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經過數日辛苦的火車旅行之後,我們到達了柳州。
柳州是個很大的城市,建築物街道都很不錯,而且遭受敵機轟炸破壞的不多,所以看起來比曲江漂亮得多了。
我們歇下來以後,母親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去打聽四戰區長官部是在什麽地方。這一次,她很順利地就打聽出來了。四戰區的所在地叫做窯埠,是柳州南岸的一個小鎮市。
知道了地點之後,母親並不急於去找。她先帶我到一家飯館子去,讓我吃了一頓豐盛的晚餐。我還記得那一頓的菜是:紅燒豆腐,炒油菜和獅子頭。我吃得特別香,因為許久以來,我們都沒吃過這麽好的飯菜了。我不很明白母親為什麽忽然會這樣破費,帶我到這一家門面相當不錯的館子來吃飯。我知道我們已經瀕於不名一文的邊緣了,母親何以會這樣豪華起來呢?
也許母親是為了慶祝一下?但,慶祝什麽呢?慶祝和父親重逢?我們並沒有把握一定能找到父親呀?如果找到,那就什麽都不成問題了。假如又像在曲江那一次一樣,撲一個空,那該怎末辦呢?我們這樣豪華地吃一頓就會將幾天的饅頭都吃光了。本來,如果光買饅頭充飢,用這一頓飯的錢總可以多支持幾天的。說起來似乎很難令人相信,但那時候的我,已經確確實實地有些懂得這樣地考慮了。飢餓和流浪使我懂事很早,這一點是那些嬌生慣養和錦衣肉食的孩子們所無法領會的。
我雖然有疑問在心,卻不敢問,而且是根本不會問,懂得是一回事,能夠表達出來又是另一回事,一個心理上早熟的四歲孩子,懂是懂得不少了,可是還沒有足夠的能力將一切問題連結成一個系統,也缺少表達的能力。我一聲不響地吃掉母親給我的獅子頭和紅燒豆腐,那些菜的美味漸漸地使我忘記了煩惱。那麽大的孩子的本來面目露出來了,我貪婪地吃着,竟忘了應該留一點給母親。等到我想起來,我已經吃了一大半了。我有些懊悔,停着望着那快要吃光的菜。
﹃怎麽啦?﹄母親詫異地問我。
﹃虎兒都吃光了,媽媽沒有。﹄我哭喪着臉說,眼淚掉下來了。
母親微笑了,那微笑是含淚的:﹃媽媽有,虎兒吃吧!﹄
﹃明天就見到爸爸嗎?﹄我問母親。
﹃嗯,﹄母親征了一怔:﹃是的!明天就會見到爸爸了。﹄
我心中明白這是一個渺茫的希望,經過一再的失望,我已經完全失去信心了。我那樣地問不過是自我安慰罷了。在下意識中自我防衛和自我安慰,正是四五歲孩童常有的事。很久以來,我就靠幻想來安慰自己了。我不時地幻想着有關父親的一切,我想像他的軍帽、佩劍、馬靴,他的威武的神態,我想像他在一個廣場上檢閱一隊軍隊。那些士兵都高彎着擦得雪亮的槍,一個個挺着胸膛,國旗在風中飄揚,父親騎在一匹高大雄壯的蒙古種栗色的馬上,莊嚴地走過,他的馬靴反射着陽光,他的金色的領章也閃着光芒。我呢,騎在一匹白色的小馬背上,穿着和他一樣的服裝,緊緊地跟在他的後面,那匹小馬,就是父親騎那匹大馬的兒子。……我想像着父親在另一個場合中會抱我,是的,他帶母親和我去看戲,戲台上演的儘是文皺皺的戲,那個花旦我看着就不順眼,那個穿儒生服裝的人尤其討厭,那麽壞,跟花旦眉來眼去的,看着就不舒服,那個會飛的武生又不出來,於是我就沉沉地睡着了,忽然一陣冷風吹醒了我,我才發現自己在父親的懷裡,我的頭靠在他的肩上,口涎滴濕了他的金色肩章。已經散戲了,我們正在走出人潮擠涌的戲院門口……。我其實並沒有這些經歷,這只是想象而已。
我又不時地想象着:敵機又來轟炸了,可是我用不着逃。母親和我都用不着再跑警報,因為父親有砲,他站在高射砲的旁邊,下一道命令,士兵們就將砲彈裝進砲膛內,一按鈕,咚咚咚……,天空上出現了朵朵白煙,日本飛機就一架一架地掉下來了,尾巴上拖了一條長長的黑煙,還有火熖……這些智識不知道是從哪兒來的,也許是從圖畫上學來的,但都是不倫不類的想像。孩子的想像往往是可笑的,荒誕的。
我的想像還不僅於此,還有很多很多的神奇的幻想,我很久以來,就是在這些幻想中沉醉。每一次我覺得快要見着父親的時侯,我的這些幻想就好像都會變成事實了。我興奮,興奮得睡不着,在夢中也高興着,想着父親。彷彿只要一見到父親,世上所有的幸福就都會來臨了。
可是,這都是已往的事,經過多次的失望之後,我對於這些幸福的來臨已經有了懷疑。對於一切都不敢期望過高了。儘管我仍然經常沉醉在這些荒誕的幻想之中,我已經開始懂得幻想與現實之間是有些多少不同的。我無法拒絕幻想所給予我的那種陶醉感,要我,一個四五歲大的孩子放棄幻想是辦不到的事。同時,我卻又認識了現實的殘酷。還有什麽事比這種矛盾更能折磨一個孩童的呢?
