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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立志小說 微曦(馮馮) 22 (第一部)
送交者: 亦宛然 2012年05月18日12:40:35 於 [海 二 代] 發送悄悄話
長篇立志小說 微曦(馮馮) 22 (第一部) 2012-05-18 15:38:58

22

因為時局緊張的關係,學校忽然宣布提前大考和提前放寒假。大家就只好拼命地溫習功課了。我每天晚上都加倍努力地讀書,那時候在晚上的自修的時候,因為汽燈太暗,學生都得自備一盞小小的菜油燈放在自己的書桌上,以補助光線的不足,距離大考的日期一天一天地迫近了,可是課室里的燈盞數目卻越來越少了。原因是,很多學生都給家長接走疏散去了。消息一天比一天壞,今天聽說敵人已經打到琶江口, 明天又說到了佛崗,學校外面的路上,人們天天在慌慌張張地搬家,學校里的學生也都惶惶不可終日,好像世界末日到了似的。大家亂了幾天,再打聽打聽,消息又不同了,都說日本人根本就還沒有離開廣州北進一步,那些緊張的消息都是謠言,都是漢奸造出來的,於是街上又安靜下來,學校里老師也禁止我們學生再亂傳謠言,叫我們安心讀書準備考試。
再過幾天,街上又恢復了平常的熱閒,那些疏散到外縣去的人很多都回來了。學校大門外面的牆跟下又設滿了熟食攤子和水菓擔子,在向我們誘惑。那幾天當中,連警報都沒有,真是平靜得有如太平日子一般。人們都說。日本鬼子是強弩之末,就快完了,沒有力量再北上,頂多是虛張聲勢叫囂一下而已。我們這些小學生,也有相同的看法,有人還在訕笑那些提前退學疏散的人,說他們是膽小如鼠,對於提前的大考,大家心裡都很高興,因為可以提前放寒假,可以多玩幾天,我呢,因為無論是寒假暑假,我還是住在學校里的,我沒有地方可去,放了假我反而會覺得寂寞,所以我並不像別人那末高興。尤其是我心中一直在擔憂着母親的病,更加高興不起來,不過,我覺得提早放寒假也有好處,因為我想到我可以多有幾天的時間去看母親。那時候母一親已經不住省立醫院了。她的身體據說已經漸漸復原,她就要求出院。院方同意她出院,但是叫她多休息一兩個月才恢復工作,而且孤兒院的院長也勸她多休息一個時候才回去,於是她就在東河壩的一家收費較為低廉的醫院租了一間小房間住下休養。那醫院距離我們學校並不很遠,走路只要十多分鐘就可以到達。我去看過她兩次,發覺她的臉色雖然還很壞,身體也還很衰弱,但已經能夠起床,自己用煤油爐子燒點稀飯吃或者燒點水洗臉了。我在心中盤算好了,只要一考完大考,我就要去照應母親。我一度曾經想要求在寒假中回去和母親一起住,可是在我向母親這樣表示的時候,她並不贊同,她說醫院的房間太小,只有一張床,很不方便。學監胖太太也不主張我去和母親擠在一起住,就是那樣會影響她休養睡眠。我只好作罷。但是我要求學監准許我每日到小醫院去陪母親,也許可以讓我為她煮粥燒水,分一點辛勞。對於這一個要求,學監倒是很爽快地答應了。我想她已經漸漸了解我,而且也因為那是寒假的綠故。不過學監又說一切都要等到考完大考,看看學校是不是打算撒退再說。她說如果學校要疏散,我要嗎就是跟學校一起走,要嗎就留下來,那要看我母親怎末決定。我跟着學校疏散的話,那就不可能去陪母親了。相反地,我根本就無須請假。離開了學校,我整天陪母親都可以,那一切就與學校無關了。
