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漓: 红河梦 (10) |
送交者: 沈漓 2005年03月10日16:13:18 于 [加国移民] 发送悄悄话 |
沈漓: 红河梦 (10) 内容: 故事虚构,雷同巧合。对号入座,概不负责。 第三章 画家夫妇 6 不知道那一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一对原来心心相合的夫妻,两颗心之间产生了缝隙,而且裂缝越来越大。当缝隙里掉进一粒怨恨的种子之后,种子就会生根发芽,拼命吸收心的营养,就可能长成一棵根深叶茂的仇恨之树,其结果或是把两颗心都挤压得支离破碎,或是让两颗心都枯萎而死。 当她满世界跑着见缝插针去求职的时候,丈夫舒舒服服地坐在教室里享受着加拿大老师的英语授课;当她带着一肚子的委屈和饥饿回到家里,迎接她的却是丈夫另外一肚子的饥饿。是的,丈夫的肚子饿了,妻子就得忘掉自己的肚子赶紧下厨做饭。她第一天上班回来,双腿僵硬,疲惫不堪。苏华在屋里作画,当然,这次画的对象可不是那位坐在海边一动不动的傻女孩。这是一个金发白肤穿着黑色裙子的女人。他对着她的照片画她。他一直强调绘画是他的专业。 而她是失去了专业的人。她的新专业,正是餐馆里的女招待——两只脚飞快地走来走去,招呼客人、送这送那、收拾台面。她不光出售她的精力和时间,也出售她的表情——微笑。她的微笑在外面供不应求,大量透支,一回到家就彻底停产。她想,绘画就是他把自己与现实隔离开来的最好的逋逃薮。但是,我的逋逃薮在哪里?难道就应当在厨房和餐厅里?在炸薯条的油烟和众人一口一口的咀嚼之中? 她想打工回来喝一口热汤,吃一口现成饭,但是丈夫只是对她扬了扬下巴:“回来啦?”然后继续画他的白种女人。“你当你真是毕加索?!”她冲着他叫喊,没有像往常那样回来就去厨房,而是一头钻进了洗手间。眼泪哗哗地淌下来。他呆呆地愣在那里,握住画笔的手垂下来,一注黑色的颜料叭嗒叭嗒滴在地下的报纸上。她感到非常不公平。他觉得她不可理喻。一连许多天她坚持不把自己的身体交给丈夫,晚上就倒在客厅的沙发上睡觉。一半因为疲劳,一半因为怨恨。这在原来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可是现在她居然做到了。她的性欲原本是非常强烈的,苏华并不能次次都满足她,有时候这甚至引起了苏华的恐惧。现在好啦,对苏华的警报解除了,可是何青青开始走向另一个极端。就让他跟他的金发美女睡觉去吧! 7 大温地区铁道镇的MALL是全省最大的MALL,里面聚集了大大小小500多家商店,大到全国有名的大型连锁店,小到仅有一个营业员的售货亭,林林总总,千姿百态。商厦的规模在加拿大也是名列前茅,据说除了蒙特利尔那个全国最大的MALL之外,铁道镇的MALL就是数一数二的了。商厦分地下、一楼、二楼共三层,那里人气旺盛,往来顾客日日夜夜川流不息。在商厦宏大的厅堂里,还设了几个卖彩票的售货亭,这种小打小闹的赌博受到了广大人民群众的热烈欢迎。在蜂拥而上的购买者中,可以看到一半人是亚裔。还有一些做小本生意的商贩或是什么通讯公司的代理,既然本钱不大,也不需租用大的门面,就学彩票亭的样租一个售货亭摆在宽阔的大厅或走道里,与客流作最大限度的接触。如果卖的小商品对了路子,生意也是好得出奇。 冬天到了,天黑得很早。苏华的免费英语学习终于结束了。那天苏华告诉她,他打算在铁道镇MALL里租一个售货亭。当他把这一想法告诉青青的时候,是用充满自信的口气说出来的。苏华说,他是经过周密的市场调查和深思熟虑之后才告诉她这个想法的。