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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立志小說 微曦(馮馮)41-42 (第一部 完,)
送交者: 宛然 2012年06月19日12:18:02 於 [海 二 代] 發送悄悄話
長篇立志小說 微曦(馮馮)41-42 (第一部 『寒夜』完,全書未
完)
2012-06-19 15:08:48

『敵人到了虔南了,昨天晚上距離龍南只有九十多公里了。』母親說:『所以上面叫傷患和婦女眷屬先行疏散。』
『這是昨天晚上才決定的嘛!』袁班長補充地說:『臨時決定的事,急急忙忙的,要車子,搬東西,抬病號……累死人了!像這樣子緊急撒退法。我倒情願留在原地打一陣硬仗!偏偏又是派定了做病號的警衛!哼!連我自己也變成病號了!徹退撒退!撒退到那年那月?流亡到何方?』
袁班長恢復了他平日的健談習慣,車子雖然顚播得厲害,卻無礙於他滔滔不絕的言論。
『我們這一下要到什麼地方去呢?』我悄悄地問母親,袁班長的那句話使我想起了這個問題。
『我們現在是向南邊走。』母親說:『到和平去。』
『和平是什麼地方?』
『那是廣東省呀!』母親的眼中閃着悅愉的光芒:『虎兒,我們現在回廣東啦!我們越來越接近家鄉啦!』
『越來越接近家鄉啦?』
『是的。越來越接近了。』母親的聲調是喜悅的,但是卻可以聽得出感慨的成份。
故鄉的印象留在我心上的已經不多了。我光記得那些大洋樓門前的沙包,那可怕的警報聲音,還有街道中的活動高射砲,巨廈頂上的防空網,擠滿了人的,熄燈行駛的廣九路火車,如此而已。說起來我對它是不會有什麼戀念的,但是那是母親常常念念不忘的地方,我不知不覺地也就懷念它了。
『我們可以回到故鄉去麼?』我想起了一個問題。
『我們當然可以回去。』母親肯定地說。
『廣州不是有日本鬼子麼?』
『鬼子就快要給趕回富士山去了。』
『您怎麼知道呢?』我懷疑地說。
『我們有這種信心!』
『可是日本鬼子佔了我們好多地方呀。』
『那沒有用。』母親說:『幾千年來就沒有一個外來的敵人可以征服我們的。中國是不會滅亡的,凡是侵略我們的最後必定自己敗亡。』
『日本鬼子現在眞兇呢。人家說他打到四川了,現在又來打我們這邊,我們就會沒有地方可逃了。』
『我們就快用不着逃了,日本鬼子現在是臨死掙扎,迴光返照而已。』
我不懂什麼叫做迴光返照。問母親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母親又費了半天的話來解釋給我聽。
袁班長可不像母親那末樂觀,他不停地在發牢騷。話講完了他就在反覆地哼:『流浪到哪年?逃亡到何方?』他的眼睛出神地看着在車子後面飛揚的灰土。

不久車子爬上了一座很高的山,起先車子還可以嗚嗚嗚嗚地慢慢向上爬,漸漸地,坡度越來越大,車子彷彿力氣已經用盡,着急地在向前掙扎,車尾的排汽管嘩嗶啪啪地噴着氣,一步也移動不了。車上的司機的助手都下車了,跟在車子後面走,每人搬着一個個木墊子,放在車輪的後面,車子常常氣力不繼倒退下來,如果沒有這些木墊子,就難免會滾下去,也許會一直滾到山谷底下去了。
