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豫民:寡母託孤 |
送交者: 艾豫民 2005年06月03日23:52:51 於 [海 二 代] 發送悄悄話 |
寡母託孤 艾豫民/ 播種希望 母親,生我們養我們的人。在河南習慣上叫娘。 娘沒有上過一天學,男女廁所上的標識她不認得,甚至連自己是哪一年出生的,她也不清楚,因為從來沒有人告訴過她。娘只知道自己今年可能有68了。 娘說她從娘家出嫁大概已經有48年了,“我的大女兒今年都47歲了,我出門子(出嫁)第二年就生了大女兒”。 娘說她結婚的時候住的是一間泥巴做的草房子連個門都沒有。結婚那天,婆家人從鄰居家借來門帘,一張破床和一雙破被子。晚上她就把新做的棉襖鋪在身子下面的高粱竿蓆子上睡覺。 條件雖然簡陋但,日子還是照樣過着。娘這輩子共生了5個孩子,除了老大其它4個都是中用的(男孩)。 娘說,那時候是大集體,叫什麼“高級社”,後來叫“互助組”,娘生完了孩子就下地幹活掙工分了。“自己家裡像“豬娃行”一樣,每個孩子吃不飽都哇哇叫。” “王八戲子吹鼓手,割腳剃頭擰燈籠”是當時人們認為最下賤的活,娘嫁的男人就是干下賤活的,他是個剃頭匠。生產隊的男女老少頭髮鬍子長了都是他給剃的,並不收任何報酬,生產隊每天開給9個工分。這樣娘和他的男人已經很滿足了,因為拿最高工分的生產隊長也不過10分,娘沒覺得他的丈夫幹這活低人一等,反而感覺自己的男人很有能耐,村里那麼多男人,就自己的男人會剃頭。 娘和她的男人,靠自己的辛苦勞動過日子。用薯干和紅薯麵糊糊把幾個孩子養活的白白胖胖的,孩子們個個長得象鐵疙瘩,結結實實的。娘和他的男人都盼着自己的孩子快快長大。 短暫的“輝煌” 日子一天天地過着,轉眼已是80年代,娘的孩子一個個長大,她和她的男人卻老了。歲月的痕跡就這樣悄悄地爬上了他們的面容,而他們幾乎沒有覺察。 女兒已經出嫁,大兒子也已經結婚,娘和她的男人快當奶奶爺爺了。 對於現在的生活娘很滿足,說是比毛主席領導的時候過的還好呢!那時候剃頭工分拿的和生產隊隊長只差1分,也沒有好面饃(饅頭)吃,她男人還在給人剃頭,現在不講工分了,大人剃頭刮臉8毛錢,小孩剃頭5毛錢,一個月能掙200多塊,加上分了幾畝地,日子過的紅火,娘的男人也高興,時不時還喝點小酒。 美好的總不肯,也不願為誰停留。 好景不長,地里種的糧食不夠吃了。國家“皇糧”要繳,各種不名所以的雜費日漸地多了,每天催要着,再也繳不清。男人一日不閒地給人理髮,掙的錢供不上家用;女兒出嫁和大兒子結婚,家裡的錢早已虧空,吃飯已成了問題,5個孩子只有兩個上過學,也只是念到小學二年級再也無力負擔了。 “靠這個養活不了家了,我也賣血去”娘的男人終於放下了幹了大半輩子的剃頭刀。 “死老頭子,你去賣血誰要你啊!人家都要年輕的”,娘認老了。 村裡的年輕人都開始賣血了。娘16歲的小兒子也賣,跟着村里大一點的孩子一起,一直瞞着娘。 當養家糊口成為難題,一切也開始變得簡單而明了。掙錢!只有掙錢!先掙到錢再說。 娘的男人和孩子都去血站賣血了,家務、農活全由娘一個人承擔着。 娘說:“‘死老頭子’賣血是因為家裡太窮,快50的人了,一直惦記着要給二兒子想辦法蓋房子,要不誰家的閨女願意嫁給俺孩子做老婆呢?” “已經結婚的大兒子賣血是為了養活老婆孩子,還娶老婆時候欠的債,大兒媳走路腳有些拐,但不妨礙生兒育女,前後生了兩個孩子,計劃生育超生的罰款也跟着來了”。 二兒子賣血的錢一半是準備討老婆的,另一半是幫他爹給自己蓋房子的。那時候他已經二十好幾(歲)的人了,和他年齡差不多的都定下來了。(定親) 三兒子比二兒子小兩歲,賣血的錢多半是吃了,穿了。