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德爾芙里的冬天
阿魯姆小屋周圍積起厚厚的雪,看上去窗戶像和地面一樣高。窗戶以下全被雪
埋住,連門都看不見了。每天晚上都會下一層新雪,要是阿魯姆大叔還在這兒住,
恐怕也得每天像貝塔那樣吧。
貝塔每天從窗戶跳出去,積雪還沒凍結變硬時,貝塔一跳,就會軟軟和和地陷
進去。他使勁折騰,又蹬又扒,好不容易才在雪裡站穩。然後媽媽從窗口遞出個大
掃帚。貝塔用掃帚掃開面前的雪,一點一點走到家門口,接下來要干的活可不是件
輕鬆事。必須把雪全鏟到兩邊去。不然雪還鬆軟的時候,一打開門,廚房裡就得掉
進一大砣雪;而雪一旦凍硬,門口就會變成一片冰石頭,除了能從窗戶跳出去的貝
塔,誰也沒法出去了。
不過這麼冷的天,倒也有不少方便。下山到德爾芙里去時,從窗口爬出來,就
是凍硬的雪原。然後媽媽把小爬犁從窗口拿出來。貝塔只要坐上去一滑,不管滑向
哪兒,最後總會到德爾芙里,因為整個阿魯姆山成了個四通八達的大冰場。
阿魯姆大叔按事先說好的,冬天搬下山來。下過第一場雪後,立即鎖上山上小
屋和山羊棚,帶着海蒂和羊兒來到德爾芙里。
德爾芙里教會和牧師館的旁邊,有一座帶圍牆的宅子。很久以前,它曾是個大
公館,現在已經破破爛爛、頹敗不堪了。只能隱約看出它從前的風貌。
這房子裡以前住過一個勇敢的年輕人。他加入西班牙的軍隊,立過很多戰功,
得了各種各樣的珍寶,回到德爾芙里,花了一筆錢蓋了這個漂亮的房子。他本打算
在這裡住下去,可沒過多久就搬走了。在繁華都市裡呆慣了,他覺得寧靜的德爾芙
里單調乏味得無法忍受,便從此再沒回來過。
之後又過了許多年,傳來他去世的消息,住在山下的他的遠房親戚接管了這所
房子。那時它就已經陳舊破損得很嚴重,但新的房主並沒打算重建。而且因為這兒
房租便宜,不久就住進了好多窮苦的人。所以房子裡哪兒剝落散架,也沒人管。
阿魯姆大叔帶着年幼的托比斯剛來到村裡的時候,就在這個頹敗不堪的房子裡
住了一陣。再往後這裡大多成了空屋子。因為到處有損壞,不懂修修補補的人是沒
法住的。
德爾芙里地勢較高,冬天寒冷漫長。房子四處露風,冷風鑽進來,剛點上的燈
一下就滅。沒點本事就只能凍得發抖了。不過這難不倒爺爺。爺爺下決心在德爾芙
里過冬以後,就租下這房子,秋天時每次下山都來修理一番。十月中旬,便帶着小
海蒂搬來住。
這房子一進後門,是個空蕩蕩的大廳。兩面牆壁只有半面還完好無損。上面有
扇半圓形的窗戶,可玻璃早就沒了。粗壯的爬山虎繞着窗櫺,還有一半已經爬上房
頂。屋頂是漂亮的圓屋頂,一看就知道這曾是個禮拜堂。
從沒有門的門口進去,是另一個大廳。這兒的地板上還保留些漂亮的地磚。地
磚之間雜草叢生,四面牆壁各倒了半堵,幾乎沒有屋頂。要不是兩三根粗柱子支撐
着,剩下的那一小塊屋頂也準會砸到下邊人的頭上。爺爺在四周釘上木柵欄,往地
上鋪了厚厚的稻草,準備讓山羊住在這兒。
從這兒有通向各處的走廊,不過大多殘缺不全,看得見外面的天空、草原和道
路,只有一條走廊的盡頭沉重的橡木門還能關得嚴嚴實實。打開門一看,是個挺寬
敞的屋子。這裡還比較完好,帶黑色護板的四堵牆上連個裂縫也沒有。
房間一角,有個和天棚差不多高的大爐子。表面的白瓷磚上有藍色的畫。上面
畫着高高的樹林環繞着幾座古塔,獵人牽着狗在樹下散步。另外一幅上,高大的橡
樹投下長長的倒影,對面有一片幽靜的湖水。岸邊,一個漁夫在垂釣。
壁爐旁邊有隻長椅,坐那兒可以欣賞到這些壁畫。小海蒂一下喜歡上了這兒。
和爺爺一進來,她就立刻跑到爐邊的長椅上坐下瞧着那些畫。
小海蒂從椅子上往爐子後面一瞧,發現了意外的東西,馬上被吸引過去。原來,
爐子和牆之間還有好大一塊地方,放着一個四塊木板圍成的蘋果箱似的東西。仔細
一瞧,裡面可沒放什麼蘋果。底下墊了厚厚的乾草,上面又鋪了床單和當被子的大
麻袋。原來是海蒂的床,和阿魯姆小屋裡的一模一樣。海蒂看了,高興地大喊:
“呵,爺爺,這是我的房間吧。啊,太漂亮了!那,爺爺你睡那兒?”