那天晚上,母親替我洗一個澡,讓我在熱水裡多泡一會兒,然後就叫我上床睡覺。旅館很不安寧,晚上盡有些人在拉弦唱戲,又有些女人在咭咭呱呱地說笑,聲音是那薄薄的板牆所擋不住的,夜深時吵得更厲害了。母親似乎給吵得睡不着,我醒來幾次,都看見她坐在椅子上望着電燈發呆。
第二天早上,我醒得很早,看見母親睡在我旁邊,她的眼角仍然掛着淚痕。我的心難過極了,只要一看見母親流淚我就會哭的。我不必知道任何理由,也不會接受任何解釋,我只是直覺地,出自天性地為母親哭泣而哭泣,一個像我那樣年幼就歷盡災劫的孩子;無疑地是在心理上和情感上都要特殊一點的。
我哭了,哭着推醒母親。母親似乎始終未能熟睡,我剛剛碰着她,她就醒了。她的臉上出現了一個遲緩的微笑,她的眼睛看着我,那末地溫和,那末地慈愛,我接觸了她的這種慈祥的眼光,越發無法控制自己的眼淚了。
﹃哭什麽呢?﹄母親非常溫和地問我:﹃不是很快就要見到爸爸了嗎?﹄
不是很快就要見到爸爸了嗎?我知道這句話是希望不大的,我知道連母親自己也不會相信她自己這句話的。
﹃爸爸會在這裡嗎?﹄我茫然地反問母親。
﹃會的!﹄母親這樣地回答。她的眼睛又重新露出一貫常見的堅毅的光芒!﹃只要有信心,一定能找到他的!﹄
我們匆匆地吃過一點稀飯以後,母親就帶我出發了。
我們在路上問了好幾次,才摸到了江邊的碼頭。在那兒,母親牽着我走上一艘小小的渡船,我們在船上等了有一陣功夫,到了七八個人,那個船夫才拔起竹篙,向河面撐去。河面很寬,水流很急,河水是混濁的赤紅色的,上游飄下來了一具溺屍,樣子非常可怖——全身是紫紅的浮腫的,它在船邊不遠的流水中流下去了。這只是很偶然的一件事,而且細微得不足道,但竟在我的童年的心靈中也留下那末深刻的印象,一直到現在還忘不了。
渡船在急流中走了有半個鐘頭——也許並沒有那末久,但在我的感覺上是半個鐘頭。我們到了南岸。岸邊有一棵很大的榕樹,樹蔭覆蓋在河水上,急流和泡沫掠過它的影子。我們的渡船停在幾級石階的下面。乘客就一一地走上去,那是些乘客大多數是些挑擔的鄉下人,也有幾個女人,背上背着孩子,那些孩子都是大花臉。我很奇怪我那時候怎麽會注意到這些瑣碎的事情。
我們上岸以後,走到了一個小小的鄉下街市。母親問了一家雜貨店的老闆,就帶我走向街市的盡頭。
不久,我看見了一個營區的大門,兩個衛兵面對面地站在兩個石砌的門柱下面。那個營區風景很不錯,有很多樹木和花草。
母親上前去對衛兵說明來意,他們立刻就讓我們進去了。在會客室里,母親又將我們的目的告訴一個軍官。
﹃你不知道你先生在什麽單位?﹄那個軍官問我母親。他的神情好像很有些不耐煩。
﹃不知道。﹄母親搖搖頭。
﹃單位﹄這兩個字對於我來說,雖不是第一次聽到,但總是相當有趣的陌生字眼,我居然有那種閒情去欣賞這兩個字,並且反覆地學着唸它,孩子的心究竟還是很容易給新奇的事物吸引的,卽使是在那末沉重緊張的心境中,也免不了要分心。
﹃不知道單位就無法找了!﹄那位急噪的軍官說。
﹃請您幫幫忙吧!﹄母親懇求地說:﹃我們是曲江來的呀!﹄