除了實在無法走動的病人之外,所有的人都下車來走路了。母親和我也下來了,我們大伙兒跟着車子走,我們走得很慢,但是往往還要停下來等待那像烏龜般地慢慢掙扎的車子。
我四面看看,在山上曲折蜿蜓的公路上,車子一部啣接一部,已經爬到頂峰的那幾層公路上就有三十多輛,在我們山腳下面的八九層行回的路面上,大約也有將近八九十輛,都像些甲蟲,艱辛吃力地慢慢地向上爬。間中有一兩部拋了錨的就像是給遺棄了般地停放着,司機揭開車頭蓋,埋頭修理,後面來的車子一部一部地無情地越過了它。山上山下的跟着車子走路的人,絡釋不絕,形成了一條長龍,每個人的身體都向前傾斜着,吃力地擧步,女人們拖一個,抱一個的攜帶着孩子,老太婆們掙着拐杖,有些由軍官或士兵扶持着,穿着銹有紅十字在胸前的草綠色衣裳的傷兵,有些手上掛吊着繃帶,有些頭上包紮着染有血漬的繃帶,也都一同慢慢地在向上爬,小孩們很多在哭哭啼啼,山峰上到處是紅色的硬土,看不見一棵樹,只有疏疏蔭蔭的野草和褪色的巨大岩石。山下的遠處是一片灰紫色的塵霧,田野的輪廓已經不大可以分辨了。
這些情形使我憶起了在連平那邊的高山上的經歷,我很擔心我們又會遭受到日本飛機的襲擊。這麼多的軍車,商車,還有這麼多的人,敵機一來了可怎麼辦呢?我眞是不敢想像那種悲慘的刼後慘象。我開始在心中默默地向我所信仰的神禱告,請祂保祐敵人的飛機不會來,我想別的人也像我一樣地擔心着,我不時地看見人們抬頭看那晴朗無雲的天空。
我將我的憂慮告訴母親。
『不要擔心,日本空軍已經失去優勢了,他們這時候正在自顧不暇,哪裡會有能力來炸我們呢?』
『為什麼沒有能力?』我對什麼事都是要問到底的。
『給美國和我們的空軍打垮的呀!』在我們身邊的袁班長插嘴說:『我們巳經在湘西打垮了鬼子兵,桂林也就要收復了。』
『他們在太平洋也敗得夠慘的啦!』一個衛兵說:『大日本的海空軍大部份都在太平洋給消滅了,還有什麼力量來炸我們?』
『麥帥的跳島戰術的厲書,就快打到日本本島了吧?』袁班長說:『他媽的我老袁運氣就那麼壞,總沒有機會好好干它一場,殺他幾個鬼子!』
『說不定在前面就有機會了。』衛兵說:『鬼子不會單獨從虔南打過來的,他們一定會從翁源這邊向東江進攻來實現他們的完全佔領的美夢。如果我們在和平和他們遭遇,這也不是希奇的事。』
『遇上了就最好了,』袁班長說:『這一下可要好好的干他一場!』
『我們當然沒問題,』衛兵說:『憑這條槍,最少也得殺過夠本,但是這些病號,還有這些女護上,眷屬,她們怎麼辦呢?』
『怎麼辦?』母親說:『到時也跟着一起拼就是了。』
『得啦!護士長,』袁班長笑了起來:『看你這弱不禁風的身體,還打仗呢!』
『現在打仗又不是拼力的。』母親說:『你到時給我一枝步槍就行啦!』
『步槍你拿不動。』
『那麼給手槍!』
『我可以打步槍!』我插嘴說:『我現在背得動它了。』
大家都笑了,路途雖然不好走,很崎嶇,可是大家說說笑笑,也就不覺得辛苦了,這眞是我有生以來最舒適的一次逃難,我心情慚漸穩定了,說實在的,除了烈日當空使我口渴得難受之外,這有什麼辛苦呢?如果沒有對敵機的戒懼,這樣地不像是一次旅行麼?
