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兒得兒無所怨
1 平凡的奇蹟
我曾是個充滿幻想的女孩子,後來逐漸發現,自己其實是個缺少志向,沒有幹勁的女人。曾經幻想成為許多種人,卻沒有想過,簡簡單單,自己只是個當母親的材料。為了幸福,我用了據說是人生最好的幾十年來尋找那另一半。(潛意識中,也許也為了將來的孩子。)本不覺得自己條件如何好,但被別人誇過,被異性追得多了些,便有些自視過高。畢業後工作幾年、又來到澳大利亞,多年的掙扎求生,經過一次婚姻和離異,沒有放棄尋找,也算閱人不少,幸福仍是遙不可及。
當人過了三十的時候,生物鐘的滴答聲逐漸逼近,開始不敢幻想,而有一天,坐在車裡,望着開車的男朋友,看着他臉上西方人的、雕塑般完美的輪廓,不禁想,自己將來的孩子,要有那麼挺直的鼻梁,不要有象自己,有這樣又平又園的臉。男朋友是個好人,卻不是我欣賞的類型。不善言辭,缺少情趣;不休邊幅,缺少紳士風度;自我中心,將來一定缺乏責任心。可他後來還是成了丈夫。結婚前,我問:你不會不能生育吧?平時麻木不仁的他,卻頗為反感:誰說的,我絕對能生!
寶寶是上天對我祈求的回答。兩人商量好要孩子,立即一矢中的。我當時本能地知道,有了,而且是個男孩兒。
我已不工作,在TAFE學院讀會計。沒有什麼負擔,身心舒暢。又沒有頭暈、嘔吐之類的反應。能吃能喝,特別是想吃水果。當時正是夏秋之際,水果店裡一片活色生香,人間仙境,一盒草莓,沒等走出點門,已經吞下,一兜桃李瓜果,沒等到家,也吃得七零八落。可沒暢快多久,發現自己很怕有空調、不通風的環境,一到商店就暈,一暈就趕緊買汽水喝。有幾次竟不顧眾目睽睽,在天昏地暗之時躺在供人休息的長椅上。醫生說是血色素偏低,給我開了鐵片來吃,於是好了。一天,又是去買東西,在自動電梯上行的時候,感到肚子有力地扭動了一下。我立時知道,那不是電梯,那是他,是一個健康又有力的男孩兒,我的兒子。
寶寶動得越來越多,越來越有力。到後來,我的肚子大得看不到前面幾公尺的地面。朋友見到我,問我是不是懷了雙胞胎。即便如此,我仍是精力充沛,做所有的家務,還帶剛從國內來的母親出去走走什麼的。對於分娩,我其實是挺怕的。和丈夫一起參加過教育課,心裡仍是沒有底,聽朋友說,現在有無痛分娩,一點不疼,才心下稍安。到最後,有了一種凌然面對的精神準備。可寶寶卻遲遲不出來。預產期超了五天,去醫院,醫生進行了檢查,他說如果這個周末不生,星期一再來,到時考慮引產。
可能是因為檢查時的觸動,當天晚上,便感到痛,先是很輕柔地,腹部陣陣收緊,我洗完澡,心想原來這麼輕鬆,便讓丈夫和母親先睡覺,自己一人在地上打坐。個把小時後,感到一個人坐不住了,叫醒家人,送我到醫院。晚上值班的人讓我坐下等。到我實在熬不住了,安排我進了產房。這時已近深夜。
SydneyRoyalNorthShoreHospital是一家公立的大醫院,設備服務先進。這裡的產房布置裝璜的溫馨舒適。寬大的產床在一邊,另一邊陪我的媽媽和丈夫有舒適的椅子休息,還有人為他們送吃送喝。可我後來在這裡度過的大約二十個小時,卻是在人間煉獄。
