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車子越過了最高的幾個山頭,就下坡了,在崎嶇的山道上蹦蹦蹦地跑着向山下沖,快得好像要衝到山谷底下的深淵下面去了。顛簸得母親不住地跳動,她一隻手拼命地抓住後面的護板,另一隻手還得緊抱着我,我也本能地緊抓着一根繩子,不知道是那裡的,大概是人家的行李上的。有幾次顛簸得真厲害,我好像心都給它顛得從口裡嘔吐出來了。 大概顛了二十多分鐘,車子終於到了山腳下面來了。斜坡已經漸漸變成了平地,車身已經不向前面傾斜了。顛簸也沒那末厲害。母親吐了一口氣,似乎心境比較好過了一些。 忽然地,車隊又停止了。停得那末突然,所有的人猛然地都向前面倒下,母親和我也向前面仆倒了。 ﹃又是什麽事情呀?﹄有人問,也有人在咒罵。 答案立刻就知道了。路的兩邊忽然躍出來好多持着長長短短槍械的人,大概總有百來人,把所有的車都包圍了。 我以為這些是兵,但是仔細一看,都不是穿軍服的。 ﹃下車檢查!通通有!﹄那些人吆喝着。 ﹃快!下車!﹄ 車上的人都呆了,沒有一個人動身。 ﹃快!下車檢查!﹄又催了。 ﹃你們是那裡的呀?﹄車上有一個男人的聲音在問。 ﹃丟那媽!治安單位檢查。你不出來!問東問西,是那一個?﹄下面有一個持着短手槍的人這樣回答。 問話的人不敢作聲了,大家只好乖乖地攀下去。 ﹃站好!﹄持短槍的那個傢伙把我們排成兩列。 母親是先走下去的幾個人之一,她抱着我,給推到一邊,排在第三個。 所有的男女老幼都給叫下來了。幾個荷槍的人跳上車去,照着手電筒,東照照,西照照,把那些行李東踢一腳,西翻一下,檢了一些貴重一點的,在下面拋,下面的人就接了堆在地下。 ﹃都是違禁品!沒收!﹄持着短槍看着我們的那個傢伙飛揚拔扈地說,看來他像是一個小頭目之類的。 ﹃那不是違禁品!﹄有人說:﹃是我們的行李!﹄ ﹃我們是逃難來的!老爺!千萬別沒收我們的東西!﹄ ﹃放屁!﹄那個跋扈的傢伙厲聲地喝:﹃你們都是走私黨!什麽難民!﹄ ﹃真的是難民!﹄有一個說:﹃日本鬼打到河婆了,我們都是河婆逃來的。﹄ ﹃造謠!當你漢奸辦!﹄那傢伙更兇了:﹃槍斃你們!﹄ 沒有人再敢作聲了。 那個傢伙頭一擺;向他旁邊的幾個部下說:﹃還等什麽?不開始搜身干什麽?﹄ 那幾個傢伙立刻開始把我們挨個地搜,所有的口袋,內衣內褲都搜遍了,就是那些女人也不能例外,搜出來的貼肉財物,通通都拋在地面上做一堆。 母親是第三個,很快地就輪到被搜查了。 那個傢伙先搜我的身上,他伸手到我的衣服裡面,我嚇得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我這一哭,把那個頭目模樣的人招來了。他踱過來,斜着眼睛看看母親,忽然用手一揮。 ﹃這個讓我來搜!﹄他對搜查的人說:﹃你去搜下面一個!﹄ 那個人服從地讓開了。 那個跋扈可厭的傢伙用手電筒照在母親的臉龐上,像鑑賞什麽似地看,做出一付討厭相,看得母親低下了頭。 那個傢伙伸手搜我,冰冷的手伸到我的胸膛上,又伸到我的胯下,忽然用力捏我一下,痛得我喊了出來。可是我懂得這些人可怖,我不敢真的哭嚷。