﹃你從重慶來的也是一樣!﹄那個人不高興地翻了翻眼睛,露出使人看了不舒服的眼白:﹃你根本不知道單位嘛,這裡軍區有好幾千人,你叫我向哪裡找去?﹄
﹃請您幫幫忙吧!我們來得很遠。﹄
﹃卽然是你丈夫,他不會不通知你他在什麽單位做事的嘛!﹄那位軍官說:﹃卽然你不知道,就證明他沒告訴你,卽然沒告訴你,你又怎麽知道他在這個軍區呢?這完全不合理嘛!我不客氣的說,你的身份來歷都有問題!﹄
﹃我的身份來歷都沒有問題!﹄母親說:﹃我丈夫和你一樣也是國家的軍官,請你不要那樣地說話!﹄
﹃我說話怎麽樣不對?﹄那個人圓瞪着兩眼,氣沖沖地說:﹃得罪你啦?﹄
﹃不是這個意思!﹄母親說:﹃好了!好了!對不住!是我講錯了話,請你原諒吧!﹄
﹃原諒?哼!﹄他余怒未息:﹃老實說,不看見你是個婦人家沒有智識,早就叫兵把你押起來了!你提不出證件來證明你的身份,你說你丈夫是軍官,在這裡做事,你連什麽單位都不知道!﹄
﹃好了!﹄母親氣得臉都黃了。眼淚盈盈欲墮:﹃我不求你,不找了!﹄
說完這兩句話,母親抱起我就往外面走。
﹃真是莫明奇妙的女人!﹄ 走了好幾步,我們還聽見那個人的聲音。
﹃你才是莫明其妙呢!﹄我氣憤極了,忍不住拼命大聲地回頭向他喊罵:﹃我找到爸爸,叫他把你押起來!﹄
母親要禁止我和他吵,已經來不及了。她按我的嘴的時侯,我的話已經像機關槍彈般地放射出去了。母親似乎有些害怕,她再也不停留,匆匆忙忙的外面跑。一直到了大門外面,才放慢腳步下來。
﹃虎兒!﹄她喘着氣:﹃唉!你這個孩子!﹄
後面有沙沙的腳步聲,我回頭看看,有一個穿軍服的人在鋪滿沙礫的泥路上追上來。我嚇了一驚,以為是那個莫明其妙的傢伙追上來了,看看不是他,那是另外一個人,剛才他站在一旁聽我們說話。
﹃媽媽!兵來了!﹄我喊道,心中認為這一定是來抓我們的兵,因為我罵了那個人。
母親吃了一驚。她回身看看,索性站着不動,密切地注視着他。
﹃喂!這位太太慢走!﹄那個兵跑上來了:﹃慢走!﹄
﹃怎麽啦?﹄母親狠狠盯他一跟:﹃你們還跟一個小孩子認真?要抓他?逮捕他?﹄
﹃不!不!這是什麽話?﹄他急得滿臉通紅,一面氣喘,一面發笑:﹃你誤會了,我是來幫你們忙的!﹄
﹃啊!﹄母親也忍不住笑了:﹃真對不起!我以為……﹄
﹃沒關係﹄那個人說:﹃也難怪你誤會,那個人的態度實在太不好了。﹄
﹃那個人怪極了!我們找他幫忙,他不幫就罷啦,何必要這樣對待我們呢!﹄
﹃他的太太和兒子女兒最近給敵機炸死了!所以他的精神有些不正常!心情很惡劣!﹄
﹃啊!﹄母親的語調中露出無限同情:﹃那就難怪了!﹄
﹃你先生叫什麽名字,什麽階級?﹄那個人說:﹃你告訴我好了!我替你查一下,也許會查得着。﹄
﹃那太感謝你了!﹄母親說:﹃會不會太麻煩你?﹄
﹃不要緊!﹄他說:﹃我的家眷去年來找我,也費了不少時間才找得到,沒有裡面的人幫忙查問是不行的,這是軍區,什麽都是機密的呀!﹄
母親將父親的姓名告訴他。
﹃范子彥?名字熟得很,﹄他的眼睛盯在我臉上,似乎想從我臉上找出一點線索:﹃好像常聽講過的,你等一等,我去替你打聽打聽。﹄
﹃在什麽地方等?﹄母親的樣子很興奮,因為這一次有了很好的消息。那個人說名字熟得很,希望就大啦!
