樣？曾經是遼寧省體操集訓隊的，一定長得很不錯。慘案讓她死後成名，傳媒起勁地介紹過她的生平。他記起來了，牟麗在圖書館看報時見過她的照片，說她很漂亮。又是牟麗！他心裡就像小貓爪子在撓，痒痒的，亂亂的。他想不起來牟麗說的話是不是真地發生過的事情了。也許只是他心中的欲望和心理的暗示。他覺得內心老是出現牟麗，怕是自己做賊心虛，下意識地把老婆搬出來打鬼。他嘲笑自己受中國傳統道德的影響太深，她自己都不認你是她老公了，你還堅持什麼丈夫的操守呢。他現在對牟麗充滿了憤恨情緒，過去不能做的，現在偏要做了！他躡手躡腳走到門口，輕輕轉動把手，門悄無聲息地開了一條縫。他小心地把一隻眼睛湊上去，天啊，他看見了怎樣的一個妙人兒啊！她正在往下脫着一件緊巴巴的春裝，又脫下長褲，身上只剩下牟麗穿過的一副奶罩和一條三角短褲了。她找到一件衣裳，抖開，是一條黑色連衣裙。她在往頭上套連衣裙的時候，雙手往上舉起。她的身材非常勻稱適度，肌膚飽滿，珠圓玉潤一般，坦露出健康女人成熟的風韻。她的皮膚細膩光滑，看上去像乳白色的綢緞一般在燈下閃閃發亮。他的心噗噗亂跳着。他自認為是欣賞女人的專家了，不知怎麼回事，他欣賞她，有種全新的感覺——她就像一輛剛剛出廠的新款轎車，線條流暢，熠熠生輝，現代超前。他忍不住就要摸摸它，打開它的車頭蓋看看裡面的發動機水箱什麼的，甚至想坐上去試試車。他可以感覺到它的發動機功率一定非常強大，高速驚人。風馳電掣的起動速度，當然還有舒適優雅的車內設備和裝飾，至於音響一定是一流的悅耳動聽……他看見她的頭往這邊偏了一下，就趕緊掩上房門，再屏住呼吸將門把手慢慢扭回原處。他強壓住心臟的嘣嘣亂跳，覺得一陣恍惚。然後他把頭垂靠在門框上，也不知該往哪兒移步了，一動也不敢動地傾聽着外邊的動靜，直到何青青喊他：“於先生，出來吧！”

他跨出門去，看到的是一個標準的東方美人！兩彎又細又長的眉毛下，是一雙清亮明澈的大眼睛。略有些寬的長臉，鼻梁挺拔，嘴巴有些大，嘴唇向外略為張開時，顯得非常性感。于田心裡反而有點失望。他的心態老是疑慮重重，希望她有什麼不可掩飾的大缺點，這樣他就可以免受羅網之災、誘惑之苦。他可不願去天海墓園居住，哪怕那裡是國王宮殿僕役成群。她站在沙發旁邊，有些羞澀地望他一笑，說：“這樣可以嗎？”

他看見她就隨便穿着一件米黃色襯衣、一條牛仔褲子，最平常不過的，褲子明顯短了一截。她又說：“好久沒有打扮了，再說又沒有合適的。” 聲音果然好聽，有點像清風吹過竹林；一開始難道是嚇傻啦？竟然沒有聽出來。

于田知道她是多麼美的一個女人了。女人猶如文章，絢爛至極則歸於樸素。他贊同說：

“今晚上乾脆就揀最簡單的先對付着，明天我陪你去買衣服。”

“新衣裳很貴的，好多還是‘MADE IN CHINA（中國製造）’。”

“再貴也要買啊。你是稀客，哪能虧待了你。”于田胸有成竹。

接着他們就談起了合同的事。雙方搜羅了自己所知道的有關合同的所有知識，又集中了各自的經驗教訓，認真討論，擬出了草稿；再通過磋商，于田終於用電腦打出了一份很詳細的合同。該合同跨越陰陽，穿透時光，真可謂突兀滑稽，絕後空前。全文如下——

互助合同

甲方：于田

地址：大溫地區本那比烏托邦大道1018號

乙方：何青青

地址：大溫地區本那比天海墓園華人角集體公寓（門牌號碼不詳）

甲乙雙方本着互利互惠的精神，經過認真協商，達成協議如下：

第一條：甲方在練車期間應盡力照顧乙方，積極幫助乙方恢復身體健康和心理健康，帶乙方跑遍大溫哥華地區，幫助乙方利用這段寶貴的生命時光來盡情品味人生，樂享自由。

第二條：乙方在甲方練車期間應給予實際的技術幫助，使甲方早日考取駕照。

第三條：甲方的作品雖然不是新聞報道和紀實文學，但是乙方向甲方提供自己的人生經歷，也必須實事求是，不得編造情節，歪曲事實真相。

第四條：甲方有充分的創作自由，可以根據小說的藝術需要對生活素材進行取捨重組、加工提煉；乙方應尊重甲方的創作權利，不得對甲方的創作橫加干涉。同時甲方亦應尊重乙方的人格，不得為了追求市場效應而無中生有地對乙方進行惡意中傷，造成乙方在人格上和名譽上的損害。

第五條：在合同執行期間，甲乙雙方共居一套居室，須井水不犯河水；甲方住客廳，乙方住臥室，衛生間雙方共用。日常家務勞動如做飯、打掃清潔等由雙方合作分擔。

第六條：在合同執行期間，乙方的住宿費、伙食費和着裝費皆由甲方負責。

第七條：甲乙雙方應相互尊重，求同存異，和平共處。如有一方違反本合同規定，另一方有權終止合同，並要求賠償由此造成的一切損失。

第八條：本合同有效期從簽字之日起，至甲方考得正式駕照之日止。合同一旦終止，雙方互惠關係即告結束，任何一方不得打擾、糾纏另一方。

本合同簽字日期 2003年×月×日

　　 甲方（簽字）：于田　　　乙方（簽字）：何青青

這份合同本身就是荒天下之大唐的玩藝。可是現在于田根本沒考慮這麼多。他興奮都還來不及呢。

他像是一支被生活點燃的蠟燭，為女人而發熱，為創作而燃燒。兩人都唰唰唰地簽了字。等簽好合同天都快亮了。他稍微收拾了一下臥室，讓何青青自去睡了，他自己就在沙發上蜷成一團，迷迷糊糊了一陣子。過了七點鐘，想起今天要上班，還要有傑出表現，連忙爬起來匆匆洗漱了就走。

(溫哥華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