只有忍氣吞聲飲泣。 搜完我,得不到什麽,他伸手去搜母親了。他的手第一步就摸着她的下巴,把她的臉抬起來。 母親的眼睛閃着羞辱和憤怒的光芒,可是她不敢發作。 那傢伙下一步就去解她的衣襟,母親向後退一步。 ﹃先生!請你放尊重一點!﹄她悲憤地迸出了顫震的聲音。 ﹃好像還讀過一點書的呢!唔!﹄那個傢伙笑了,笑得非常邪惡。他可不放鬆,手仍然伸過來。 母親又閃向一旁,避開了。 ﹃先生,請你別動手!﹄她說:﹃我自己拿出來給你好了!﹄ 母親說完真的自己就把錢掏出來給他。他卻不接,說道:﹃不只這一點點吧?﹄ 他的手這一次粗魯地捉住了母親,硬從裡面把一切都挖出來了。 ﹃啊!﹄母親哭了,是羞恥,也是憤怒。 ﹃哭什麽呢?﹄ ﹃先生!﹄母親哀求地說,眼淚掛了一臉:﹃求求你,做做好事,我們母子兩個人,還要靠這一點錢走到韶關呀!你這都拿去了,我們就沒有命啦!﹄ ﹃有什麽關係,你多做兩次生意就有錢了。﹄那個人刻薄地說。 ﹃我不是那種女人呀!先生!先生!﹄母親哭得的悽苦,我從來沒有見過她這樣哭過,她哽咽地求他:﹃先生!請你發發慈悲吧!可憐我母子無依無靠,千山萬水去找丈夫,一文都沒有……﹄ ﹃靠我好了!﹄那傢伙邪笑着說:﹃你跟我們回去,錢就還你!﹄ ﹃先生!﹄母親放我下地,上前向他合掌拜拜。 ﹃呸!﹄他忽然勃然地變了臉色:﹃你別拜倒霉了我!﹄ 母親不敢再拜他了,也不敢再求他了。他的樣子變得那末兇猛猙獰,就像是那些死屍的面貌似的,母親給嚇壤了。只好眼巴巴地看着他將錢丟到那堆搜出來的財物當中去了。 我看着那堆鈔票給遺留在地上,金戒指,鈔票、銀圓、金葉子、寶石……紛紛地給從人們身上搜了出來,丟到地上,蓋過了我們的鈔票——那是陳排長送的。是的,淹沒了它,我再看不見它了。 母親抑壓着聲音在飲泣,我也是這樣。我在這幾天遭遇的事,可以抵得上許多人士年的經歷,我的幼稚 我的心靈,也在創傷中飛速地成長了,我懂得了人生悲哀的一面,也懂得我們未來的日子將要更加艱苦,那些人把難民們逐一地搜查。地上那堆財物堆成了一座小丘。搜完之後,那個可憎的人又回來了。 ﹃上車!通通上車!﹄他命令地喊:﹃好了!檢查好了!通通上車!﹄ 在他和他的部下的槍口之下,沒有人敢抗議,也沒有人敢不服從。大家沮喪地攀上了車子。 母親將我放上車上,跟着也攀上來,可是她給一雙強壯有力的鐵掌拉住了。人一半在車上,另一隻腿在車外。 還是那個討厭的傢伙! ﹃別走了!﹄他嘻皮笑臉地地說:﹃跟我好了!﹄ ﹃先生!﹄母親用力地掙也掙不脫他。 ﹃你裝什麽正經!看你那衣服上的血漬還會是好人?是不是謀殺了親夫跑出來的?﹄ 母親死命地掙,才掙脫了。那個傢伙哈哈地笑了。 母親又羞又憤,氣得不停地咬牙。但是,有什麽辦法呢? 其餘的車子也給﹃檢查﹄完畢了,一聲哨子那些﹃檢查﹄人員通通退到路邊去了。 ﹃敬禮!﹄那個討厭的傢伙喊出了一聲口令,他的臉上的表情卻是諷刺的。 那些傢伙通通都立正行禮了。但是姿態都是滑稽無比的,有的將手按在額心,有些放在腰部,甚至有一個放在腰部以下,有的將長槍高舉,臉上都是滑稽訕笑的樣子,看他們,真是得意極了。最後還要這麽地來作弄我們一番。 