太陽越來越猛烈,曬得我頭都痛了,我將衣服脫下來頂蓋在頭上,母親也用她的並不太合身的男人軍服頂在頭上,幾乎所有的人都這樣地做。每一個人都是一身大汗,張開嘴吧,露出乾澀的舌頭,我感覺到吸入的空氣都是熱的,它經過舌頭的時候產生一種又咸又苦的感覺,像是喝了一口海水一般。那山坡上,路面上可以看見一片縷縷不絕,急速地扭動上升的熱氣,接近地面的景物都變成了會動的模糊的一片了。
『你知道人家管這個山叫什麼吧!』袁班長對我母親說,他好半天都沒講話了,熱和渴使他靜默了許久
『叫什麼?』
『火炎山?』
『名符其實。』母親微笑看說:『我們變成西遊記中取經的和尚了。』
『唐僧的西遊是去取經,有目的的。』袁班長說:『我們攀越火炎山,為了什麼呢?』
『你以為沒有意義是麼?』母親反問他。
袁班長不響了,不知道是沈思還是炎熱使他不再講話,我想不出來。我不知道他們眞正要討論的是什麼,我不會對這些事有太多的興趣,我渴得要命,心裡最想念的還是水,然而這火炎山上一滴水都沒有,我眞希望有孫行者那樣的神通,一個斛斗雲就翻過山去了,否則就是拔根毫毛,叫聲『變!』來一杯清涼涼的水
我的嘴裡幹得連泡沬都幹掉了,我感覺得氣息咻咻,一點勁也沒有了。
『還要走多久啊?』我抱怨地說:『口渴死了。』
『走到山頂就行了!』母親說:『是不是?袁班長。』
『對了,只要一過了山頂最高點就是下坡的路了。』袁班長說;『那時候就可以坐在車上兜風啦!』
『還有那麼遠啊!』我抬頭望望山頂。我知道照這種速度走的話,再走兩個小時也走不到,可是我能支持到走到那麼久嗎?『我走不動啦!熱死人啦!』
『忍耐一點吧!』母親安慰我說:『虎兒你記得我們從前的幾次逃難?從前比這一次辛苦艱難得多,我們還不是終於渡過了難辟?現在熱一點口渴一點算什麼呢?……媽現在揹不動你了,你長大了,你一切都要靠自己呀!你怎麼反而不如小時候了呢?……不要焦急,保持心中的安靜,就沒有那麼熱了。拿出點忍耐力和恆心來,頂多個把鐘頭就會走到山頂了。』
母親講話的時候,滿嘴都是白色乾澀的泡沫,可是她的態度只有些微的疲倦,經過將近三小時在烈日下步行,她的纖弱的體格仍然支待得住,我怎麼會這樣不爭氣呢?這一段路程的確不算很辛苦,而且希望就在前面,我為什麼要灰心呢?我恢復了信心,覺得步伐沒有那樣沈重,口也因為緊閉而減少了乾渴的難過程度。
山頂的確己經在望很久了,就是轉來轉去都走不到,我們一回兒在它的西面,一回兒在東,一回兒北來一回兒南。上上下下的路面上都拋錨了好幾部車子,有些似乎並不是為了機件失靈而拋錨,我看見很多車上的人拿着銅臉盆跑向低洼一點的地方,大概是覓尋水源。有些人向山上跑了很遠,遠遠看來小得像螞蟻,可是都沒找到半滴水。我眞怕我們的車子也會忽然拋錨,給遺棄在這沙漠般的山峰上可此流落在雪地上慘得多呀,在雪地里至少有雪,渴不死人。
世上往往就有許多奇怪的事,你越是害怕擔心的事情越會發生,我們那麼地一步步向上捱,滿心以為最多還有一小時左右就度過難關了,誰知我們的第十三輛卡車忽然走不動了,司機從車上跳下來,大聲地喊:
『水箱幹了!不能動啦!』
我嚇了一跳,心裡想眞是怕鬼有鬼,這雖然不是我們乘在的那一輛,但也是我們的一部份呀。
『下山去打水吧!』助理司機說,一面從駕駛座的椅子下拿出洗臉盆。
『那要到什麼時候呀!』母親說:『你看那麼多人到山下去打水,那一個找到水上來了?』
『那除此還有什麼辦法?』司機揭開車頭的蓋,旋開水箱的圓形蓋子,那裡面冒出一絲微弱的蒸汽。
前面車子的人都看見了,紛紛發問和表示意見。
『什麼?』『要不要幫忙?』
『拋錨啦?』『把人都分到前面車子來好啦!』