﹃到裡面來好了!﹄他遲疑了一下:﹃你還是在會客室等吧!﹄
﹃就是剛才那個地方?﹄
﹃是的!﹄他點點頭。
﹃不大方便吧?﹄
﹃你不必怕那個傢伙!﹄他說:﹃你是我的客人,他敢怎麽樣?他要囉嗦我就去報告總值星官!﹄
我們跟着這個不知姓名的熱心軍官又回到會客室。那個脾氣暴躁的人還在那兒坐着看報,看見我們又進來,覺得很詫異。睜圓了眼睛望我們,似乎仍有氣忿之色。我也不甘示弱,以同樣的眼色回敬他。他起先似乎想要質問我們一下,是我們的朋友對我們的熱心招呼使他猶豫了。母親雖然對他有同情,但仍然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她避開了他的目光,背着他坐下。我呢,自以為我的大眼晴會射出懾人的光芒,而且因為有了撐腰的人,我一直不放鬆地刻毒地盯着他。一直盯到他眼中的火焰熄滅,盯到他低下頭去,我仍然毫不放鬆。絲毫不懂得他心中會有什麽感覺。
那位熱心的軍官拿起桌上的軍用電話,搖了好幾下,那木盒子裝着的電話機給他搖得呼呼地響。
﹃喂!總機!要人事處!﹄他向話筒中說。
過了一回兒,他又說:﹃人事處嗎?我是會客室,請你們查一查有沒有一個叫做范子彥的中校?…………這裡有他的家眷從曲江來找他!……沒有?怎麽會沒有呢?這個名字我都聽着熟得很嘛!﹄
聽到那一句﹃沒有?﹄,母親的神色就變了,她就站起來,緊張萬分地看着他。我的眼光也從那個﹃惡人﹄轉向這個﹃好人﹄了。
﹃應該有的!是!他好像是計劃處有一個科長,是不是?你查一查看!﹄
母親更加緊張了,她緊緊地握着椅子的背,咬着下唇。我似乎看見她的手有些微微發抖。
﹃不是計劃處?是…××委員會,啊,好的好的!謝謝,我自己打電話去問×委會好了,謝謝!﹄
他掛上話,向母親點點頭說:﹃有的!﹄
﹃有的!﹄有的!啊!就是這麽簡單的兩個字!可是這兩個字有多少的力量啊!啊!爸爸!爸爸!我已經忍不住就要喊出來了!我知道,只要幾分鐘,只要幾分鐘,爸爸就會到這裡來看我們。我就可以像一隻小鳥般地撲到他的懷中,他會抱我,親吻我,讓我痛哭一場。從此,一切的噩夢都成為過去,一切都成為過去了!啊!爸爸!我認得出他不呢?我從未見過面的爸爸!是的!一定認出,用不着介紹的!爸爸!我們走了多長的路,捱了多少辛酸才到此地啊!我們終於找到您了!我哭了!淚水流滿了面頰!母親也流淚了,淚水在她眼眶中盈盈欲墮,她的嘴上卻展開了一個悽然的微笑。我再也忍耐不住,撲倒在她的懷中,埋頭地哭。母親輕輕地撫摸我。我發覺她的手很冷。
那位軍官又打電話了,我們才能暫時地收懾心神,屏息着聽:
﹃×委會?我是會客室,有沒有一個范子彥中校?……好的,第幾組?第五組組長,好的,……總機?要×委會第五組!﹄
第五組!組長!這就是我爸爸!我爸爸!