車上卻沒有人能夠欣賞這樣的﹃歡送﹄儀式,許多女人孩子都在哭泣着,男人們在用粗話咒罵。 車子向前衝一下,再度邁向征途。那些﹃檢查﹄員已經給拋棄在後頭了。 ﹃怎麽辦呢?﹄母親似乎所有的勇氣全都失了!她呆呆地抱着我,不住地講這一句。 下半夜三點鐘的時候,車子到了一個很大的鎮市。市上所有的房屋都在睡眠當中,沒有一點燈光。 ﹃這是什麽地方?﹄有人問。 ﹃河口,﹄有人答:﹃再過一站水口就到興寧了。﹄ 車子並沒有停,穿過這個在黑暗中睡眠的鎮市,繼續向前奔馳。又奔馳了一個小時左右。終於漸漸地慢下來了。 ﹃快到了!﹄有人說。 ﹃到那裡?﹄ ﹃興寧!﹄ ﹃到了!﹄母親慘然地覆述這句話。 車子越過了許多黑黝黝的房子,忽然又停下來了。 ﹃不會又是土匪吧!﹄有人說。 ﹃是也不要緊了!﹄有人說:﹃反正早就搶光了?再來只有命一條!﹄ ﹃來吧!混蛋!﹄ 幾條黑影在車後出現了,也是荷着長槍的,正在用手電筒照射進來。 ﹃來吧!混蛋!﹄有人在黑暗的角落喊:﹃你們來晚了,什麽都搶光了,你要只好給你一條內褲!﹄ 持手電的似發現了那個講這話的人,電光落在他身上。 ﹃你講什麽?﹄那個照手電的人問。 ﹃講什麽?﹄另外一個武裝的人也問。 那個人嚇得不住發抖;他說﹃你們發財太遲了,我們已經給人發過一次財啦?﹄ ﹃什麽發財不發財的!﹄那個持電筒的人把電光反照在他自己的身上:﹃你看看我們是什麽人?﹄ 在電光中,出現了一個全身戎裝的軍人。 ﹃啊喲!對不起;說錯話了。﹄那個人連忙說:﹃誤會了!對不起對不起!﹄ ﹃那都不要緊了,﹄那個軍官說:﹃你剛才講的話…﹄ ﹃我是亂講的,該死該死!﹄ ﹃不是這個意思!我們知道,你剛才說有人是發了你們的財了,是什麽時候的事?﹄ ﹃我們遭了搶劫啦!﹄母親代他回答。 ﹃在那裡?﹄ ﹃在一座大山的山腳。﹄母親說。 ﹃有多少人來劫?﹄ ﹃有百多人。﹄ ﹃唔!﹄那個軍官回頭對他的部下說:﹃大概又是小閻王那批人馬搞的。這個月這是第三次了。﹄ 他回頭看見母親衣服上的血跡,又問:﹃他們殺了人啦?﹄ ﹃不是!﹄母親解釋:﹃那是從受傷的人身上沾到的。我們遭了日本飛機掃射。掃死了很多人!﹄ ﹃你們這批人?﹄ ﹃不是,是另外一批,在一座大山頂上。﹄ ﹃什麽時間?﹄ ﹃下午四點鐘左右﹄ ﹃啊!你們是從河婆來的?﹄軍官恍然大悟地說: ﹃對了!﹄ ﹃怪不得,河婆來的商車老不見到達。﹄ ﹃都完啦!﹄母親哭了起來。 ﹃別哭啦!太太!﹄那位軍官說,﹃你現在不是平安到達了嗎?﹄ ﹃是的!﹄母親咽着說:﹃我平安到達了。可是,那些受傷的人,那些小孩子……還有,我們怎麽辦呢?﹄ 13 是的,我們怎麽辦呢? 在這個陌生的地方,我們舉目無親,沒有錢,連一件可以更換的衣服都沒有。 在清晨的街道上,母親抱着我,拖着疲乏沉重的步子,到處打聽找尋有沒有難民救濟站或是收容所。很不幸,那時候似乎還沒有這種機構,要嗎就是我們沒找到。我們轉來轉去,毫無結果。母親那染上了那件死難同胞的鮮血的衣裳,招引了許多人的注意。那些早起的人們,賣豆漿稀飯油條的,苦力菜販,學生公務員,紛紛都向我們投射着好奇的眼光。