说是“想法”,在青青的耳朵里听起来差不多是决定的意思。青青怀疑地看着他,问道:“那你卖什么东西?” “卖我的画!” “卖得出去吗?” “这是什么话?你知道什么呀!” 苏华认为所有的怀疑都是对他艺术的亵渎和对他本人的侮辱。 元旦刚过,在铁道镇MALL里的“超级百货店”大门外,新出现了一个售货亭。它出售的东西有点儿特殊,摆在货架上的样品是各种各样的人物肖像画和素描。那些画基本功扎实,惟妙惟肖,一看就知道出自功力深厚的正规学院派画家之手。踌躇满志的年轻中国老板,也就是画家本人,在一旁正襟危坐,等候着第一位要求现场作画的客人。 可是第一位顾客迟迟没有出现。到了下午,苏华的正襟危坐变成了焦虑徘徊。到了夜里,他已经转得腿软。捱到大MALL关门、全体收摊子的时候,仍然没有一个客人,甚至没有一个人前来问津!第二天仍然如此。这就有些怪了,而且令人心慌。苏华是把他们还剩下的九千多加元积蓄孤注一掷全投在上面了。摊位和售货亭的租金按周计算,目前是淡季的价格,还要四百元,一个月就要一千六百元以上。租约合同最短也要签半年,而且半年中每个月的定金也按要求一次付清了。没有了退路。如果收益不佳,搞不好还要把青青打工的钱也贴进去,那就是最糟糕的事了。 一个月下来,青青每次问苏华生意怎样,苏华只用几个字来搪塞,“不错啦”,“还好啦”,“还可以啦”等等。再问每天收入多少,还是那几个字:“还可以”,“还好”。青青也不好再问。其实她心里清楚,头一天她就抽空去打探过,只是见他那一副失意的样子,就没上前打招呼。因为一开始她就反对,认为他会输得很惨,可他就是执迷不悟。现在露头,好像和他在法庭上当面对质似的,岂不是看他笑话?也许刚开张,以后慢慢会有客人也说不定。 那天青青上夜班,白天就想过去看看他。她到MALL里转到苏华的摊位附近,在一个拐角处的椅子上坐下来,想悄悄观察一下。一个月过去了,这个“还好啦”到底是怎么个好法?坐了好一会,也没见半个客人;倒是看见苏华不再正襟危坐了,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模样了,而是斜靠在高背椅上两眼平视着走来走去的女人。他的眼光既像是空洞茫然又像聚精会神地凝视,也许两者是在华人女人和西人女人之间交替跳跃,但绝对是观察女人,这种眼神青青太熟悉了。尤其当漂亮性感、穿着十分暴露的白种女人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他的眼睛就好像燃烧起来了。夜里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丈夫大怒说,你竟敢偷偷监视我!妻子说,这是管理,是我们的共同投资,你是经理,我就是董事,为什么不能去看看?丈夫分辨说,欣赏漂亮女人是正经的审美活动,而且本人的专业就需要进行一场终身的审美运动,你妒嫉得失去了理智!妻子说,别人拿退休金的老头老太分文不花一年到头坐在那儿审美,你眼看饭都没得吃,一个客人没有,还每天花五六十加元坐在那里审什么臭美?审丑去吧!NO MONEY,NO HONEY(没钞票,女人跑),你没钱,看漂亮女人还不是画饼充饥?第二天丈夫出门时,妻子忽然在身后温柔地喊了声:“苏华!”“干吗?” “还去等待戈多?” 嘭——一下极其响亮的关门声回答了她。 8 苏华自己也知道犯了大错。直到开业的第三个礼拜才有个小孩跑过来问他:“你画不画漫画?” 苏华轻轻地摇头,失望的小男孩被他的母亲牵着走了。来“超级百货店”购物的绝大多数都是移民和收入低的人,因为这里的东西最便宜。