『你們先走吧!』袁班長揮手向前面說:『留我們一部車子等好了……』
他的話沒有說完,母親的尖銳的聲音把他打斷了!『不能!前面的車子不要走!要走一起走,要停一起停!』
『那是什麼意思?』袁班長詫異地說:『叫大多數的人等待少數人麼?大家都在這山上捱熱忍受饑渴麼?』
『不是的,』母親急急地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喂,司機不要向山下跑!』
那幾個端着臉盆向下山跑的司機助手給叫住了,愕然地望着她。『不下去打水你有什麼辦法?』他的聲音很粗暴,態度很藐視,好像是說:『你一個女流之輩知道什麼?』
『我當然有辦法,』母親說:『你們去叫前面的車子都停下來,把每一個病患的水壺都收集起來,將水灌進水箱裡去,有兩百多個水壺,即使每一壺只喝剩五分之一,也可以湊成幾公升的水吧?』
所有的士兵和司機都恍然大悟了。
『對!這個辦法好!』所有的人都這樣地說。
『大家同心協力不是比各顧各好麼?』母親微笑着說:『假如單留下一部車子來,知道要到什麼時候才能走得動呢?』
『萬一他們不肯交出水壺來呢?』有人這樣說。
『你就說是護士長要的,你試試看吧!』袁班長說。
兩部車子的人通通出動了。他們跑到前面去,叫車子停下來,只說了不多的話,那些傷患就紛紛交出了水壺。不到一回兒,人人都拿着十多隻軍用水壺來了。
幾十隻水壺的水給灌進水箱裡去,起先激起一陣滋滋作響的白色蒸汽,漸漸地,蒸汽沒有了。只有水響的聲音。
『夠了夠了,』司機不久就攔阻繼來的水壺:『有小半箱就行了,留着給病號喝吧!』
剩下的都給退回去了,我眼看着那些水壺,我禁不住跑過去,我眞不懂何以母親先前竟沒想到替我要一點。
『給我喝一點!』我向他們叫:『我渴死了。』
他們給我一隻壺,我像搶一般地接過來,伸出手還要一隻。
『為什麼要兩個?』
『我媽媽。』
人家笑了,都交給我。我將水壺交給母親,同時自己就打開壺蓋喝了起來。
『你怎麼可以喝傷兵的水呢?』母親說。
我不管她,仰頭將那只有五分之一壺的水都喝光了,水雖不多,可是就這一點點水就能使我覺得多舒適呀,我像那乾涸了的汽車水箱,現在我又恢復了所有的活力了。

拋錨的車子重新發動了,我們繼續向前進。別人的車子因為缺水而停在路旁,我們卻已經慚漸迫近這座火炎山的最高點了。

 

 

 



一過了最高點,車子就像乘電梯般地向下溜,跑得好快啊,快得司機慌慌張張地扳駕駛盤,常常用驚懼的神色望着前面的彎曲盤旋的斜坡,我覺得好像是坐在飛機上,現在飛機正在俯衝,山石、紅土、雲霞、深谷,紛紛在我眼前飛馳而去,旋轉着,歪歪斜斜地旋轉着,以我們的車子為圓心。大風呼呼地吹着,我的疲倦漸漸消失了,現在只有緊張和驚懼。
前面的車子在迴旋百轉的路面上,像貼地飛行的甲蟲,忽而轉左,忽而右,前前後後合計有七八十輛,我從來沒有看見過這樣驚險壯觀的行列,我一面提心弔膽,一面在欣賞它和這一望盡收眼底的數十層峰巒和天邊的丘陵。
像飛行俯衝般的速度把車上許多人都嚇得面如土色了。有人沉不住氣探頭向駕駛座喊:
『開慢一點吧!』
司機可不敢分神,他目不轉睛地望着前面的飛奔而來的路。這時候我和母親都坐在他旁邊的座位上,我可以回頭從小窗洞看後面的乘客,也可以看司機的側面的表情。
『你開慢一點行不行?』後面的人又在叫喊了。
司機還是不理他,我想司機必然深深知道應該如何處理,他臉上的嚴肅的神色恐怕是他平常所沒有的,
司機們都是活潑俏皮,談笑風生的人物,情勢不緊張到相當程度他是不會如此肅穆的。
『開慢一點!聽到了沒有?』後面的那個軍官病人神經質地咆哮:『再不聽就槍斃你!』