對於學監這樣的回答,我稍為想一下,就自己先行作了決定。假如學校是疏散的話,我一定不跟着走,即使母親會叫我那樣做,我也不會聽從的。我怎樣能夠把生病的母親拋下不管呢?儘管我留下來很可能只是增加她的麻煩,成為她的累贅,我還是要留下來陪伴她的。那時候,我似乎已經相當懂事,但事實上,處處仍然不脫稚氣。我有時表現得很成熟,有時卻又非常幼稚。我那時候具有這兩種不同的性格,回想起來,真是奇怪有趣的事。像那一次夜晚奔上孤兒院時候的幼稚衝動,和這一次決定無論任何情形都要留下來陪伴母親,這兩件事就是非常有趣的比照。那時候的我,大概在思念母親的時候就露出童稚的本性,在平時則凡事自作聰明,儼然地以成人自居。當我自己作了決定以後,我自己就覺得負了無比偉大的任務了,我覺得自己是能夠照應母親的,我想我也許不會像從前那樣地成為她的累贅,因為我已經九歲了!我想我已經強壯得可以保護母親,甚至於幻想着;當日本兵來了以後,我會先將母親收藏起來,藏在床底或者天花板上面,我自己就拿一枝手槍和一柄小劍坐在那小小的病房裡等待日本兵,他們一出現,我就開槍,一個個地把他們打倒,子彈打完的話,還有利劍。至於那些日本兵也會開槍打我,這一點我是沒有考慮過的,我的幻想畢竟只是一個孩子的幻想而已。雖然自命為英雄,我畢竟還只是個孩子呀。可是我當時卻自以為很大了。
我一面準備考大考,一面又整天在胡思亂想,巴不得早一天放寒假,或是早一天知道學校究竟是不是疏散,好讓我過新的生活,老實說,在這學校中給關了四年,我早就覺得膩透了。
新的刺激終於來臨了,而且是提早來臨的。它打破了我的一切計劃,也粉碎了我的夢想。我怎末也想不到會有這樣的變化。
在考大考的前兩天。那一天早上,大概是七點多鐘吧,我們一批學生正在照例地用吊桶放在井裡取水洗臉,有一些同學已經洗好了臉,正在用臉盆里的水澆他們自己種的青菜,忽然地,沉寂已久的警報汽笛和警鑼都響起來了,我們微微地驚訝了一下,可是並沒有什麼恐懼。那一陣子,緊張的消息又沉寂下去了,我們並不覺得這一次的警報和半個月以前的每日例行警報有什麼不同。認為它不外又是:『敵機——麼架,源譚北飛!』之類而已。有些比較頑皮的同學急不及待地就學着那播音員的聲調來亂喊這一句了。
在這幾個同學亂喊亂嚷地鬧着玩的吵鬧中,有一部份人卻還注意地傾聽着遠處的播音。我也留心地聽着播音雖然不很清楚,可是隱隱約約地可以聽到。我似乎聽見人家在拖長着聲音喊:
『敵機——第一批——二十七架——源譚北飛——第二批——二十七架——官窯北飛——』
別的同學也聽了,連忙制止那些項皮地亂喊的小傢伙:『別吵別吵!聽一聽!』
那幾個小淘氣起先還不服地要爭吵,可是他們很快就安靜下來了,每個人的臉上都突然地露出了恐懼,因為四方八面的廣播台高低不同的聲音都緊張地在喊着:
『敵機——第三批七十二架——廣州北飛——』
『敝機——第一批——二十七架——黎洞北飛——』
『敵機——第二批——二十七架——清遠北飛——』
還有:『敵機——第四批——九架——佛岡北飛——』
這還不算,還有呢:
『敵機——第五批——衡陽南飛——』
『敵機——第六批——二十一架——柳州南飛——』
緊急警報響了。汽笛急促地響,銅鑼急疾地鐺鐺地四處亂敲。廣播員的慌張的聲音和警報聲音混雜在一起,造成了一片無比恐怖的氣氛。
『嘩!擺命咩!呢趟死定咯!』
那幾個頑皮的學生叫了起來,這一次可真不是開玩笑的,他們也皮不起來了。大家丟下臉盆就跑。
我們大家緊張地跑了,向着學校的後門狂奔,我們學監也出來了,一身胖肉不停地顫動着,童軍教練站在後門指揮學生向外面跑,中學部的軍訓教官不住地吹哨子,不住地吆喝,叫那些中學部的同學讓出路來,給小學的同學先跑出那道狹窄的後門,可是很少人聽他的指揮,大家都慌慌張張地亂搶亂擠,就像決了堤般的洪水般地,在向外面涌,誰也維持不了秩序。小的學生很多哭了,大的學生,尤其是中學部的,大多在緊張中笑鬧:
『這一下曲江要完蛋了!』
『走哇!晤走炸死你啦!』
『走呀!契弟走得摩!』
『敵機二十七架!你媽媽——二十七「嫁」——』
『你媽媽才二十七「嫁」!你媽七十二嫁!你妹妹九嫁!』
『把教務處炸平了就好了!』
『對了!炸死那個「殷秀岑」!』
『殷秀岑』是我們校長的諢名,大概是因為他太胖故此給學生起了這樣的名字。
這些大的學生在胡鬧着,推啊擠啊的,把我們這些小的擠得叫苦連天。好不容易地,總算擠出了後門。一出到外面寬濶的田野上,大家就像一群兔子般地飛快地跑,向着山邊跑。
由於自小就有跑警報的訓練,我跑得很快,可以說比一般同年齡的孩子都跑得快,這一次一共有六批敵機呢,一共加起來是一百六十二架!怎麼得了?還能不拼命跑麼?
