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進PPG公司7年來最黑暗的一天。我親身經歷了一次裁員，短短幾個小時內，擔心，恐懼，震撼，無助，同情，慶幸，情緒起伏跌宕，終身難忘。

　　由於受到中國低價產品的衝擊，PPG公司的玻璃纖維Division一年不如一年，以往三年已幾次裁減hourly工人。可是去年又是嚴重虧損，不得不出裁減salary員工的下策。這是十年中的第一次。

　　前一天下午，老闆到我辦公室談了一會兒工作，臨走時讓我次日早一小時來上班，在辦公室等侯指示。

　　此前一個月，裁員流言已滿天飛，而且時臨月底，我便有不祥的預感。聯想到當天上午，原定一個歡送退休員工的party突然取消，公司可能有重大事情發生，當晚自然忐忑不安。

　　29日一早到公司，進大門後遇到老闆，顯然他從工廠出來回研究樓。冬天天亮得晚，7點鐘還剛見曙光，平時他不會這麼早去工廠。我再次問他是不是在辦公室待命，他肯定後又回身關照一下，神態並無異樣，口氣略有安撫。我到了辦公室後發現有兩條電話留言，是大老闆讓我在8點將我的技術員帶到一指定地點。聽完，一是為自己鬆了口氣，大概不會裁我了；二是同情我的技術員Gwen,看來她是在劫難逃了。幾分鐘後，一個同事來講，今日裁人，一個夜班技術員已被告知走人，至此裁員已成定局。後來又見到幾個同仁在走廊上徘徊，臉繃得緊緊的，連“早上好”都講得勉勉強強，氣氛緊張陰冷。好不容易挨到8點缺10分，我便去找Gwen，半路上老技術員Paul顫聲告訴我：某某人走了，他工齡最高，看來此次裁人不依照工齡，恐怕也會讓我走。Paul一派無助可憐的樣子。Gwen正與別人在議論，我請她到我辦公室來，她臉色變了，旁邊的幾個同事亦非常緊張。我告訴Gwen我遵命帶她去一指定地點。此時我並不明白要我帶Gwen去幹什麼。等我們見到大老闆，他給了我一頁文件讓我讀。同時，他手中拿一紙板箱請Gwen進了一小會議室。閱畢文件我才明白，今天我要做“難人”了：要作Gwen的“escort”，要看着她整理私人物件，清點接受鑰匙和公司信用卡，然後送她出大門。根據公司規定，員工一旦宣布被解僱，就不能在公司里隨意走動了。“Escort”其實就是監視，不讓公司的任何技術財政機密外泄。監視人的滋味不好受，況且對象是往日朝夕為你工作而如今遭受此打擊的下屬，我只好靜思一下怎麼做才好，既要執行公司的任務，又不能太傷人。10分鐘後，Gwen從小會議室出來，我陪她去辦公室整理東西。她的先生亦在本公司工作。待到她先生趕來看她時，她終於忍不住哭出了聲。她主要的擔心是，這裡是個小鎮，失業率很高，再就業不容易；再者她感到有點委屈丟臉。Gwen從19歲到公司工作，已幹了20年。以往裁技術員都是從低工齡開始，這次不看工齡，她想不通。這時Paul走過來要與我道別。真沒想到Paul早晨的擔憂成了現實。Paul幾周前還告訴我，他有30年工齡，再挨過兩年，即可光榮退休。我與他擁抱告別，心中很難受。陪送Paul的是Tim，Tim是個平時特別和善客氣的人，臨時被拉了來當此苦差，哭喪着臉。整幢大樓里的氣氛就像在辦喪事。

　　送走了被裁人員，留下的人都被召集到會議室開會，由大老闆正式宣布裁員名單。大老闆說這一天是他22年的PPG生涯中最糟糕的一天，並說：“我知道今天你們情緒都很壞，幹不成工作，我能理解的。”那一天，用“兔死狐悲”來形容我們這些倖存者的心情，是再合適不過了。

　　面對潮水般湧入的中國低價工業產品，美國傳統製造業舉步維艱。在北卡和南卡州，紡織業已是兵敗如山倒。北卡的家俱工業曾以其精湛的設計和優良的做工一直處與世界領先地位，可是近年來也已日薄西山。常聽說華人家庭從中國購買一貨櫃紅木家俱海運過來，算下來比在美國買還便宜。在我所熟悉的玻璃纖維行業，大約是在4年前開始，中國以低價的產品向美國市場展開攻勢，使我們公司幾乎沒有招架的餘地。我還記得當時的總經理在一次質量會議上大罵一通中國產品，使我們在座的華人技術人員十分難堪。4年過去了，由於美國高昂的生產成本，公司已不可能再進一步降低產品價格，只能減產裁員了。作為中國人，我自然為中國玻纖產品的發展成熟感到驕傲，我認為中國產品占領美國市場是必然趨勢。但從自身的生活現實來看，我也為公司前景擔心。十幾年前，我們作為留學生來到這個國家，是以旁觀者的角度來觀察思考。今天我們已在此落地安家，已進入了這個社會，要養家活口。生存問題是如此現實無情。照此下去，美國的高科技及傳統工業都在收縮衰落，我們的下一代將怎麼辦？他們能比我們過得好嗎？既然我們已成了美國社會的一分子，這個國家的興衰就與我們及下一代的發展息息相關了。但是，這能怪中國嗎？今年2月初，美國聯儲會主席Greenspan在國會聽證會上說：“將高失業率歸咎於低價中國產品的進口是不公正的。如果用高關稅限制中國產品進口，那麼其他國家的產品就會替代中國產品進入美國”弦外之音很清楚：問題還是出在美國本身的競爭力上。我們研究中心的幾位華人同事現在常常議論着公司的發展和怎樣研製拳頭產品來開發新市場。我們已經強烈地意識到應該主動做點什麼。這是為公司，也是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