這個司機眞是個了不起的人,他的臉上已經露出些微慍怒之色,可是他仍然專心地駕駛,並不說半句話。
坐在後面的兩個助理司機恐怕司機會給分神,他們開始勸阻那位病人了。
『不要打擾司機,』他們說:『他一分心就不好了。』
『我打擾他?笑話!』那個人哮叫着說:『我是叫他減低速度,免得滾到山谷下面去大家同歸於盡。』
『不會的,他的技術很好,滇緬路都開過不知多少次,錯不了的。』
『慢一點不是更保險嗎?』
『這時候也無法慢下來,』助手說:『一剎車,就翻啦。』
『司機!司機!』那個病人完全不接受人家的解釋勸阻,他更加兇暴地喊了起來:『我槍斃你!你不慢下來我槍斃你。』
他的一隻手吊在繃帶架上,他只有一隻可以運用的手,他竟然踉踉嗆蹌地沖向一個身邊的衛兵,要用這唯一的手來搶一枝衛兵身上的駁克槍,我嚇了一大驚,差些兒要叫了起來,可是我在瞬息間想起我絕不能使司機分心,我強自抑制住了,而且,在這同一秒鐘里,有一隻枯瘦而缺少溫暖的,柔軟的手掩低了我的口。我看一看,那是在我身旁,靠着窗邊坐着的母親,我立刻就知道她的用意。我更加不敢露出慌張的樣子來了。
一切都是發生在剎那之間的事。那個奪槍的病人並沒有成功,另外的兩個衛兵將他制服了。我沒有看清楚是怎末打法的,只看見那兩個兵向他身上一摸一抱,幾個人就一同滾在地上了。然後他們就將他按壓着,使他不能動。這一陣短促的打鬥引起了車上一片混亂,過了好半天都恢復不了原狀。
在地上喘氣如牛般的傷兵還在大叫:
『司機,你他媽的!我搶斃你!』
他的態度似乎橫蠻得有些好笑,但是沒有人笑,大家臉上的表情還是嚴肅的。
事實上,這個傷兵的憂慮並非過份。我想車上即使是膽子最大的人也或多或少地有這樣的憂慮。車子每到緊急危險的轉彎地方,每一個人都會表露出來,有人緊抓着車身的板或帆布,有人緊抓着行李,目呆口張,什麼形態都有。
『別老是回頭看人家!』母親對我說:『你這樣要分掉司機的往意力。你看得久,他不知道後面發什麼事。這件糾紛平息了不久,他不知道後面發生什麼事。』

這件紛紛平息下去不久,我們前面衝來了一座蒼黑的大石崖,越來越大越高,把半邊的天都遮擋住了。我們的車子好像要凌空飛渡過去,又像是這座懸崖要倒坍在我們頭上。我暗暗地擔心,眞害怕我們會從這狹窄險陡的坡路滾下去。我不由自主地緊抓着母親的手,我在低聲地祈禱着,我發覺母親的手掌是冰涼的,她目不轉睛地注視着前面,好像要辨認那崖上的一草一木似地。忽然地,她的臉上現出了一片突然而來的驚駭,嘴張了一下,似乎是要驚叫一聲又抑制着。
我不必費心去猜測那是什麼緣故。從擋風玻璃望出去,我立刻就看見了:一輛卡車落在山谷下面,行李被服,彈藥箱,雜物和染血的人體從坡上斷斷續續地陳列下去。不知這是什麼時候掉下去的。路邊有一輛車子停着,幾個人非常困難地,手足並用地爬下去。
『不知道是那一個單位的?』我聽見後面有人在講話。
『大概是第二團的。』
『恐怕沒有一個活的了。』
『就有也不多啦!』
司機稍為看了一眼,立刻又會神灌注在他的擋風玻璃上了。他的臉上看不出有什麼驚駭,他似乎早已經空見慣了。
『司機,』母親忽然對他說:『可不可以停一停?讓我們下去把他們救上來?』
『已經有人下去救了,』司機連看也不看她,眼睛還是向前面直視。
『我們是醫療人員,應該去救護他們的。』母親說:『司機同志,請你停一停車吧。』
『我不能停!』司機板着臉說。
『為什麼呢?』
『沒有我們領隊的命令,我不能停。』
『可是——這是救人呀。』
司機不再講話了,迎面來了一個急轉彎,他正緊張地旋轉駕駛盤,他的兩隻戴着皮手套的手緊緊把着駕駛盤,他咬着唇,頰下現出幾道探紋。對于于這個借調來司的機,母親不敢講什麼話了。我很明白,她也明白,我們沒有要求司機做什麼事。