我一陣風般地衝過了鐵道,衝上了山坡。第三次緊急警報已經響了。汽笛鑼聲,廣播,交織成一片。
嗚—嗚—嗚—………
噹噹………。
『敵機——第一批——二十七架——馬壩北飛——』
『敵機——第三批——七十二架——英德北飛——』
『敵機——第二批——二十七架——烏石北飛——』
『敵機——第四批——九架,翁源西北飛——』
『敵機——第五批——十二架——樂昌投彈!』
『敵機——第六批——二十一架——砰石投彈——』
還有:『敵機——第七批——十八架——官渡東北飛——』
滿山遍野都是人,都是狼狽不堪地在找隱藏的地方,單身的很快就找到了地方了,那些拖男帶女的還在路上困難地跑着,看了真叫人替他們着急。
我匆忙地找地方躲,還好,不費太多功夫,我就找到一個防空壕,跳到下面去了。那下面已經有很多人,大家擠在一起。我剛進去,就聽見外面隨風飄來的廣播:
『敵機——二十七架——曲江聞機聲——』
那些廣播播完這一次就寂然了。天空中傳來了隆隆的飛機聲音,在四週的死寂中,這些低沉的隆隆聲音格外恐怖。從它的聲音聽來,我就可以分辦得出那是些重轟炸機了,經過那末多年的『訓練』,我已輕大致地知道機種的分別,也能從它們的聲音分辨出來了。
防空壕里有些人站起來看。
『蹲下來!蹲下來!』有人吆喝:『不要命啦!』
那些人只好都蹲下來了,可是他們的眼睛。然望向天空。
我的眼睛也望向天空。起先看不見什麼,壕頂的一些衰草擋住了視線的一部份,可是卻給予人一種安全的感覺,彷彿它就可以遮掩了壕中的人似的。漸漸地,我看見了一簇笨拙的銀白點子,在朝陽之中閃耀着光芒。數一數:二十七架,那隆隆的聲音更加響了,響得使我的心都震動。我嗅着了一種非常難聞的氣味,好像就來自壕內的兩道土壁,我觀察一下,發覺在我的兩旁的牆上,有兩截棺材的橫剖面,那些棺木已經半腐了,中間還像夾心麵包切開那般地,夾着一些枯骨,那些怪氣味就是從這些東西發出來的。這些散兵壕里往往有這些東西,那是免不了的,這個山本來就是個亂墳山嘛。我也不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形,可是以往我都有足夠的時間來選擇一個比較乾淨的地點,縱然偶然也會處身於這樣的情形之下,也沒有這麼準確地正在棺材的中斷的部份,而且鼻子正好對着它呼吸。我覺得難聞極了。但是壕里已經擠滿了人,我根本不可能再移動一寸。只好拿出手絹來掩着鼻子忍受着。
那二十七架日本飛機並沒有俯衝低飛,它們水平地飛着,向北而去,一排排炸彈斜斜地從機身上落下來了,就像羊拉糞那麼簡單。看見那些炸彈,我不自主地張大了嘴,差些兒喊叫出來。我的心一直在惦念着母親,她有病,行動不便,此刻正住在東河壩北邊的小醫院裡。從聽見警報的時候起,我就擔心了。我本想跑到醫院去,可是我沒有那樣做,因為我覺得母親常常盼附我:
『不要管媽媽!聽見警報你自己就跑!找安全的地方躲起來!跑得了一個算一個!萬一媽有不幸,你也要勇敢活下去!』
然而,在危難之中,怎能不惦念母親呢?誰能夠在生死關頭忘得了自己最親愛的人呢?在我每一次跑警報之時,我都會惦念着母親,但是沒有一次比這一次惦念得更厲害。因為數年來她都是住在孤兒院裡,那個地方位處偏僻的丘頂,向來沒有受到過轟炸,而且他們自己有防空洞。可是現在情形不同了,她躺在醫院裡,那家醫院不像省立醫院那樣地座落在遙遠的山麓中,而是在東河壩的住宅區,她是一定不能跑出來的,我擔憂極了。我非常後悔,覺得自己實在應該向醫院跑,陪着她,即使是有危險也應該陪着她,有時侯母親的話並不是非聽不可的。我認為我們母子兩個,無論生死都是不能離開了的。我竟做出那樣的傻事,撇開母親不管!撇開生病的母親不管!真是該打!該死極了!只有十分鐘左右的路,一下不就跑到了,我為什麼不跑到醫院去呀?