﹃×委會第五組嗎?我是會客室,范組長在嗎?……好的,請他聽電話!什麽他不在?那裡去了?開會去了?……在那裡開會?……遠不遠?﹄
他着急地用力搖電話,
﹃總機,再搖第五組!他媽的!話沒講完就掛上了!怎麽搞的!……喂!×委會第五組嗎?我是會客室!怎麽搞的嘛?話還沒講完!你們組長到什麽地方開會?……找一找嘛!……我知道他開會不能會客!誰叫他會客呀?他的家眷來了……從曲江來的,剛剛到……現在在會客室等他……你們通知他一下吧!……你們通知他一下吧!……好的:我叫她等!﹄
電話掛上了,軍官的臉上露出了笑容。向我們說:﹃他開會去了,現在我叫他們通知他,大概等一下就來了,你們在這坐坐等一等吧!我還有事,要回我的辦公室去一下!﹄
﹃怎麽?你不是在這裡辦公的?﹄母親慌忙地問。
﹃不是,我在總務處!﹄他說:﹃你在這裡等好了。有什麽事你可以打電話給我,找總務處李參謀就行!﹄
他又轉向那個怪脾氣的軍官:﹃這位是×委會范組長的太太,我有事要先走,請招呼一下!﹄
沒有等到對方回答,他已經走了。
這裡留下了我們兩個人和那個軍官。那個人臉上的敵意已經沒有了,但是並不理睬我們。他一聲不響地坐着看報,我看見他手上的報紙在微微顫動。
母親很不耐煩地站起來,來回地踱着,又坐下來,坐一會,又再站起來。一面替我整理整理衣服,一回兒又抹抹她自己衣上的皺紋,眼睛緊緊地看着門口。門外有些軍人走過,每一個我都以為可能是我父親,但是又每一個都不像。真的,每一個的出現都使我心跳,只要有一個人是走進來,望着我們的我就準備着要跑過去迎接了。我們枯等了許久,有幾個人踏進斗內來過,但看他們對我們略投一瞥就走開的神情,我就知道都不是了。可是,我多麽焦急啊!我對每一個出現的人都要究研一下,都要看看是不是我夢寢中也在想念的,從未見過面的爸爸。
過了許久許久,終於有一個人向我們走來了。他的關切的神色是和以前的幾個略投一瞥的人大不相同。他遠遠地就向着我們笑,非常和氣。我以為他就是爸爸,可是,當他走近的時候,我發覺他令我很失望,卽使他是爸爸也會令我很失望。他沒穿馬靴,也沒有雪亮的徽章。人也不很高大,也不神氣。他是個小個子,穿着並不神氣的軍服,穿着橡膠鞋!
這就是我的父親?我不相信:他一點也不像那張照片。一點點也沒有。我抬頭望望母親。母親的神情也不像是會見多年不見的丈夫的樣子,可是她有些緊張,她站起來了。
﹃您是范太太?﹄來人一直走到母親的面前,提出問題。
﹃是的!﹄母親疑惑地看他:﹃你是?……﹄
﹃我是何參謀。﹄他說:﹃是范組長那一組的。事先不知道太太來,沒有去迎接。﹄
﹃不敢當!﹄母親說:﹃何先生太客氣了,請問外子現在在什麽地方?﹄
﹃組長正在開會——一個很重要的會議。﹄他說:﹃剛剛我們已經通知他了。他說他無法離開,叫我先來招呼一下。﹄
﹃啊!﹄母親輕輕嘆了一口氣,不知道是要表示什麽。
我的心中卻不大好受,我不明白父親為什麽不出來。可是我立刻就轉變為高興了,因為我聽說﹃很重要﹄的﹃會議﹄,我雖還不懂﹃會議﹄是什麽,但是我懂得﹃重要﹄的重要,我知道父親是﹃組長﹄,必然是個很大的官,很大的人物,有了這麽偉大的父親,我知道我的一切夢想都可以實現了。所以,我想,我是應該高興的。
﹃那麽,他什麽時候才開完會?﹄母親問何參謀。