“你要不睡在爐子旁邊會被凍着的。”爺爺說,“帶你看看我的屋吧。”
海蒂蹦蹦跳跳地跟在爺爺後頭。爺爺打開對面的門,裡面是一個小房間,放着
爺爺的床。海蒂瞥見房間裡還有一扇門,立刻打開一瞧,吃驚得愣住了。這像是個
廚房,不過海蒂生來第一次看見這麼大的廚房。
爺爺對這個屋已經下過一番功夫修理了,可還不能令人完全滿意。牆上到處是
洞眼,還有些大裂縫,冷風呼呼鑽進來。爺爺往牆上釘了好多木板,看上去像是到
處做了些小壁櫥似的。
爺爺又用一大把鐵絲和釘子把那扇又舊又高、怪可怕的大門固定了一下,這才
能關得嚴嚴的。於是海蒂放下心來。因為門外堆積着殘垣斷壁,那兒雜草叢生,到
處爬滿金龜子和四角蛇。
這個新住處讓海蒂很滿意。她把屋子每個角落都看了個仔細。第二天,貝塔來
的時候,海蒂領着他到處溜達,直到把這兒的一切有趣的東西都介紹完了才罷休。
爐子旁的床睡上去舒服極了。但是小海蒂一睜眼總以為還在阿魯姆,心想沒聽
見樅樹嘩嘩啦啦響,大概是因為厚厚的雪壓住了樹枝吧,不行,得打開門瞧瞧。她
常早上醒來左看看、右看看,才能想起來自己是在哪兒。當她知道自己不是在阿魯
姆山上時,感到仿佛有什麼東西窒息着她,緊壓着她的心。
不過,沒一會兒,外邊就傳來爺爺和“天鵝”,“小熊”說話的聲音。接着,
山羊們歡快地大聲叫起來,像是說:“快起來吧,小海蒂!”——海蒂一下想起還
是在自己家裡,便從床上跳下來,急忙向羊欄跑去。
第四天早晨,小海蒂一起床就說:
“我今天要去奶奶那兒。太久不去,奶奶會寂寞的。”
可爺爺沒答應她。
“這兩天可不行。阿魯姆的雪足有兩米厚。你看,還下着呢。那個勁頭十足的
貝塔都沒法過來。像你這樣的小娃娃一下就得被埋住,找都找不見。等雪凍住了再
說吧,不用多久,你就能輕輕鬆鬆走過去了。”
海蒂聽了有些泄氣。不過,要幹的事還很多,不知不覺一天就過去了。
海蒂現在每天上午和下午去德爾芙里學校上學,她學得很認真。可是,卻幾乎
看不見貝塔。因為貝塔總是不來上課。好在老師是個好脾氣,常常說:
“那孩子好像又沒來吧,還是來的好。大概山上雪太厚,他下不來吧。”
不過,傍晚放學的時候,貝塔經常毫不費勁地下山到海蒂家去。
過了幾天,太陽出來了,照着白茫茫的大地。但很快又落下去,像是覺得在春
天可以看到廣闊的綠色草原和花朵盛開,那有多美,現在可懶得看,太沒勁了。
夜晚,皎潔的月光,鋪滿一望無際的雪地。第二天整個阿魯姆像一塊巨大的水
晶,亮閃閃的。
貝塔像往常一樣打算從窗口跳到厚雪上,沒想到,他使勁一蹦,沒陷進雪裡,
而是一下子滑倒了,接着像個沒有駕手的雪橇,一屁股直滑到了山腳下。
貝塔還沒明白怎麼回事,驚得呆呆的,好不容易站起來,使勁跺了跺地面,看
看雪是不是真的凍上了,不過他怎麼踢也沒踢起一塊雪。看來阿魯姆真的凍得像石
頭一樣結實了,貝塔歡天喜地。現在海蒂可以上山來了!貝塔連忙跑回家,把媽媽
剛擺到桌上的山羊奶喝光,塞一片麵包在兜里,匆匆忙忙地說:
“我得去學校了。”
“是嗎,行,好好學吧。”奶奶點點頭說。
貝塔從窗戶爬出去——因為,門口堵着冰山,沒法從那兒走。——找出個小雪
橇,坐上去滑下山。
雪橇快得像閃電。到了德爾芙里,又滑上去米原菲爾特的路,還是停不下來。
貝塔怕突然一停,自己和雪橇都會摔壞。於是,就這樣一直滑到下面的平地上,等
雪橇自動停住。
貝塔下來,望望四周。雪橇勁頭太猛,連米原菲爾特都過了一大段路。現在怎
麼往回趕都是遲到,早就開始上課了,而且往回走得花上一個小時,貝塔尋思着不
如乾脆回家的好。
這樣,貝塔走了大半天,總算回到德爾芙里。這時,海蒂已經放學回家正和爺
爺吃飯。貝塔走了進來。他一心想着今天有件重要的事要告訴海蒂,一進門就站在
屋子中央風風火火地喊:“硬了!”