我的良心在自我責備着,不斷地自我引咎,同時,我心中升起了許多悲慘的想像,我想到母親可能會被困於大火之中,可能……我不敢想像下去了。我開始喃喃地禱告,向我自小信仰的觀世音菩薩禱告。我雖然在教會學校培英中學的附小讀了四年書,由於學校並未強制學生信仰,而且我自己的信仰是從第一次在普寧有危難時就建立起來;是不容易轉移的,所以我仍然信奉我自己的神。絲毫沒有受到學校的影響,一如母親在天王教的孤兒院中工作並未改變信仰一樣。我不住地祈求觀世音菩薩庇護我的母親,庇佑她平安無事。我不但為她而祈禱,還為着所有的人祈禱。
『觀世音菩薩啊!』我在心中默念着:『求袮保祐我母親,保祐所有的人,把炸彈都扔到沒有人的荒地上去,炸不着人!菩薩啊!保祐我那可憐生病的母親!她是個最慈善的人,她為了我,為了照應那些孤兒,病倒了!不能跑警報!菩薩啊!求求袮,保祐她,叫一切危險都遠離我母親,也遠離所有的好人!』
炸彈響了,高射炮也在轟擊,大地在劇烈地震撼,我的心在顫戰,爆炸的聲音蓋過了一切,機關槍在伴奏着,炸彈頭上的定向儀在空氣中尖銳地呼嘯,飛機的隆隆聲不住在頭上響。聲勢更加浩大的隆隆聲音來了,我舉目看看天空;數也數不清的一大批飛機來了,銀色的翅膀下的鮮紅膏藥非常分明,遮過了半邊天空。更多的炸彈扔下來了,密密的一片黑點,一排一排地落下。
『轟隆!轟隆!……』到處都是爆炸,像是火山爆發。
『咯咯咯咯……』到處都是機關槍掃射的聲音。
『咚!咚咚……』高射砲猛烈地還擊看,可是已經顯得軟弱了。
我有生以來從未經歷過這末大規模的轟炸,以前的幾次危險經歷雖說是身受其苦,但給予我的恐怖感覺似乎還不及這次為多。
看哪!滿天都是又黑又濃的一團團的煙,還夾有着爆作焚燒的破碎雞物,它們像是給攪混了的污泥和泥潭底下的腐草,一團團,一簇簇,源源不絕地,翻騰旋轉地上升。黑煙染黑了朝陽照耀下的天空,雜物上升到了相當高度,就緩緩地下降,同時,耀目的電光在不停地閃着。
聽哪!整個地球,整個世界都在爆炸,沒有字眼可以適當地形容這一連串的爆炸聲音。世上所有的火山,似乎都在這一個多小時中同時爆發了,天上所有的雷矢都在這一個時間中擊向地面了。
我雖然已經自覺比從前堅強了許多,而且也記住母親的教訓:大丈夫,流血不流淚,然而,我又流淚了。我無法控制自己,一方面是由於驚慌,另一方面卻也是由心中那到達了極點的虔誠所致。我用盡了心中的虔誠,向我所信仰的神乞求。
『觀世音菩薩啊!』我的淚流滿了面頰;我的嘴唇在顫動,我不自覺地合上掌,已經忘了這可能會引起無神論者的恥笑,我不停地呼喊:『觀世音菩薩啊!保祐我可憐的媽媽!如果她有什麼不幸,我也不能活了!如果一定要她受苦,請讓我代替吧!菩薩啊!請庇祐我媽媽!請庇祐還有那許多可憐的好人!』
我不斷地在心中呼喊。外面的爆炸越來越劇烈,地殼也震動得更頻繁,我的身體和心靈已經震顫至不能支持了。縱然那末地竭盡至誠地祈禱,我的勇氣也完全地消失了。
我已經無法有條理地思索,我的心中的禱詞漸漸地只剩下了一句:
『觀世音菩薩!』
我反覆不停地,機械地唸着這一句,事實上,我已經漸漸失掉信心了,我不知道我的祇禱是否有効,我並不懷疑菩薩,但是我懷疑自己祈禱的誠意是否足夠。我沒有得到實質的答覆,所以我動搖了。一個九歲的孩子,雖說是比別人早熟得多,仍然是不太瞭解宗教的。我所要求的是一個實質的答覆,使我能夠立刻地安心。