說到疼,本來心裡是有準備的。小時候生病打針,有的蠻疼的。聽過的革命故事中,皮鞭、烙鐵、老虎凳也刺激過對於疼痛的很多想象。有的疼,是可以忍的。可這種疼,是一種難忍的疼,它是一種讓人無所適從,讓人扭曲,讓人從裡面翻出外面的疼。護士讓我吸止痛氧,疼痛沒有減輕,反而加上一種讓人不快的暈旋,我拒絕吸氧。他們就給我打了止痛針。這一針有效,我昏昏沉沉睡了過去。到醒來,分不清白天黑夜,應該是第二天,疼痛又回來了。後來麻醉師來了,為我作了腰部穿刺麻醉,我又處於時睡時醒狀態。這期間,嬰兒的心跳一直被監視器測着,護士們、助產士不時進來察看,記得有個護士為了讓我更舒服,幫我改變了姿勢,影響了胎兒的心率,幸虧被及時發現,負責人當我的面就對那個護士拉長了面孔,說:病人這時是被麻醉狀態,腰部以下沒有感覺,我們不小心觀察,可能會置胎兒於危險。我很為那個護士難過。其實這些護士們一個比一個好。她們不時來我身邊,詢問、量血壓體溫、給我講關於分娩的事,嬰兒的事,不時為我檢查、弄乾淨。她們是天使,為了那些新生命不感到這個世界太冰冷,我們需要她們這樣的天使。
可惜,這些優雅的天使們下了班,換來了烏鴉。應該是第二天下午了,新上班的護士是個中年的亞洲女人,帶着兩個很年輕的小護士。這個亞洲人看起來象是馬來西亞、新加坡或是印尼華人。從她平板的臉上的微笑里看不到一絲溫暖。這時,腰上的麻藥已經過時,疼痛加劇。她一個勁地說,應該是使勁用力的時候了。大喊“一二三”,讓我用力。二十幾個小時水米未進,加上疼痛,我沒有一點力氣。我近於哀求地說,我覺得自己沒有力量生出來,產鉗也好,真空吸盤也好,請用來幫幫我。她還是沒有一點憐憫之意,不斷地對我大叫着。我還看到她對着其它護士偷笑我痛苦的樣子。(說來也怪,我在澳洲醫院裡,見過的最不可親的護士是亞洲人,最不近人情的醫生也是亞洲人。為什麼在人家的土地上,自己同種的人,反而沒有不同種的人待自己好?)
產前教育課上,醫生說,人一生所經過的最痛苦的經歷有兩次,一次是死,另一次是生。生孩子時,母親痛苦,胎兒其實也承受着極其痛苦的體驗。不知這一說法是詩意的發揮,還是真真確確。感謝現代醫療技術,如果沒有其幫助,有多少母親孩子會死於生產的過程。不過,也許過不了生產這一關的母親孩子,也就是被自然淘汰法則判了死刑。我是否也過不了這一關呢?過了個把小時,那個亞洲人護士說,孩子的頭可以見到了。我鼓足了力氣又試了幾次。還是紋絲不動。後來她們發現胎兒的心律明顯下降,這才緊張起來,急忙招來醫生。這是個白人男醫生,也是為我作最後產前檢查的人。他們又從外面推進來一台機器。在醫生的指令下,裝好開動,一陣類似吸塵器的聲音,醫生把一個盤狀的東西吸住嬰兒的頭,然後用力往外拉。使勁拉了兩下,脫開來了。醫生又令他們調整機器的力度,再次又試。後來我丈夫說,他看到醫生當時那樣,真想過去對他說:悠着點兒,不要用那麼大的力。
這次成功了。在朦朧中看到,懸在我腹部上方,醫生的手裡,舉着一個顏色青青紫紫的東西,還有一股水注從那裡流到我身上,那是寶寶在尿尿。我後來知道,這時丈夫謝絕了醫生讓他剪臍帶的邀請,一定是醫生剪斷了臍帶。瞬間之內,醫生把一團濕漉漉、熱乎乎、沉甸甸的東西拋在我胸前,它發出幾聲象咳的哭聲。這一刻,我看見了寶寶的頭,頭髮一縷縷地沾在頭皮上,我注意到他的前額和臉型是扁平的,不好,寶寶繼承了我的臉型。我又注意到他兩腮是兩塊肥肉,鬆弛地墜下,長度超過了小小的下巴。他的頸部、肩頭也長滿了肥肉,他的皮膚,有點象風幹了的蘋果皮。怎麼這麼奇怪的樣子?