﹃也許要開到中午!﹄何參謀說:﹃你現在住在那裡?我先送你們回去休息吧?﹄
﹃我住在城裡的旅館。﹄母親說:﹃不過,我不想回去了,這一邊有沒有可以住的地方?﹄
﹃沒有旅館,﹄何參謀說:﹃這樣吧,我乾脆替你把房子租下來,這附近有些老百姓房子,倒還便宜,不過房子不大好就是了。反正你們也要搬到這邊來住的,是不是?﹄
﹃是的!﹄
﹃就在這前面,你看!﹄他指着軍區外面:﹃那邊有一些民房,有個陶老闆我認識他,他家也許有房間可以分租。﹄
何參謀帶我到那些民房那邊去,找到了一個乾枯的老頭兒,用土話和他打交道,問他有沒有房間出租。
﹃沒有了!﹄他說。
何參謀不相信,叫我們在外面等,他自己進去看,看了半天,他出來了。
﹃太太!﹄他對母親說:﹃真的沒有空屋子了。除了和廚房相連的一座草屋之外,什麽空屋都沒有了。﹄
﹃草屋也行!﹄母親說:﹃只要可以遮風擋雨就行了!我們又不是什麽人物,有住的就行啦!﹄
﹃那怎麽行?﹄何參謀說:﹃回頭組長會說話的,﹄
﹃沒關係!﹄母親打斷他的話:﹃這是我自己的主張。他管不了!﹄
何參謀跟老頭子說要租草房子。老頭子搖搖頭:
﹃那是我們放家俱的,不能住!地方不好!﹄
﹃可以住!﹄母親說。
他拗不過我們,只好答應了。
何參謀領我們到後面去,我們發現那座草屋並不像想象中那末壞,它的一半是廚房,有爐灶,有大鍋,有人在灶里燒草,火舌在跳躍着。另一邊是一間很大的房間,裡面堆放着許多雜物桌椅和鋤頭釘耙。
﹃這樣的地方,能住麽?﹃何參謀問母親:﹃太不像樣了吧!﹄
﹃不!我滿意極了!﹄母親說:﹃這樣的地方再好不過了!﹄
﹃那麽——﹄何參謀說:﹃我回去叫兩個兵來幫幫忙收拾收拾吧。﹄
﹃不必了!﹄母親說:﹃我自己來就行。﹄
﹃那總是要的,我立刻就去叫,我們有幾個勤務兵的。還有,太太行李是在那一家旅館?我叫人去取。﹄何參謀熱心地問。
﹃我們沒有行李。﹄母親苦笑着搖頭。
﹃一點也沒有?﹄他一定是覺得很奇怪。
﹃本來有一點,已經在途中丟了,現在只有身上這一點衣服和這一個小包袱。﹄
當他注意到我母親手上的小布包的時候,我發覺他的表情非常奇特,以乎有些不相信。
何參謀走了不久,又帶着兩個士兵回來,他叫他們將草屋子收拾乾淨,又不知從哪兒弄了一張木床來,是鄉下的那一種,又大又笨重。兩個兵加上四個老百姓才抬得動它,搬到草屋的房間裡,然後他們又找了些紙來將土壁糊好,足足弄了大半天,才算弄好。一間草舍居然也很像樣了。
午飯是何參謀叫兵到街市上的飯館子叫來的。當我們坐在這﹃新﹄房子裡吃飯的時侯,那兩個兵當中的一個還留下來替我們添飯倒茶,打熱水洗臉,伺候得十分週到。而且對母親非常地尊敬,態度恭敬極了。並且還喊我做﹃小少爺﹄。在這段時間中,我快樂得很,我知道了父親必定是個很重要的人物。我已經開始陶醉起來了。
我懷着無比的歡欣吃完這頓飯,很快地就坐在椅子裡睡着了。朦朧中覺得有人將我抱到床上放下,替我蓋上被子。我想那大概是母親。
夢中,我感到自己好像處身於童話中的皇宮裡,到處都是金光耀目,彩色斑爛,我的父親就是國王,母親是皇后,一同高高地坐在寶座上,微笑地看着我。我正跪伏在父親的膝蓋上。我的心中有無限的幸福的感覺,同時,我的心中又隱隱地作痛,回想起那一切的辛酸,我的淚又溢出來了。一切都不像是真的,一切都是夢幻,我回到現實來了。