落下山谷的汽車,坡上的染血人體……很快就給拋棄在後面了。我們車廂里的人也不再談論這件事情。一切都那末地自然,好像根本就沒有發生這樣的事。
風呼呼地響。我們在飛翔着,我不時聽見母親的低聲嘆息。


我記得到達和平的時候是黃昏時分了。除了採買的人之外,所有的人都不許進城,這是診療所主任的命令。我們十多輛車子通通開到一段河邊,在金色的夕陽中我們紛紛下車,衛兵們和可以行動的傷患,幫忙着擔架兵把病人一個個地從車上抬下來,放在馬路邊。然後把行李卸下,大家亂鬨鬨地足足忙到天黑以後才能卸完。母親和我也在幫忙,我們沒有力量搬動病人或架重的東西,只能搬些比較輕便的物件。到後來人家不要我們動手,只要我們看守東西。於是我們只有在一旁閒着看了。那些和我們一同來的幾十輛卡車也都停在附近。不過他們卸得很快,不到一下子就卸光了。車子一部跟一部地開走,調頭的時候車頭的燈光先射向我們這邊,然後轉向。於是我看見了一連串的耀目的強光,劃破黑暗,像探射燈般地照出了這公路邊的凌亂景象,在滾滾塵土之中,我們的士兵和傷患躺着,坐着,人影憧憧,裝備行李堆成一座座小山。不久,我們騰空了的車子也都開走了。喧鬧歸於沉寂,汽車燈光在我眼膜上所留下的刺激也漸漸消失了。我覺得心情安靜了不少,但是隨即又開始懷疑。我們似乎是在黑暗中等待些什麼的,這裡是我們乘坐汽車的終點,現在車子都走了,我們下一步是到什麼地方去?我們是不是要在這裡住下來?
我問母親這些問題,她也回答不出,她叫我不要多問,叫我靜靜地等待。我只好納悶地等待了。
胖胖的上校主任沒有讓我等待太久。他宣布說我們只是暫時在此地居住一夜。他叫炊事兵伙伕燒開水做飯。
『吃過飯後們我大家洗洗臉洗洗腳,準備上船。』他說。
上船?上船到什麼地方去呢?他沒有講。
母親說她要去看一看病人,叫我不要走開亂跑,她拿了一支手電筒走開了,我看見她在每一個傷患的前面亮了電筒,彎下身子和他們談話,她的臉上的微笑掩蓋不住她的疲倦和衰弱。我有一種感覺。覺得她很可憐。別的女人太太們在別的地方,就說是主任的太太和醫官們的太太吧,她們身體都那末健康,她們並不照應別人,相反地遠要她們的丈夫照應。然而我母親,那麼弱小的一個小婦人,卻在旅途勞頓之下還要殷切地照顧一兩百個傷患,有些醫官們是什麼也不管的,只管他們的太太孩子。李醫官是一個例外,他也在分擔一部份護士的責任。至於那三四個護士,就跟在李醫官的後面。我覺得護士當中好像少了一個,我想她也許是在什麼地方。那一個是個出名懶惰的小姐,胖胖圓圓的臉,矮矮的身材,病人們都嫌她懶,叫她做『冬瓜小姐』的。我平素不喜歡和女人鬼混,像衛兵和擔架兵們那末愛和護士瞎扯,我是向來看不順眼的,我所愛的是槍和到野外去玩。所以很少接觸這位冬瓜小姐。這時候我忽然注意到她的不在,眞是奇怪的事。不過我也只是想一下而已。我的注意力很快地就被伙伕們燒起的野火吸引了。
那金紅色的火焰在我眼中跳舞着,我想起來我雖然會生野火,但從來沒有生過這樣美麗的火焰,我們在雪地中撤退的時候連火都生不起來。我和伙伕們向來是相處得很好的。我忘了母親叫我不要亂跑,我過去幫他們燒火。兩個伙伕把水桶,飯鍋都攜帶來了。幾個勤務兵帶着到河裡挑水,將水倒在大鐵桶中。加上蓋,枯枝的熊熊的野火上,水很快就開了,於是他們用茶桶把開水挑到眾人的面前,讓她們灌滿行軍水壺,裝滿了他們的漱口杯。