是的,我已經精神崩潰了。我終於發覺我連祈禱都不能了,我只是像化石般地跪在冰冷的泥土上,合着掌,流着淚,一面無助地接受那世界末日般的爆炸聲音。
經過不知多久,那些恐怖的電光沒有了,那些爆炸也漸漸地減少了,飛機聲音也消失了,防空壕里人們像是從魔術中解脫了一般,紛紛活動了起來,大家沉默地,魚貫着走出壕外。我不由自主,也挪動快僵掉的腿,走到外面來。
外面的空氣很好,有些風,相當的冷。剛剛一走出壕外,接觸着新鮮空氣,那份感覺是美好的。可是眼帘一接觸山下那片景象,我不由地就給駭得魂飛魄散了!
整個曲江都在焚燒着!
韶關市區里從曲江大橋,由南至北,一直到帽子峰下面,大火熊熊地在燒着,西河壩那邊,從最南端延綿向北,所有的房屋都給火舌吞噬了,這場大火一直燒到黃田壩,還要向北燒,一直燒到上窯村,差不了多少路就到達省立醫院。連綿十多里,所有的屋舍都是竹織批盪或是竹板牆的,燒得就像是紙製的一般,火舌伸到數十尺的空中,滾滾的黑煙四方八面都匯合了起來,足足有幾百尺高,把整個天空都遮過了,河面都照紅了。我有生以來,從沒見過那麼大的一場火,像這樣十多里路,數百尺高的,洶濤般的黑煙帳幕,連幻想都沒想到過。然而這卻是真實的。
東河壩這邊,火頭比較少一點,但是火勢隨風,那些竹牆房子燒得非常快。我們的學校和隔壁的中正學校,因為空地多,幸而沒有燒起來,但是除了這兩家學校之外,從南至北,數里以內到處都是熊熊一片火梅,劈劈拍拍的焚燒聲音,呼呼的風火聲音,間歇地忽然出現的定時炸彈爆炸聲,建築物的倒塌,女人孩子的悽慘哭喊。人們冒險搶救,紛紛擾擾,東西一件件地給搬出來,拋得滿地,一些人給火舌捲去了,另一些人狂喊着自山上衝下去……一切我都聽見,看見了。
我最關切的就是母親居住的那一個角落,我大略地四面看一眼之後,我的眼睛立刻就向那個角落搜索。
這一看,可不得了!真是不得了!我覺得渾身的力氣都失去了,人好像有些暈眩,搖搖欲墜。
母親住的醫院我是認得的,那是一座兩層的洋房,在這一帶,兩層的房子簡直就沒有,只有他一家,而且他的式樣,方向,我都記得住,即使是從這麼遠的山丘上望過去,我仍然可以毫無錯誤地認得出來的。現在那座小樓已經倒塌了,它的周圍是一片火海,血紅的烈焰從房屋卷出來,在一片樹林裡奔馳着。
我本能地狂喊一聲,如飛地向山下跑。我已經失掉了理性,不會選擇道路,只是直對着那個醫院的方向沖。我腳底下不知道踐踏過了多少黃土新墳和棄置於地上的朽棺腐屍,我不知道經過了多少人的面前,人家紛紛地嘆喟地望着我,向着我指指點點地講些什麼話。我一點兒也沒留意他們,這世界上沒有值得我留意的事了。我的心只惦念着母親的安危。
我一口氣地奔下了山崗,爬上火車道,沿着鐵道向北跑。我竭盡了生平之力,仍然覺得自己太慢。看那邊,火勢越來越熾烈了,火焰已經將天空都燒紅了,那幢倒塌下來的醫院建築已經給火海蓋過去,看不見了,我的心更加焦急,恨不得立刻就飛過去,可是這平常只有十多分鐘的路,我卻像是永遠跑不到似的。我氣喘得快要窒息,我的太陽穴發脹,眼前直冒金星,我的步子漸漸慢下來了。
路上不只我一個人這樣地奔向火海,有許多人在向着不同的方向狂奔。但似乎只有我一個是小孩,這時候,我深深地感到自己的軟弱無能,我怨恨自己不是一個大人,如果我是個成人多好呢,我早就跑到了。
『敵——機——七十二架——犁鋪——南飛——』