這娃長得又高又大,就是走路有點不得勁(拐腳,)但好打扮,穿得和電影裡的人差不多。 娘最疼的是四兒子,這孩子賣血的時候只有十五六歲。幾個孩子中也數他對娘最親,賣血的錢都給了娘,讓娘積攢着,說是等他長大了攢夠了自己蓋房子,自己娶老婆,不讓爹娘操心。 每天,村裡的車輛來來往往,三輪車“隆隆”的馬達聲不斷,都是來拉賣血人的。賣血人隊伍越來越壯大,每個人賣血的次數越來越頻繁,“新建的房子多起來了,洋馬車子(自行車)多起來了。黑白電視機也有了,村民的穿着也和城市人差不多了”。 艾滋孤兒。(多維社)
幸福?就這樣輕易地從天而降? 人們並不知道,這幸福的背後醞釀着多麼沉重的代價。 幾年過去了,賣血的買血的突然間都消失了,說什麼血裡面有“餅乾”(丙肝)。娘的男人把自己剃頭的傢伙重新操拾了起來,又要給村民剃頭了。 四個兒子也都討回了老婆,大兒子和二兒子自己的房子也已經蓋好,老三和老四還和娘住在前幾年建好的“里生外熟”(牆裡面是泥胚,外面包一層磚頭)的“新房”里。娘說攢夠了錢,兩個兒子都要蓋新房的。 厄運悄然來臨 1997年,娘的男人死了,發高燒,拉肚子,治不好死的。娘說:“死老頭子真的死了,我不傷心,60歲的人了,活的(年齡)也不小了”。 1999 年三兒子的媳婦死了,才28歲,她得的病和“死老頭”的一樣。有人說她得的是“愛死病”,聽說這病得上就得死,也有人說是瘟人的,日曆表上寫的都有,有人拿日曆表讓娘看,娘也看了,但不認識字,也不知道上面說什麼,娘也沒有太在意,只覺得老四老婆撇下的四個女娃太可憐了,最小的孩子剛生下幾個月就沒了媽。娘說,她又成了孩子的媽,擦屎把尿的都得她去做。 葬三媳婦的時候,村里很多人都抹了眼淚。年紀輕輕的,大家都覺得可惜。更可憐的是四個孩子,這麼小就沒了娘,往後只能靠一個老婆子養活了。 2003年10月29日娘的二兒子也死了。 二兒子和四兒子都帶了老婆孩子,去新疆種地。前幾天,娘突然接到村里公用電話人家叫她,說是新疆她兒子打過來的。 “娘,我病的受不了啦!可能也是“愛死病”,我可能快不中(行)了,難受的厲害,治不好”。 娘說她一聽就知道是二孩子,好幾年沒聽見孩子的話音了,可她整日裡想着。平常孩子捨不得打電話,逢年過節的都沒有打過。 “那不中你快回來啊!你種的地先叫你弟弟給看着,趕緊回來,咱在家裡找醫生看。” 這時候娘已經知道“愛死病”是什麼意思了,只要以前賣過血的人都會得“愛死病”,只要得上就得死,村里已經死了好些人了。村民都快嚇死了,因為好多人當時都賣過血。 2003年10月X日,娘的二兒子從新疆回來了,是由老三去新疆接回來的。到家的時候已經成了一具溫熱的屍體,是在回來的路上死在火車上的。老三偷偷地從火車站租車把遺體運了回來。 日思夜盼的兒子就這樣死了,死在回家的火車上,幾年來的思念和牽掛,積了滿滿當當一肚子,到頭來卻只能對着兒子冰冷的屍首。娘的心思、牽念再也無處述說了,她的兒子就這樣走了,丟下年邁的自己、丟下年輕的妻子、年幼的孩子,走了…… 娘哭了,老淚縱橫,浸潤了“歲月的溝壑”,風幹了,留下深深的淒涼。 這年,她死去的二兒子剛39歲。 “天若有情天亦老”,歲月總是無情。 2003年秋天,二兒子死後不久,娘又接到一個電話,一樣是從新疆打來,內容驚人的相似,就像老二當時打來的一樣。不同的:這次電話那頭是四兒子。 “娘,我也不中了,咋辦啊娘!我受不上去啦!”一樣的無助。 “趕緊回來,地里的棉花不要了,命要緊啊!”娘下了“命令”, 四兒子從新疆回來了,他是活着回來的。眼前的兒子,娘幾乎認不出來了。