可是沒有一個人敢走近我們,只是隔得遠遠地看,好像我們是什麽怪物,或者是殺人兇手。 母親似乎已經是身心交瘁,筋疲力盡了,在絕望之餘,她抱着我坐在一間大房子前面的石階上。她的頭髮散亂,面容憔悴污穢。衣衫破爛,又染着血跡。我的模樣大概也整潔不了那兒去。 我們相依在一起,母親讓我把頭枕在她的膝腿上,叫我睡一回見。她目己卻似乎仍然在努力支撐。我的肚子餓得難受,幾天以來,從來沒有這般地飢餓過。我餓得發昏睡不着,我想母親也正在同樣地忍受着飢餓和疲勞的襲擊,說起來,我雖然已經懂得不少事情了,卻仍然無法控制自己,我不住地哭叫着:﹃媽媽!肚子餓!﹄ 母親總是溫和地安慰我說:﹃多忍耐一下吧!等一下就會有辦法的。﹄ ﹃等一下媽媽買包子給你吃。﹄ ﹃現在包子店還沒開門呢,等一下吧!﹄ 我知道這些是騙我的話,我知道我們沒有錢,沒有錢,那有飯吃呢?我的經歷使我提早成熟了不少,可是還沒有到達能夠忍耐飢餓和樂觀的程度。我明白母親已經受盡了痛苦,知道她已經毫無辦法,然而我仍然啼哭。我除了啼哭還能做什麽呢? 我們的週圍都有賣早點的小攤,豆漿稀飯饅頭包子油條、燒餅、油炸餅,樣樣都有。一陣陣香氣飄了過來,使我不得不朝着那些食物看。母親卻沒有我那麽饞,她先是默默地看着天空,漸漸地,她的頭低垂下來,淚溢出了她的眼睛,流下了她的支撐着前額的手。 有些人好奇地站立一回兒,看看我們,然而不久漸漸都散去了。在那些人看來,我們要不是殺人兇手就是乞丐。而且,各人也有各人的事,誰能停留許久來研究這樣的一對母子呢?也許他們當中有願意施捨的人,可是,母親並沒有求乞呀! 我不住叫嚷肚子餓的聲音已經給不太遠的人聽見了。有一個男人從一個稀飯攤子走過來,他的嘴裡還嚼動着東西。他的手中拿着幾張燒餅。我實在是餓狠了,忘卻了一向母親不許我現出饞相的教訓,自然目不轉睛地盯着那些燒餅。本來,我那時只有那麽一點點大嘛,那裡會懂得控制自己呢。 母親發現了我的饞相,嘆一口氣,說道:﹃虎兒,就是餓也不能這樣子饞法啊!﹄ 那個人已經來到面前了。他彎下身子,將燒餅遞給我。我也就毫無羞恥地接受了。 母親似乎很難為情,她那因為疲勞和飢餓之故而蒼白的臉龐上現出紅霞。她似乎想叫我拒絕,可是立刻就將話嚥回去了。 ﹃快謝謝伯伯吧!﹄她終於對我說。 我早已經讓燒餅塞滿了一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孩子!﹄母親說:﹃怎麽還沒謝謝就先吃啦?﹄ 那個好心的陌生人笑着說:﹃不要謝!不要謝!﹄ ﹃實在太不好意思了!﹄母親對他說:﹃這孩子實在也是餓壞了!﹄ ﹃你們大概是逃難來的吧?﹄那個人問:﹃從什麽地方來的?﹄ 母親將一路的經過很簡單地告訴他。並且請他幫忙找一找什麽地方有救濟難民的機關。 ﹃請先生無論如何幫幫忙吧!﹄母親說:﹃我現在是一點兒辦法都沒有了,我又不能向人求乞。﹄ ﹃救濟難民的機關這裡好像是沒有。﹄那個人說:﹃這樣罷!我有個朋友是在報館做事的。我去找他想想辦法吧!你們暫時還是在這裡休息,稍為等一等,我馬上就回來。﹄ 他回到小食攤那邊去,買了兩碗稀飯,端過來給我們。