廣播員又紛紛地廣播了,這個消息立刻引起了原野上的一陣大大的騷動。人們鬧哄哄地又向山上跑和找尋躲藏的地方。不到一下子,山崗上就一個人影都看不見了。死寂又統治着整個原野。
那些奔向家園的人們,有些已經沖入火海之中,有一些正在半途,這時候也都儘量地利用地形隱藏起來了。
只有我仍然在掙扎着向前奔。
『敵機——七十二架——曲江聞機聲——』
飛機隆隆的聲音響了,四週已經沒有動的人,只有我不顧一切地狂奔,我氣喘得無法叫喊,可是我心中仍然在呼喊着母親。
我似乎聽見有人在喊我,但是我並未加以注意,我想那必定是幻覺,因為我的神志已經近於昏迷了,在手昏迷中聽見什麼幻音並非希奇的事。
飛機已經出現在帽子峰的上空,可是我視若無睹,我一些也不害怕了,我咬牙切齒地抬頭咒罵它們。
『總有一天!』我心中在詛咒:『總有一天!我要復仇!我要你們都死!我要轟炸東京!把你們通通炸死!』
『小鬼!』有人在附近大喝:『不要跑!躺下來!』
我沒有理他,這時候沒有人能夠阻擋我了。
敵機已經飛臨頭上,炸彈又一排一排地落下來,機關槍又在響,可是我一點兒也不在乎,我已經跑到了距離醫院不到五百公尺的地方,我奔下鐵道,投入那一片田野當中,只要越過這一片田,就可以到達母親居住的地方了。我再也不敢停留,因為那邊已經燒成了一個洪爐,我必須及時地趕到,希望可以將母親救出來。
炸彈在附近轟轟不絕地炸了,機關槍彈颼颼地在我頭頂上飛過,一熱淚像泉水般地湧出我的眼眶,掛在我臉上,我機械地向着火海狂奔。
忽然地,有一個軍人斜刺地跳了起來,衝過來將我抱住,一同滾在地上。我掙扎,可是掙不脫他的鐵般的臂膀。
『你!這小鬼!不要命啦?』他罵我。
他用力地把我壓下來,叫我俯伏地躺着。我不肯,剛躺下又爬起來,他再按我,我急了,竟在他的手上咬了一口,對於這個熱心的陌生人的好意,我是感激的,我實在不該那樣地對待他,可是我急了,我心中惦念着母親。
『他媽的!』我這一咬,激起他的怒火。他揮動他的大手,一連打了我兩個耳光,打得我耳朵里嗡嗡地亂響,眼前昏花,過了大半天才看得見東西,我軟弱地倒在地上,再也起不來了。敵機仍然在投彈掃射。
我忽然看見我自己的手上有一滴滴的鮮血,我的嘴唇上有溫熱的潮濕的感覺,我本能地用舌舐一舐,是鹹的。
『啊!對不起!』躺在我身邊的軍人臉上露出了惶恐之色:『把你打出鼻血來了!』
他連忙用手指壓着我的鼻子,一面不住地道歉。
『你不知道,我是為了你的安全哪!』他說:『不是故意的。』
他似乎很怕我會責怪他,其實,那時候我的心完全繫於困在火海裡面的母親身上,我根本就沒有餘暇來怪他了。
『你為什麼要冒險呀?』他問我。
那時候飛機已經向南飛去了,我趁着他不注意,立刻敏捷地跳起來,繼續奔跑,他那句話,我已經沒有空來回答了。
在地上俯伏的這一陣功夫,正好讓我休息了一下,所以我又恢復了相當的力氣。我的一隻手按着流血未乾的鼻子,拼命地沖,我跑得很快。不到一下工夫,就到了火場的外圍來了。
數十尺高,好幾百尺長的火海照耀得我眼睛昏花,日光將火舌飛舞的影子照在地上,好像有一萬條蛇在鑽動噴舌。我的皮膚已經感覺到火焰的熱度了。
在火光下面,有很多軍隊正在用斧頭和大刀開闢火路,另一批在用擔架將燒傷的人抬出來,像倒垃圾般地置於空地上,然後又奔人火海當中去再營救別的人,在火場的外面,有一些持槍的士兵在封鎖着通路,不讓人進入,有幾個人在和他們爭持着。
我毫無猶豫,那些炎熱的火焰嚇不住我,那些兵也不能阻擋我。我必須衝進去!