“什麼?什麼硬了?你今天怎麼這麼英勇?“爺爺說。
“雪呀。”貝塔回答。
“哎呀,太好了!我能去奶奶那兒了!”
海蒂歡呼雀躍。她一下明白了貝塔話里的含義。
“可是,你為什麼沒來上學?用雪橇不一下子就到了嗎?”
海蒂轉念想到他明明能來學校卻跑到別的地方去,便責備似地說。
“雪橇滑出太遠,我來不及了嘛。”貝塔分辯。
“那是在開小差,”爺爺說。“該罰這種人揪耳朵,知道麼?”
貝塔嚇了一跳,忙把頭巾扯到耳朵上。他最相信阿魯姆大叔。
“尤其像你這樣的山羊司令都開小差,就更讓人瞧不起了。”爺爺接着說,
“你說說,要是你的山羊不聽話,東一隻、西一隻地瞎跑,給你搗亂,你怎麼辦?”
“揍它們哪。”貝塔不假思索地回答。
“那麼,要是有個孩子也像山羊一樣不聽話,挨了揍,你會怎麼想?”
“活該!”貝塔說。
“是嗎,那好,山羊司令。要是你以後上課,還坐着爬犁從學校門口滑過去,
你就到我這兒,等着活該挨罰吧。”
貝塔這才懂得爺爺的意思。明白那個像不聽話的山羊的孩子就是自己。貝塔慌
忙往牆角瞥了一眼。看看那兒有沒有像自己對付山羊時用的鞭子之類的東西。
不過爺爺愉快地招呼他:
“喂,過來吃點兒吧,吃完你帶海蒂上山,晚上再領她回來,晚飯也在這兒吃
吧。”
貝塔沒想到會這樣,高興得又把臉笑成一團,馬上跑到海蒂旁邊坐下。
海蒂已經吃了很多,而且一想到能看見奶奶,就再也吃不下了。她把盤子裡剩
下的烤奶酪和一大塊土豆給了貝塔。爺爺本來就給貝塔盛了滿滿一盤,這下貝塔面
前堆起了一座小山。不過貝塔對付這些可毫不打怵。
海蒂從壁櫥里拿出克拉拉送的大衣,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再戴上頭巾,就等
出發了。她的夥伴把最後一塊東西塞進嘴裡後說:
“好了,走吧。”
於是兩個人上路。路上海蒂講起“天鵝”和“小熊”,剛搬到新屋子時它們成
天耷拉個腦袋,蔫蔫巴巴的。一問爺爺,爺爺說:
“這就像你剛到富蘭克托時一樣。它們倆還從沒下過阿魯姆呢。”
海蒂又說:
“你也該經歷一回這種事,貝塔。”
貝塔聽了,一聲不吱,像是思索着什麼,和平時大不一樣,連海蒂說了什麼也
沒聽清。直到走到家門口,才站住,懊喪地說:“要是挨爺爺的罰,我寧願上學。”
海蒂同意這個想法。她熱心地鼓勵貝塔一定上學。一進屋,媽媽在做針線活。
奶奶這陣子一直臥床不起,天太冷,最近身體又不舒服。這可是海蒂頭回知道,以
前每次來,奶奶都是坐在屋子一角里。
海蒂趕忙跑到奶奶屋裡,見奶奶蓋着薄薄的被子,躺在窄窄的床上,身上還裹
着那件灰披肩。
“哎呀,感謝上帝!”奶奶一聽是她跑進來的腳步聲,立刻喊。奶奶秋天就一
直暗暗擔心一件事,現在海蒂好久不來,她心裡又是七上八下的。原來奶奶聽貝塔
說有個從富蘭克托來的紳士天天和海蒂一起上牧場去,就怕這人是不是想把海蒂帶
走。直到他走了之後,奶奶也時時擔心會有誰從富蘭克托來這兒把海蒂帶去。
海蒂跑到床邊,擔心地問:
“奶奶,非常難受麼?”