指着攤子說:‘你們先吃一點東西,你要吃什麽,儘管去跟他要好了,錢我已經先付過了。我現在就去找我那個朋友!你們別走遠了,免得我回來找不到。﹄ 絲看那個人走了以後,母親嘆一口氣,可是臉上現出了一線希望之色,不像剛才那麽失望了。 ﹃虎兒!﹄她對我說:﹃我們母子命眞苦,如果不是到處遇到貴人,眞不知道怎麽樣呢!﹄ 母親到現在還常常提起這句話。她說她明知我那時候並不見得能夠聽得懂,可是她已經當作我是聽得懂的,不論什麽話她都對我講,向我申訴,而我,也似乎漸漸地能夠接受她的感受了。 母親自己並不先吃稀飯,她好像已經忘了她的飢餓和疲倦。她用湯匙盛起熱氣騰騰的稀飯,放在嘴裡吹涼了,一匙一匙地,慢慢地餵我。一直到我吃完那一碗,又問我還要不要。我似乎並未吃飽,可是我已經懂得我們只有兩碗飯,而且也知道該讓母親吃了。我搖搖頭,說我吃飽了。她似乎有些不相信,又逼着我多吃了她碗裡的一半。 那個人雖說我們可以再向賣飯的人要東西,可是母親並沒有去再要。吃完了以後,她將碗放在一旁。那個賣飯的人來收碗的時候。她也沒有向他要。倒是那個賣飯的人自動地又再送兩碗上來。 我們還沒有吃光,那個人回來了,帶着一個穿中山裝的人。那兩個人的面貌,到現在,我一點兒也記不起來了,母親也記不起來,所以我無從描述他們是什麽樣子的,我們共同的記憶是,似乎兩個人都是穿中山服的,後來來的那一個似乎比第一個穿得還要破爛,兩個人年紀都不大。照我當時的印象,和現在的分析,他們那時大約也只有二十來歲。當然,在我當時看來,他們都是﹃大人﹄了。 他們和母親談了一陣子,母親告訴他們說她一定要帶我到韶關去找父親。他們兩個人商量了一下,就把口袋中所有的錢都拿出來交給母親。 ﹃不要再去找什麽難民救濟所了,﹄他們說:﹃這點點錢是我們兩個月的薪水,大概也足夠買一張車票到曲江去,你不如立刻就動身吧!﹄ ﹃那怎麽行呢?﹄母親說:﹃你們把薪水都給了我們,你們自己怎麽過呢?﹄ ﹃那你就不用管了!﹄他們說:﹃我們有我們的辦法,我們還有機關,有同事朋友,餓不着的!﹄ 他們是這樣地說。可是在二十多年後的今天,我們回憶起來,總覺得心中很難過。他們必定是勒緊肚皮來度過那兩個月的。而我們竟連他們的面貌都記不得,甚至於連姓名都不知道。 那時候,也真的幸虧遇着這兩個熱情的青年人,獲得他們的幫助,否則我們母子說不定就會淪為餓殍了。 母親說他們給了錢以後,還帶她去買衣服,把那件破爛染血的衣服換下來,也替我換過了。然後他們又帶我們去車站買車票。錢不夠,他們又跑回去借。一直招呼到我們上了汽車,車子開出為止。可是很奇怪,這一段回憶在我心中是並不深刻的,我想我那時侯一定是睡着了。小孩是很容易入睡的。我問母親,她也記不太清楚,她說我像是睡了。這是極有可能的,因為,經過幾天的驚嚇疲勞,我在吃過兩碗稀飯之後,必定很快就入唾了。 在我的記憶中,這一段的旅程是比較平凡的,給予我的印象並不深刻。我只記得開車不久,我就睡着了,醒來的時候,我發覺四週是一片漆黑。車身在不停地顚播,從窗子望出去,可以看見前面車隊的燈光,在迴轉的山路上盤旋上下。車廂里很多人,都已經睡着了,他們的身體隨着車身的顚播而東歪西倒。 