我彷彿聽見母親在和什麽人說話。口音很陌生。我想那大概是何參謀,我很奇怪這頓飯為什麽還沒有吃完。我張開眼睛看看,發覺有一道強烈的陽光從窗外射進來,照在我的身上,太陽已經偏西了。母親和一個軍官對坐着,兩個人都瞧着我,似乎都滿懷心事。
﹃醒了!﹄母親低聲地說,她的神情有些憂鬱,和早上那種緊張又不相同。她這句話好像是向我說的,因為她的目光注視着我,而不是向着那個人。
那個人的臉看來很陌生,細看時又有些熟悉。他並不是何參謀。他的身材很高大魁梧,眉毛很黑很濃,鼻子高挺而微彎,嘴唇很厚,臉色很嚴肅,根本就沒有一點兒笑意。他坐得很端正,腰挺得很直。我發覺他的眼睛裡有一種惱怒的光芒,好像總是在生誰的氣。我對他有些懼怕,我爬起來,不自主地用戒懼的眼光望他。
﹃虎兒!﹄母親過來抱我下床:﹃你看是誰來了?﹄
我被那個人的威嚴鎮懾住了。我不知道他是誰,我怕他。可以說,我怕得很。我緊貼着母親,不敢動。
﹃這孩子!﹄母親說:﹃天天想爸爸!做夢也喊爸爸。現在見了爸爸倒不認識啦!快喊爸爸呀!﹄
啊!爸爸!他就是爸爸!我的心在狂跳,所有一切的委屈,悲傷,期望和夢想,都交集在一起。我的淚水涌到了眼眶,我要奔過去擁抱他,讓他抱起我,讓我在他懷中好好地痛哭一場!是的!要痛哭一場!我期待了多久啊!
﹃爸爸!﹄我向前跑了兩步,可是我忽然不自主地停步了。
爸爸的黝黑臉上的神色仍然是那麽地冰冷的,仍然是用含着慍怒的眼光看我,並沒有一點點笑意。他也沒有移動一下,絲亳沒有準備接受我的意思。
我望望母親。她輕輕地推我一下。
﹃喊呀!﹄她的聲音是顫震的。
﹃爸爸!﹄我再次地喊了。
爸爸並沒有答應。他的慍怒的目光像電鞭般地閃掃過我的身上,使我戰慄。他站起來,戴上他的軍帽。
﹃我走了!﹄他的聲音是平淡的,冰冷的:﹃明天再談好了!﹄
說完他就向外面走,似乎毫不注意到我的存在。
﹃子彥!﹄母親叫了一聲,她的眼內已經含滿了淚水。
他停了步,但是並不是立刻就回頭,似乎經過了好幾秒鐘的考慮,他才轉過頭來,他的神色仍然沒有變,一樣地冰冷,一樣地慍怒。
﹃還有什麽事?﹄他說。
﹃沒有了!﹄母親的嘴唇的肌肉在劇烈地顫動,她低下了頭。
他又舉步走了。可是母親忽然又喊住了他。
﹃子彥!你!﹄母親像是乞求般地,聲調非常自卑,而且兩顆淚珠已經滾下來了:﹃你不和虎兒拉拉手?﹄
﹃爸爸!﹄我仰望着他的鐵青的臉,母親在後面推我上前。
父親的臉色似乎是永遠不會有半點變更的,比我從照片上看到的更加嚴峻。他遲疑了一下,然後才伸出了右手。看他那種冰冷威嚴的樣子,我不敢伸出我的手。
母親把我的手拉上去和他相握。
我們父子的手終於握在一起了。然而只有輕輕的一握,只有那麽輕輕的一接觸。他就放開我的了。
﹃我有事,要走了!﹄他說,語氣是冷冰冰而急躁的。
他走了。他沒有抱我,沒有將我舉起,一些親熱的高興的表示都沒有,比兩個陌生人相會還要陌生!
我的夢粉碎了!我受得了空襲的威脅,忍得住飢餓,卻再也無法抵抗這種失望的痛苦。
是的!我失望極了!還有什麽事比這一件更殘酷的呢?我倒在母親懷中痛哭。我不明白父親為什麽這樣子對待我。
我沒有發問。一則不敢,二則哽咽已經使我不能講話。
母親的淚滴在我的額上。我們默默地流着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