他们行色匆匆步履快捷,根本没时间停下来享受画家创造的艺术品,更不用说坐下来付钱请画家给他们画像了。 画像?笑话!一想到这些苏华就愤恨不平。瞧这帮人,满车满车、大包小包里装的都是吃喝拉撒的破玩意,都快驮不动了,还在拼命地买。难道他们的肚肠就这么重要,就不能让他们的脸面和精神稍微风光一下?可怜的人! 他心中装有太多的怜悯,以至于忘记怜悯他自己了。他忘记了人群里也会有来自世界各地的艺术家移民,只是像他妻子一样不得不暂时远离自己的专业罢了。可是人们都选择了远离艺术,这就使靠艺术消费吃饭的纯艺术家也不得不远离艺术了。他的生意变成了失意,太无聊又太寂寞。有时候就产生了幻觉。他觉得幻象和画面在他脑子里都分不开了。 他小时喜欢读【水浒】。现在回头一想,那个身陷东京叫卖宝刀的好汉杨志,还真是个幸运儿。他确实有一口宝刀,有个泼皮牛二也真想要那宝刀,只是没钱而已。最后,杨大哥当众兑现了这宝刀的三大好处:削铁如泥、吹毫即断、杀人不沾血。那惹事的泼皮不过是验证他宝刀好处的工具而已。如今我身上也有一把宝刀,好处又岂止三件?可是我不能叫卖,别说叫,这里连大声说话都显得白痴。也没有一个人过来谈谈艺术问个价钱。要是有个温哥华牛二也来闹闹事儿该多好啊!我把他的泼皮无赖像画得活龙活现的,搏个满堂彩,让大家都知道我是从中国来的艺术家,是个像白求恩大夫一样对加拿大有用的专业人才,不会在这里拖累政府吃救济,这温牛二不给钱也就罢了,我把画白送他,——感谢他都还来不及呢!他的眼光就有了某种变化,那些天还专门盯着一些打扮另类、皮肉之身挂着各种各样金属饰物的男人看,像是寻衅,又有点像同性恋。他真地希望他们之中有人受不了他眼光的挑衅,跳出来泼皮一回。可就是没有,那些人都是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根本就不看他这张东方脸,仿佛他和他的绘画艺术根本就不存在。他想,没人敢来捣乱,大概是因为加拿大的法制太完善了,这也许是法制国家的一个弊病。 他把他的想法告诉了青青。她很惊讶,认为他病了,精神上出了毛病;受虐狂,变态,一定是心理压力太大造成的。那天夜里,只是出于对他的同情,她先躺到了床上,然后招呼在看电视的他早点来睡。但是,当他进入她身体的时候,她忽然感到了自己的委屈,眼泪就控制不住地冒了出来。 他一下子就瘫软了。在沉默中他穿上衣服,走到外面客厅的沙发上躺了下来。她连啜泣也不敢有了。整个屋子死一般地寂静。于是,她好长一段时间都不敢刺激他,也不敢过问他那奄奄一息的艺术“生意”。 简直令人难以置信,苏华的生意过了一个月才有了第一位客人。那时快到春节了,MALL里华人熙熙攘攘忙着采购各种食品。一位老华侨走了过来,他对苏华说,过节了,老见你一人在这里枯坐,不如让你来画画我这把老骨头吧。苏华恭恭敬敬地画完了,心里还感谢他帮助开张的功劳,收费时给了他优惠价。他对苏华说,这里不是坐下来画肖像的地方,应该到风景区和真正旅游者多的地点去,那里才有生意,就是在街头也比在这儿强。既然出来了,就要放下身段,不要怕丢面子。苏华大为感动,谢了他的点拨,觉得他简直就是圣诞老人。那人说圣诞老人不敢当,基督徒倒是真的。 “审美活动”就这样不死不活地进行下去,月月亏输,勉强支撑了半年。他们的储蓄果然花得干干净净,还把青青辛辛苦苦打工挣来的一点活命钱都搭了进去。在夏季摊位要加价的时候,苏华只得忍痛割肉落荒而逃,他们已是一贫如洗了。 (温哥华天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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