“哪裡,海蒂,不礙事的,”奶奶愛撫地安慰她。“只是天一冷,手腳有點不
方便了。”
“那一暖和起來就會好吧。”海蒂着急地問。
“是啊,當然會好。說不定不用多久,就又能紡線了呢。我今兒個還想試試來
着,明天肯定就會好的。”
奶奶信心十足地向她保證,仿佛看見了她一臉驚惶。
海蒂還從沒見過奶奶病倒在床上,剛才十分擔心,一聽這話,才心裡一顆石頭
落地。她睜着大眼睛盯了奶奶一會兒,詫異地說:
“在富蘭克托,披肩是散步時用的,睡覺時也能技嗎?奶奶?”
“不是的,海蒂。”奶奶回答。“太冷了,被子又薄,有這個卷在身上就好多
了。”
“哎呀,奶奶。”海蒂張大嘴,“這個床怎麼會這樣,頭那麼低,腳那麼高,
得把頭那兒墊高點才行啊。”
“是啊,海蒂,我知道。”“奶奶挪了挪腦袋,好在那個像塊薄板似的枕頭上
舒服一點兒。“哎,枕頭本來就不高,又用了不知多少年了,變得這麼扁平扁平的。”
“那告訴富蘭克托的克拉拉一聲就行了。”她大概能把我的床送來。又大又厚
還有三個枕頭,我總睡不慣,就滑到枕頭下邊平平的地方睡。不過還得上去。總得
規規矩矩才行呀。奶奶,要是有了那張床,您一定能睡得香是吧。”
“也許會吧。再暖和點兒,頭再墊高點兒,我就能舒服多了。”
奶奶邊說邊把頭抬起來,使勁往上挪了挪。“算了,別說這些了。我有的,好
多老年病人還沒有呢,我已經得感謝上帝了。我總能吃到高級麵包,這灰披肩也這
麼漂亮這麼暖和。再說,你又待我這麼好。來,海蒂給我讀點什麼聽吧。”
海蒂跑到外屋把那本舊書拿來。她現在對裡面的歌很熟悉,找出一首首好歌,
給奶奶讀的時候,她自己也感到快樂,很久沒聽過這些動聽的歌了。奶奶雙手合在
胸上。剛才憂慮的神情變成了欣慰的微笑,仿佛突然看到了幸福的希望。
海蒂讀着讀着,突然停下來問:
“奶奶,好些了嗎?”
“啊,好多了,海蒂。聽着聽着就好了。接着念吧。”
海蒂把這首歌繼續念完,它的最後一段是這樣的——
如果我眼前布滿黑暗
請把我的心靈照亮
使我在回返另一個世界時
快樂歡欣像回到故鄉。
奶奶讓她讀了一遍又一遍,然後又不停地小聲念叨着。奶奶臉上充滿了歡樂,
像是看見了遠處的光明和希望。這讓海蒂想起回家時那個晴朗的日子。她高興地喊:
“奶奶,我也知道‘回到故鄉’是多快樂!”
奶奶沒說話,不過她明白小海蒂為什麼這麼說,她的臉上仍帶着歡樂,讓人一
看也不由得心情好起來。
過了一會兒,海蒂又說:
“天快黑了,奶奶。我得回家了。奶奶又好起來,我真高興!”
奶奶拉起孩子的手,緊緊握住,說:“啊,是啊,我也高興啊。就算以後一直
要睡過去,奶奶也不難過。海蒂,不親身感受,是不知道那種滋味的。永遠永遠孤
單一個人躺着,什麼都聽不到,什麼都看不見,沒有一絲光亮。奶奶也許會問得慌,
會絕望。但是只要想想你讀過的歌,奶奶就會心裡亮堂,高高興興的了。”
奶奶說完,終於放開了海蒂的手。海蒂說了聲“再見”忙回到外屋拉起貝塔走
出來。天已經黑了,可是月光鋪灑在白茫茫的雪地,明亮得像白晝一樣。
貝塔在雪橇前面的位置上坐好,讓海蒂坐在他身後。然後兩個人像順風飛翔的
兩隻小鳥,從阿魯姆猛衝下去。
這天晚上,海蒂躺在爐子後邊又大又漂亮的乾草床上,想起了奶奶。想起她的
枕頭不舒服,想起她喜歡聽歌,還想起奶奶說過的好多話。要是奶奶每天都能聽上
一遍歌,就天天都會心裡舒坦了。可是下次去恐怕要兩三周以後吧。一想到這兒,
海蒂非常難過,絞盡腦汁想,怎麼才能讓奶奶每天都能聽到歌呢?
突然,她冒出個好主意來。海蒂開心極了,簡直等不及天亮再實施計劃。忽然
她一下從床上坐了起來。原來,她光顧想奶奶的事,還沒做晚禱。這時候的小海蒂
可不是個能忘記祈禱的孩子了。
海蒂在心裡為自己、爺爺和奶奶祈禱了一遍。一骨碌又鑽進了乾草床上,然後,
安安穩穩一直睡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