沒等我看清楚,寶寶又被拿走了。他需要被清洗,量體重、身長、注射維他命K,再穿衣等等。這時是晚間八點鐘了,我這邊,醫生馬上為我清理,注射麻藥、縫合。我的痛感恢復了,但這時的痛,是不同的,容易忍受得多。由於嬰兒出來時的動作過快過烈,造成三度撕傷,媽媽看到當時的情形,忍不住躲出去哭了。醫生從裡到外為我縫了一個多小時。這期間,在場的三、四個助產士、護士們向媽媽和丈夫道賀,大家輪着抱寶寶、看寶寶,母親和丈夫的喜悅,我都沒有精力去注意了。檢查寶寶的結果,讓人搖頭咋舌。體重:4185克(母親說,要不是那泡尿,還得重),身長:52點5公分,頭圍:38公分。他們都說,這麼大的頭,太少見,沒有可能自己生出來的。
後來看到電視報導,說有不少人在家裡生產,只有助產士接生。不少人主張設立與醫院分開的、由助產士主持的孕婦生產中心,婦科醫生和助產士之間為此爭執得非常激烈。有的婦科醫生說,這樣的做法早晚會導致生命損失。從我的經驗看,不是沒有道理的。與我同時當母親的女人們,談到生產過程,反應差異很大。每個女人的生產情況都多少不一樣,生產順利,使她有很一種近於痛苦加甜蜜的感受,不少新母親看到新生兒,喜淚如泉。也有的母親反而有閻王爺那裡走了一遭的感覺。
寶寶落了地,感激當然是不言而喻的。但又不知道如何感謝,感謝誰。是上天?是凡人?是命運?還是現代醫療機構?我一時縷不清。丈夫馬上寫了一封感謝信給醫院,不善於表達感情的他,倒是在信中大談他初次做父親的感動。
2 不馴的寶寶
我犯了一個大錯誤,就是跟醫院講要母乳餵養。當時,母乳餵養是大型提倡的,有的人把其象宗教一樣崇尚。生產之前,有個生過兩個孩子的母親建議我不要管人家那一套,母乳、配方奶粉,孩子還不是一樣長大?我們那裡有那麼多時間精力?我當時沒有意識到有什麼不同,也確實想體驗一下哺乳的感覺。
可是寶寶不買帳。生產完,剛剛安頓,已近深夜,她們把寶寶抱來餵奶。以為象一般嬰兒一樣,碰到乳頭就會自然吸吮,誰知寶寶偏偏不要,把頭擺來擺去,奮力掙扎。這使守護的護士頗感詫異。而這位女士滿有堅持到底的作風,一邊及其鄭重地向我訓導母乳餵養的方法,反覆告訴我不要心軟,要堅決、謹守,一邊一手緊捏住寶寶的頭,另一隻手托住寶寶的身體,把他緊緊按在我胸前,用手指壓寶寶的雙頰,迫使他張開嘴。寶寶掙扎得更凶,拼命地哭喊,直到聲音嘶啞。
寶寶的反抗,更使護士女士鬥志高昂。看到她那股不信邪的樣子,我說可能是寶寶不餓?沒有奶流出來?吸不到奶所以生氣?被一一否定之後,我也就任其為之了,一邊還不時找話同她講,想給她一種我非心軟的印象,這樣她也不至於過於生氣,過於全神貫注。也許我不是一個保護意識很強的母親。本來嗎,是寶寶不對,該他吃苦頭。加上他看上去身體強壯,吃點苦頭也不要緊。說實在的,我太累了,因為生產時失血過多,剛才洗澡時還暈倒在洗澡間裡。可能因為寶寶的緣故,我還顧慮着護士的情緒。這樣折騰了好一番,寶寶的哭聲不減,女士開始累了。她叫來一位年紀大些的一位女士。她人溫和些,也是用類似的方法想迫使寶寶就範。又是好一陣忙。後來她們放棄了。說讓我去休息。明天再試,不過寶寶她們絕不給餵配方,如果他不吃,每三個小時就要測血糖。當時就用針在寶寶的腳跟上刺出血來拿去測試。
第二天一睜眼,看到護士來探望。想起了那個不馴的小傢伙,我第一句話就說:我要看我的兒子。(這是我平生第一次使用這樣的字眼。)護士告訴我孩子很好,不用急,讓我先吃早餐,她們再把孩子抱來讓我餵奶。我因為傷的比較厲害,這兩天內只可以吃流食。