汽車在爬山的嗡嗡聲中,我很快又重新跌入夢鄉,就不知道那時候怎麽這樣容易入睡的。 我記得我做了夢,夢見日本飛機又來了,三架飛機又從後面低低地飛過來。我哇哇的一聲哭醒了。醒來發覺自己在母親的懷裡,車子仍然是在黑暗的山嶺上爬上爬下。馬達嗚嗚地響。 ﹃別怕!別怕!﹄我聽見母親不斷地在我耳邊說:﹃媽媽在這兒!﹄ ﹃飛機!﹄我緊緊地抱着母親,哭着說。 ﹃沒有飛機!﹄母親說:﹃你是做夢,做了惡夢!不要怕!不要哭!﹄ 我很聽話,我不哭了。可是我感覺到有一滴滴熱的涙滴在我的額上。 母親自己流淚了。現在,每一次提起那些往事,我們母子都還會熱淚盈盈的。 半夜的時候,車隊全停下來了。我們以為又出了事,遇到劫匪之類,嚇得半死,後來人們紛紛下車打聽,才知道是前面的車子在渡河。那道河並沒有橋梁,全靠駁船把汽車一輛一輛地裝運過去。所以就耽擱不少時間了。 車上的乘客都下車走動走動。母親也抱我下車。在路邊,我發現我們是在一片斜坡的上面,前面最少也有五十輛車子,啣接地從江邊一直排下,成為一條長龍。江邊有火把和汽燈,照得江面都是火光的影子。那個像木筏般的駁船上面停放着兩輛汽車,由幾個人用竹篙撐着,慢慢地渡過去,江邊渡頭有些人在指手劃腳,嘩啦嘩啦地吵。 乘客都在埋怨,說這樣子不知道弄到什麽時候才能過江。母親倒沒說什麽話,只是默默地站着看,好像很有心事。 等了許久,車隊才向前移動了一點點。我們因為怕冷,又重新回到車內。後來車子是什麽時候渡江的,我已經不知道,大概又是睡着了。這一段路,一直都很平安,沒有敵機,也沒有土匪。正唯其因為平安,所以無論在母親或我的記憶中,都沒有留下很深刻的印象。我所記得的這段旅程的最後一件事,是一朵百合花。天亮以後,車子又停了,人們又下車活動活動。母親將山邊的一枝百合花采來給我玩。並且告訴我那是﹃百合花﹄。我立刻就給那喇叭形的白花黃蕊迷住了。那枝花的莖很長,細細的葉子向兩面分開,美得很,我將它持在手中,看它隨着車子的顚播而顚動,聞它的清芬的香味。這樣的一朵花為什麽會在我的記憶中佔有那末重要的位置,這真是不可理解的。 八九點種的時候,車上的人紛紛收拾東西。 母親對我說:﹃到了到了!馬上就可以看見爸爸了!﹄ 她說這話的時候,眼中是含着淚光的。 我心中非常高興,那時候我還不會百感交集,看見母親那樣的表情,我是一時無法了解的,我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見到爸爸以後,我就不必怕飛機和土匪了。實際到那時為止,我還沒有見過爸爸,爸爸的樣子,只是從照片中看見過。看他那副全身戎裝,手握指揮刀的威武樣子,我早就崇拜到了極點。在我的幼稚的心靈中爸爸無疑地是萬能的。只要見到他,就一切都用不着害怕了。 是的,那時候我心中是多麽興奮。我多麽高興!我很快就要見到爸爸了!我高興極了! 但是,母親為什麽又流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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