我跳越過那些東一個,西一個地放在空地上的傷者,滿地殘肢屍體,和電線上掛着鮮血淋漓的殘肉,我無視於他們身上的血和他們焦頭爛額的情形,但是我卻認為他們的情形足以代表我那可憐的母親。我更加慌了。我發了狂,一直衝進火場。
跑得正在起勁,我忽然又被一隻大手捉住了,回頭一看,那是一個戒嚴的士兵。
『不能跑進去!小鬼!』他揪住我袖子喊:『危險!』
我用力一掙,衣服響亮地撕裂,他只捉住了一片袖子,我的人卻自由了。我再也不停留,一直衝向火海當中。
『有定時炸彈哪!』那個好心的士兵在後面喊。
我聽而不聞,什麼定時炸彈,我不管這許多。
醫院就在前面不遠,但是隔着好幾層大火封鎖着的樹叢和房子,倉皇中,我竟找不到路。因為這一帶是醫院的後面,我從未來過,同時紛亂的火焰又改變了正常的街道形狀。我只好盲目地對着醫院的方向沖,只要看見有空隙就鑽過去。一路上那些救傷救火的人員都想攔阻我,他們拉我,罵我,可是都拉不住。我不知道哪兒來的那末大的氣力和勇氣,居然把攔阻我的手都摔開了。
我通過一幢快要燒光的房子,因為那是最便捷的道路。我剛跑開,那全是火焰的屋梁就垮下來了,落在我的身後,嘩啦地起一陣暴響,撲起了一陣濃烈嗆人的煙。我回頭看一看,驚魂未定,前面嘩啦的又是一道火牆迎面坍倒下來了。我幸而能夠敏捷地避開,沒有受到損傷。我一連衝過好幾排在烈焰燃燒中的房子,遇到幾次類似的危險,都幸運地避開了,可是那些火焰的熱度卻使我的皮膚灼痛,它的亮度使我眼睛昏花,那些煙嗆得我不住地咳嗽。我口喝氣喘得厲害,我的神志漸漸有些昏迷不清。我眼前看見的只是跳躍伸張的火影,一堆堆焦黑的瓦礫、焦炭似的木柱,還有一些成了焦炭的屍體,被燒得不成形的傢俱用具……。我認不清方向,進入了火場的中心。
火焰越來越盛,我被困在火海中,四方八面都是火,酷熱使我的皮膚痛得好像要裂開,我找不到出路,情勢越來越危殆,我以為我要葬身在這片火海之中了。幸虧有一面的房屋又倒了下來,我利用這個機會,脫了上衣,用力地向兩邊扑打,才能衝出去,可是我身上已經給火焰灼傷好幾處。
衝到外面,我發覺自己已經來到了距離母親的病室只有二三十尺的地方。那座病室已經燒成了平地,只餘下一些焦黑的梁柱還在瓦礫中冒煙。母親不知道在哪裡。我發狂地奔到那堆瓦礫上,一面大哭一面尋找,我怕會看見一具焦黑的人體,可是除此之外我還能希望什麼呢?