寶寶來了,睡得很安祥。我和來探床的丈夫一起仔細端詳他。他紅紅的皮膚,有着和我類似的方方的頭顱,鼻梁倒是有。他的頭髮,中褐色微卷。應該是捲髮吧?我丈夫說。護士說:未必,你以後發現會長直的。(後來,他的胎髮脫光,長出的是淺色的金捲髮,隨年齡漸大,變成了一頭濃密的深褐色曲發,很漂亮。)寶寶睜開眼睛,他的瞳仁是新生兒特有的藍灰色,我看着他的眼裡,不知他是否看到我。他將來的眼睛是什麼顏色呢?是褐色的?還是象爸爸,綠色的?(他的眼睛後來變成淺褐色,最後成為深褐色。)
護士過來幫着餵奶了。看到寶寶這麼胖大,護士對我說:你這個小寶貝,餵他吃奶還真得有點肌肉。本以為今天寶寶會吃奶了。誰想,又是那樣。哭叫掙扎,堅決不吃!護士沒辦法,叫來了更多的護士和助產士們。這樣,每人輪流試着讓寶貝就範。結果仍是一樣。有個叫蓋爾的女助產士,陽剛十足,面目體魄象個男人。她說:小傢伙,我就不信制不服你。她花了很多時間,用力氣,換姿勢,仍是不成功。她又說,這樣嬰兒不吃奶,奶水下不來,不行。於是她又用手為我擠捏。
在其後的兩、三天裡,每隔三、四個小時,護士們就來如此這班地餵奶,大家輪流上陣,她們還幫我擠,讓我自己擠。不管白天黑夜,不管我人有多困,傷口多疼,我都得坐起來配合她們。每三、四小時還為寶寶驗血糖,他的兩隻小腳後跟早都變成紫色。其實她們後來不得不投降,在寶寶餓得太久的時候,把擠出來的乳汁攙在配方奶里,用奶瓶餵給寶寶吃。寶寶吃得很痛快。儘管如此,她們還是沒有放棄,值夜班的護士想出了一個辦法。用一條細長的導管,連接在裝有配方奶的瓶上,把瓶子吊高,再把導管用膠布固定在乳頭上,只要寶寶吸奶,就可以馬上吃到配方奶,為了吃到奶,他也就不斷地吸。這一招還挺有效,寶寶果然肯吸奶了。但有時導管的位置滑動了,或者瓶子低了,配方奶不能及時被吸出來,寶寶又會哭鬧,拒絕吃奶。一切周折又重新開始。餵一次奶,往往搞得幾個人圍着忙。
除了餵奶麻煩,寶寶平時很少哭鬧,他很喜歡洗澡。這天,護士召集所在的父親們一起,講解示範如何給嬰兒洗澡。母親們也過去看。被用來做示範的嬰兒自始至終大聲哭叫。第二個輪到寶寶,他被父親粗笨的手擺弄到水池裡,頭部上仰躺在水面,象是很悠然。護士們說,真應該讓這個孩子做示範。
一般應該在醫院住六天,我還是想早回家。為寶寶的吃奶,我被搞得又累又痛。對於有些男性化的助產士蓋爾過多的關切和接觸,使我有些困惑。她說我傷沒好,又沒有學會人乳餵養,還不能回家。
晚上,睡不着,把寶寶放在我身邊,病房外面的護士走動開關門的聲音,都會使寶寶的身子驚悸地抽動。我把手臂圍在他身上,為他遮住外面的光線。對着他的小臉,默默的說:孩子,別怕。你來到這個世界上,並不是孤單的。有媽媽在這裡,我會愛你,保護你,讓你安全地活下來,長大成人。這些話從心裡緩緩流出,有一種近於悲傷的感動,同時也感到孤單和淒涼。生命,如此弱小,我們被包圍在巨大的又黑暗之中,我的眼睛潮濕了。
蓋爾周末休息,負責的是另一個護士,一個很好的人。她同意我回家了。寶寶回到家,我把他包在襁褓中的小身體放在沙發上,丈夫端詳着,說:看他樣子那麼甜,誰知裡面藏着的不是個小野獸呢?
有子萬事足,有了寶寶,我變得心境開朗。棄我去者,昨日之事,愛之焦慮,天涯之孤單,象在日出後的黑暗,剎那間消失。朝陽里,一朵質樸卻溫馨、平凡而美麗的花,悠然地開了。
二零零五年九月於悉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