32歲正值壯年,卻已經和死去的“死老頭子”一樣蒼老,身體瘦得幾乎變了形,原來體重該有140多斤,看上去很壯的那種,而今怕是90斤也沒了;原本濃密的頭髮也已脫落的稀稀疏疏,讓人想起田裡缺乏肥料的病秧;衣服是以前的嗎?套在身上,空蕩蕩的,像是套在了一個用木棍紮起的架子上;兩隻本來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早已沒了往日的精神,搭配着瘦骨嶙峋的臉倒也協調;那走路的姿勢是該用“蹣跚” 來形容了吧;冬天的軍大衣也裹在身上,遠遠看上去和一個年近古稀的老人沒什麼區別。 回到家後四兒子很快住進了縣醫院,娘每天來往於家和醫院。花一塊錢坐三輪車,娘是不捨得的,10多里的路,娘全憑着一雙腳。 2004年3月26日,娘永遠忘不了的日子:她最心疼的四兒子死了。 一件不合體的壽衣套在四兒子的身上。又是一個年輕的生命!娘的心碎了,一次次地暈倒,含着淚呼喊兒子的名字。 白髮蒼蒼的娘,掙扎着,使出渾身的力氣,一有機會撲上棺材,哭喊着,是想再看一眼自己的兒子。兒子乾癟的雙手,熟悉的臉頰,她多想再拉一拉、撫一撫,說上幾句送別兒子的話,哪怕只是一句…… 按風俗,送葬時是要放鞭炮的,兩個孫兒跟着棺材走着,不時的停下來,臉上分明寫着驚恐。看着可憐的孩子,娘哭得更凶了。 在場的親眷、鄰里,再也忍不住,將傷心欲絕的老人架開了,表情卻驚人的一致,一樣的平淡。見過太多類似的場景,大家已找不到新鮮的言語慰籍這個同樣不幸的家庭了。 老人不會忘記自己曾有一個孝順的兒子,妻子不會忘記曾有過這樣一個愛她的丈夫,可年幼孩子是否會記得他們這個再也無法給予他們疼愛的爹呢? 流盡的眼淚 娘用玉米竿和朔料布撐起的屋子被暴雨衝垮了,她和她他的孩子們沒有了住的地方。三兒子已經病倒,窩棚又倒了,再也不能住人了。娘和幾個孩子暫時擠進了大兒子的家,儘管那裡也是一樣簡陋。
娘對孩子的婆家沒有特別的要求,只要能給她們蓋一間“豬窩”一樣的小房子,讓她和幾個孩子有一個落腳的地方就很可以了。 房子剛砌好,屋子裡還沒來得及填土,娘的三兒子就不行了。眼看弟弟要死了,娘的大兒子忙把他抱到了新砌的“豬窩房”里。 2004年6月,三兒子死了,這次娘卻沒有哭。娘說她的眼睛看不清東西了,眼淚也流幹了, 但娘卻在發愁:這個兒子怎麼埋葬呢?家裡親戚朋友的錢已經借了一遍,再向誰家借錢呢? 正在犯愁,未及出嫁的孫女婆家人開口了,棺材錢他們出,她們說這錢不用還。娘的心裡不是滋味,欠人家的是要還的,而自己是沒有能力的。孫女已是人家的人了,儘管心裡不捨得,但,娘想不出其他辦法。 三兒子總算入土了,可娘的心裡卻放不下恐懼,三兒子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唯一最親近的四媳婦,也發病了,住進了醫院。娘象瘋了似的,沒日沒夜地奔波於家和縣城醫院之間,成天裡圍着媳婦的病床,一步也捨不得離開,只有當院方囑咐她到街上藥店裡購藥時,娘才不得已走開。 在街上,娘弄不清方向,儘管家離城裡只有10多里,但平時娘很少上縣城。 娘一家又一家地尋着藥店,嘴裡不住的嘟囔着醫生給她說的藥名。娘一遍遍的念着,生怕一不小心忘記了。從北街到南街,從南街到東街,娘挨家問着,終於在一個角落的藥房裡買到了。可走出藥房大門,娘卻找不到來時的路了。靠着一路走着問着,娘終於返回了醫院。只是到醫院門口時,娘再也走不動了。她又餓又累,好容易挪到醫院門口的石梯上坐了下來,娘摸出了口袋裡的饅頭,那是從家裡出來時揣上的。只咬了兩口,娘又把大半的饅頭塞進了口袋,她沒有時間把一個饅頭吃下肚,因為媳婦正等着她買藥回去…… 晚上,娘還得回家,家裡幾個沒娘沒爹的孩子還等着娘照看。