不久伙伕們也將飯煮好了,倒在籮筐里的米飯熱氣騰騰,在野火的閃躍不定的光芒中看得很清楚。我非常感到興趣地注視着伙伕炒菜,看他們吃力地用鍋鏟翻動那滿滿一大堆的菜,熊熊的火光在他們臉上跳躍着,照得通紅,他們不時用搭在肩上的毛巾擦拭身上的汗水,偶然還醒一下鼻涕,吐一口痰,將燙熱的鍋鏟杓起一點兒菜汁,放在嘴邊輕輕吹一口氣,嘗一嘗味,咂咂嘴,然後再加一點醬油或是鹽。我覺得他們非常有趣,野火非常美麗,我是第一次心中毫無隱憂地看着這些野火。這是最愉快安全的一次逃難,和以前的截然不同。所以我看來野火也就不同了。
在星光之下,在野火閃耀之中,人影交錯,漱口杯和筷子發出細碎的聲音,大家都吃飯了。伙伕在母親的指導下做着一些特殊的流質食物,給幾個不能吃飯的病人吃。主任和李醫官一直看不見人,我們將近吃完飯他們才出現,好像是去過什麼地方。他們的臉色都不太好看,好像在生氣。
『不等了!』我聽見主任躁怒地說:『也不找了!我們一個團體一兩百人怎能等一個人!』
我不懂得這是怎末一回事,看見母親已經去照顧病人吃飯,我就問伙伕。
『冬瓜小姐跑掉了。』伙伕(目+夾)(目+夾)眼睛說。
『怪不得我一直沒看見她!』我說。
『跟司機跑的!』伙伕補充地說:『卡車開走的時候她就跟着走了,說進城買東西,一買就不回頭!』
『為什麼跟他跑呢?』
『司機有錢呀!』伙伕油腔滑調地說:『她嫌在這裡太苦呀!』
我很不高興。冬瓜小姐走了和我毫無關係,但是,醫院裡一共才四個女護士,現在偷跑了一個,就只剩下三個了。母親的工作負擔更加沉重了。她怎樣應付得了呢?
吃過飯以後,能夠走動的人都走到水邊洗洗擦擦。一部份人站在淺水裡,一些蹲在木排上。和我們同時抵達的別的機關的人也都同樣地在洗。在星光之下,沿河到處都是人。彼此呼喊之聲不絕。小孩都由大人照顧着。
母親可沒有時間照應我,她和三個護士忙得團團轉,正在用伙伕挑來的水替幾個傷患洗臉洗腳。我自覺不再是小孩了,用不着母親在旁邊看得緊緊的,所以我就自由任意地到處亂竄。我跳上那些浮在離岸不遠的木排上。那些滾圓笞滑的木材使我滑倒了好幾次,但是我仍然在那上面奔跑。我喜歡那木材在我腳下微微向沉和河水浮力所給予的感覺。我在木排上東跳西跳,一直到聽見母親找我為止。
我回到母親身邊的時候,士兵們已經開始將裝備行李搬上船上去了。那些船就泊在木排的上游不遠之處。母親不准我再亂跑,要我跟着她,而她的興趣總是在病人身上,我無法到那邊去參觀一下那些令人興奮的船。
將近十點鐘的時候,所有的東西都搬上了船了。主任叫值星官把所有的人都集合起來。
『因為一起來的機關太多,』他對大家說:『船征不到,現在只有六條船,這還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征來的。六條船僅僅可以容納我們全部人數的一半。我們現在要分配一下,一半人先來這六條船出發,另一半人第二批走,如果找不到船,第二批人就要步行了。現在我這樣地分配:黃醫官、李醫官、陳醫官………冼護士長和幾個護士小姐,和行動不便的傷患做第一批上船。另外請丁排長派幾個弟兄沿途警衛。我本人和其餘的人:擔架兵,可以行動的傷患,和警衛排的弟兄作第二批。第一批明天五點開船,假如明天之內找不到船,第二批就步行趕上,我們的目的地是岩下。』說到這裡,他停一停才繼續說:『希望我們下一次的目的地是——廣州!』
『希望下一個目的地是廣州!』母親低聲地說。她抬起頭望看天空,天空比剛入夜時明亮得多,深藍的顏色取代了剛才的漆黑一片,星光也更加明亮,月亮漸漸接近天頂,那是一輪半圓的月亮,它的另一半隱在黑形下,可是銀色的環形露了出來。

第一部『寒夜』完,全書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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