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母淚

 在大多數家庭里，一般而言，父親代表剛強，母親代表溫柔。眼淚都是屬於母親。

 在我的記憶里，只見父親哭過一次。叔叔1958年飛機失事犧牲後，父親一直對奶奶隱瞞此事。六十年代初的一天，奶奶聽見堂妹對別人說“我沒有爸爸，我爸爸死了”，就來質問父親。父親編話騙過奶奶後，把我單獨叫到一間屋子，問明情況後抱着我傷心痛哭。(博文：一次祖母經歷了女人一生最悲慘的兩件事http://blog.creaders.net/38YHB/user_blog_diary.php?did=45960)。從那次以後，我就再也沒有見父親哭過了。

 在我的記憶里母親哭的次數就多了，印象最深的有這麼幾次：

 第一次發生在六十年代初，我八九歲在昆明讀小學時。長長的暑假就要結束，第二天要去學校註冊報道。學校在上學期結束時布置了很多暑期作業，但我整個假期一個作業也沒有做。母親在假期中問我做作業沒有，我都隨口回答說做了，但其實我完全沒有做。那時候整個人糊裡糊塗的，一天就知道玩，不愛學習。因為第二天報道時老師檢查暑期作業。母親帶我去報道，就先查看我的暑期作業。母親發現我一道題也沒有做時，一下子着急跌坐在地板上，哇哇大哭起來。當時真把我嚇了一跳。母親那麼大一個大人，為了我沒有做作業的事，居然會着急得一屁股做在地上痛哭，這是我沒有想到的。那是我第一次深深地意識到母親對我的期望，原來我的所作所為是那樣緊緊連着母親的心。

 母親的眼淚不完全都是柔軟，有時候它是面對邪惡和暴力勇敢的抗爭。1968年夏天父親在成都的文化大革命中被批鬥。父親被批鬥當日的晚上，母親把我們幾個孩子叫到一間屋，關上門，不開燈，黑暗中一面哭一面平靜地對我們說我們家逢8必有事，1948年父親被國民黨通緝避難農村；1958年叔叔飛機失事犧牲，現在1968年父親被批鬥。 母親教育我們說父親是沒有問題的，要我們堅定的相信支持父親。母親雖然在哭泣，但感受得出來，她在精神上透露出一種剛性。父親受批鬥後，我們都處在一種高度驚恐的狀態中，爸爸的精神狀態也垮了一大半。母親當時實際成了家裡最後的中流砥柱，母親當時鼓勵父親“要好好活給他們看”的話音一直留在我的耳朵里。（博文：文革：父親被批鬥http://blog.creaders.net/38YHB/user_blog_diary.php?did=76645）從母親的這次哭泣中我明白了，人生遇到不順或與邪惡情勢相逢時，不要慌亂，不要害怕，要勇敢面對。

 1970年，我們家分處五個地方，母親在單位支左部隊簡陽縣的軍墾農場勞動；父親在汶川的棋盤溝學習班；姐姐在眉山當知青；小妹妹和奶奶在老家；我和大妹妹在成都守家。中秋節前夕，父親突然從汶川的棋盤溝回成都的家。受父親派遣，我第二天就坐火車去簡陽軍墾農場找母親，要她請假回來過中秋和家人團圓，我們一家人那時已經好長時間沒有在一起了。我記得我是在一個叫紅廟子的火車站下火車的。下車後步行翻過一座山，到了一個平壩的地方才找到母親勞動的軍墾農場。母親和我見面後，就去找管他們的支左軍人請假，結果沒有準假。母親不能和我一起回成都，就送我往回走了一段。一路上我們心情不好，都沒有怎麼說話。走到山頂處開始要下山到火車站的地方時，母親沒有和我告別，突然一轉身哭着往回走了。記得正好一個路過的農村婦女看見母親哭着離我而去，就不斷問我：“她怎麼了？她怎麼了？”我沒有答她的話，我也哭了。回到成都家中對父親講了後，父親非常憤怒。以後姐姐到母親的軍墾農場去玩，有個支左部隊的付連長看上了姐姐，對母親大現殷勤，還托人來講。母親對那個付連長印象還不錯，記得是個浙江人，字寫得很好，人長得也不錯，那時軍人是人人都很羨慕的職業。母親給父親講了此事後，父親一聽是支左部隊的，破口大罵，堅決不同意，可見那次的事在父親心裡留下的傷痛有多深。母親的那次哭泣讓我懂得了，一個家庭團圓在一起的親情是多麼的珍貴！而衡量判斷一種制度理論的好壞優劣的最重要的標準，就應該是看它對基本的人性親情是否尊重。以種種偉大的說詞來蔑視貶低基本人性親情的制度理論一定是有大問題的。

 2001年6月我在父親病重時回去陪了父親一個星期，因為剛到新的工作單位沒有年假，就又趕着回到了美國。回美一個月後的7月，父親就病逝了，我作為父親唯一的兒子，也沒有能夠回去參加父親的葬禮。所有後事都是姐姐和小妹操辦。父親的後事辦完以後，母親在電話里對我說，後事辦完了後，照了不少照片。翻看照片時，發現在各種場合站在第一排的父親的子女都是女性沒有男性（女婿們都站在第二排），心裡很難過，然後母親就哭了起來。我聽後，心裡萬分難受。在中國傳統文化觀念中，我對父母肩負着比姐姐妹妹們更大的責任，但我從18歲起就離開父母，在外漂泊，我和父母相處的時間加起來還不如小妹夫，幫父母做的事，也不如他們身邊的兩個女婿多。最後也沒有能夠為父親送終。母親的眼淚讓我深深感受到了人生的無奈和遺憾以及我們這些海不歸的心酸。

 母親的眼淚當然不是我人生的全部，但它確實是我人生很重要的一部分。我在母親的眼淚中成長，成熟，感悟到了很多人生的真諦，豐富了我的人生。

 在此母親節之際，遙望太平洋彼岸，祝願母親快樂健康長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