地里一大堆活也等着娘去干…… 2004年10月4日,醫院醫生告訴娘,“準備回家吧,人恐怕是不行了,”娘心裡也知道,可能媳婦也快不行了,躺在病床上的媳婦已經人連娘也認不清楚了,再說家裡再也沒有錢給媳婦看病了。 娘想到了死,想買幾包老鼠藥喝了不活了,“孩子們都死了,我活着還有什麼盼望啊!”可娘不敢,那剛出生沒幾個月的孫女,嗷嗷待哺,還有那幾個未成年的孩子,需要她拉扯。“我死了不打緊,孩子們怎麼辦?”娘想通了。 她要活下去,她不能死,她要把這些孩子養活大。娘下定了決心。 她找了輛架子車,把媳婦從醫院拉了回來,“咱回家吧孩子,這醫院不好,離死人的房子(太平間)太近了,回家吧孩子,咱回家看病”。可憐的娘已經拿不出一分錢了…… 娘和媳婦回到了家──“豬窩”一樣的小屋。私人診所里,娘好說歹說的給媳婦賒了兩瓶吊針打上。眼睛不好使的娘很難看清楚吊針滴管里的藥水是不是在往下滴,但娘的耳朵很好用,她能趴在媳婦的臉上,聽媳婦在呼吸,這樣娘知道媳婦還在出氣,知道媳婦還在活着…… 10月5日夜裡10點左右,好半天,娘趴在媳婦的臉上卻沒能聽到呼吸聲。隱約看到媳婦嘴裡面冒出了一團白沫,她知道,媳婦死了。 媳婦要下葬時,娘突然接到了上面“當官”的通知“你媳婦的屍體要去縣火化廠火化,如果不去火化,就是埋葬了也要把屍體扒出來,還要罰款,你的孫子孫女也不能得到照顧,也不能進孤兒院”。 娘害怕了,娘把媳婦的屍體火化了,沒有錢買骨灰盒娘,借找了一個裝方便麵的紙盒子,把媳婦的骨灰抱了回來,只要火化後就沒有“當官”的管你怎麼埋葬了,娘捨不得把媳婦的骨灰就這樣丟掉,還是按當地的規矩,給媳婦做了一個小棺材把骨灰埋了。 現在娘和她的孩子們只有大兒子全家沒有被HIV感染,可媳婦因為腿殘疾也不能自食其力,也沒有能力去照顧娘的老老小小。 無聲的吶喊 三個兒子兩個媳婦,加上“死老頭子”一共六口人。家裡剩下的是六個沒有父母的孩子。 因為有娘照顧着,這些孩子便不能算是孤兒,也就得不到政府的照顧。 娘哀求了民政所的一個領導,(原先是被群眾告下來的村委書記,而今卻升了官)這個領導對娘說:“給你辦孤兒證可以,不過你得請客,你孩子死,你沒有火化,不火化就不算是孤兒,不請客辦這個怕有困難”。
娘又走了10多里的路,先打聽到公社(鄉政府)在啥地方,然後再問,計生所,郵電所,派出所,土管所,只要是有“所”的娘挨個打聽“你們管不管孤兒”,有些“所”還沒等娘問到“孤兒所”這幾個字,便有人急着回應“你找誰?下班了”。 …… 娘一直在尋找她心裡所想的“管孤兒的地方”…… 後記 1997 年,娘的男人死亡,那年68歲1999年,娘的三媳婦死亡,28歲。2003年10月,二兒子死亡,39歲。二媳婦也被檢查出是病毒攜帶者,兩個孩子,大的18歲,小的16歲,都已經輟學外出打工去了。2004年3月,四兒子死亡,32歲。2004年6月,三兒子死亡,37歲,三兒子給娘撇四個女兒,最大的15,(已許配人家)最小的8歲而最小的艾滋病已經病發。2004年10月,四媳婦死亡,34歲。四媳婦也給娘撇下了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大的9 歲,小的7歲,9歲的男孩也沒有逃脫艾滋病侵襲。同年夏天,68歲的老娘在血液HIV化驗中呈陽性反應,醫生告知CD4細胞還有104個(正常人 CD4800至1200)。但願,娘永遠不要倒下!!!因為娘還在尋找“管孤兒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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