   『媽媽啊!媽媽!』我嘶啞地哭喊。腳下的瓦礫是灼熱的,可是我忘了腳上的灼痛。我不停地在廢墟中搜尋。火場上連焦黑的屍體都沒有,這一來我倒安心了一點,我想母親也許是給人救走了。
忽然地,我一回身看見一個角落的草地上里仆躺着一個人體。那是一個女人,藍布旗袍上一身的鮮血。她一動也不動,大概是死了。我狂喊一聲,直奔過去。
『媽媽!媽媽!』我在她的身旁跪下,摸撫她的肩膀痛哭起來。
她的臉有一半埋在泥地里,我輕輕地將她的臉扳轉過來,那張臉籠已經給火薰燒得一片漆黑糊塗,看不清楚了。她一點人事也不醒。我摸摸她的皮膚,還是熱的,我的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我不住地搖撼她,哭着喊她。
過了好幾分鐘,她還沒有甦醒,我焦急死了。正在不知該怎麼辦的時候,我忽然瞥見附近有一個小小的貯水池,裡面有些積水,已經落滿了灰燼和焦炭了。我跑過去,用手捧了一些水,澆在母親的臉上。一連澆了幾次。她的眼睛漸漸地張開了。
看見母親甦醒過來,我驚喜萬分,可是也更加傷心。
『媽媽!媽媽啊!』我不住搖撼她的肩膀。淚眼模糊地望着她,妻涼地喊:『媽媽!是我,是虎兒來了!』
母親似乎不認識我了,她看了我一下,立刻又合上了眼睛。看她這樣痛苦,我的心都快碎了也不動,大概是死了。我狂喊一聲,直奔過去。
『媽媽!媽媽!』我在她的身旁跪下,摸撫她的肩膀痛哭起來。
她的臉有一半埋在泥地里,我輕輕地將她的臉扳轉過來,那張臉籠已經給火薰燒得一片漆黑糊塗,看不清楚了。她一點人事也不醒。我摸摸她的皮膚,還是熱的,我的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我不住地搖撼她,哭着喊她。
過了好幾分鐘,她還沒有甦醒,我焦急死了。正在不知該怎麼辦的時候,我忽然瞥見附近有一個小小的貯水池,裡面有些積水,已經落滿了灰燼和焦炭了。我跑過去,用手捧了一些水,澆在母親的臉上。一連澆了幾次。她的眼睛漸漸地張開了。
看見母親甦醒過來,我驚喜萬分,可是也更加傷心。
『媽媽!媽媽啊!』我不住搖撼她的肩膀。淚眼模糊地望着她,妻涼地喊:『媽媽!是我,是虎兒來了!』
母親似乎不認識我了,她看了我一下,立刻又合上了眼睛。看她這樣痛苦,我的心都快碎了。
然而在這時候,我忽然彷彿聽見了母親的聲音。
『虎兒!虎兒!』她像是在附近不遠的地方喊我。
這不會是眞的吧?這一定是幻覺!可是我的精神振作起來了,我掙扎着走向聲音的來源。
那聲音越來越清晰了。這不會是幻覺!
『媽媽!媽媽!』我的聲音已經嘶啞得不成聲,我仍然狂喊着。
『虎兒!虎兒!范小虎!』
『媽媽!媽媽!』
一個熟悉的人影在火光之中出現了。一點兒也不錯,那正是我的母親,我那可憐的生病的母親。她的後面還跟着兩個軍人。
『啊!虎兒!』她看見我了,搖搖擺擺地奔過來。
『媽——媽——』我也奔過去。
我撲在媽媽的懷中。傷心地抽噎起來。母親坐在地上,緊緊地擁抱我。
『虎兒!我的兒子!』她已經泣不成聲了。
『媽媽!』
『你以為媽媽跑不動……』母親哽咽着說:『沒有跑警報……是吧?可憐的孩子……你太傻了!一百多架飛機呢……媽再走不動……也不能不跑呀!』
『媽媽!』
『媽在山上看見你向這邊跑……喊你……又請別人喊你……你都聽不見……拼命在大火中跑!多危險啊!……』
『快走吧!』護送母親來的一個軍人催促說:『這一帶有很多定時炸彈還沒有爆炸呢……』
另一個也說:『好了好了!孩子找到了,快走吧!』
我們站起來,互相扶持着,往火場外面走。
我沒有忘記那個被我誤認為母親的女人。
『那邊有一個炸傷的阿姨,還會說話呢!』我向那兩個軍人說,指給他們看。
兩個軍人立刻跑過去,合力將她搬了起來。
我和母親小心翼翼地避開了隨時倒坍下來的火梁,繞過幾個尚未爆炸的定時炸彈洞,終於安全地到達了外面的田野,又重新走上山坡上面。
曲江仍然在焚燒中。十數里路的大火的影子使偵水武水兩道河的河面變成了赤紅。濃煙滾滾地在天空中翻騰。時間正是上午,猛烈的陽光給滿天的黑煙遮蔽了,變成了黃昏時分。
到處都是哭聲,到處都是焚燒的雜音。
多少年了,那一陣連綿十數里的大火仍然在我心頭燒着,那熊熊的火光,滿天的黑煙……永遠不會從我的記憶中消滅。每一次憶及當時的情形,我都情不自禁地哽咽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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