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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志小說 微曦 第二部 鬱雲 (44)馮馮
送交者: 亦宛然 2012年06月23日18:29:00 於 [海 二 代] 發送悄悄話
立志小說 微曦 第二部 鬱雲 (44)馮馮 2012-06-23 21:26:05

郁雲
第二部

人生是一個艱苦奮鬥的過程
不是血,就是淚!

44
這一夜,我睡得很好,我夢見我回到廣州,我覺得我的寒冷的夜已經成為過去,卻不知道前面仍然有著重重疊疊的郁雲。由於一向養成的敏感,這一夜我醒了好幾次,最先是驚醒於半夜在空中掠過的鶴唳,然後是接近黎明時分的蛙噪,唧唧蟲聲,鳥聲和江上人語。我醒了,看見所有的人都仍然在酣睡,我沒有理由要起來吵醒他們,所以我又朦朧入睡,一直到我感覺到船身的搖動和聽見竹篙鐵尖觸著河底石頭的聲音。
開船了!我興奮得很,我一翻身爬了起來,跑到船頭去坐在船板上。這時候天空剛露出曙光,東邊天空的雲團漸漸從黑灰色轉變為淺淺的土黃,雲層後面的天空露出了淺淺的藍色,四周的雞啼此起彼落,空氣吸入肺中有清涼的感覺,我覺得舒適極了。
船身慢慢移動了。船夫們在船的兩舷撐著竹篙,他們只穿一條短褲,全身隆起的肌肉和古銅色的皮膚全部暴露著,特別發達的是肩、胸、臂部和腿部,但是發展得近乎畸形的是他們的腳,腳板特別厚,腳趾特別粗大而張開,看見這些腳,就知道船舷的木板何以那末特別地光滑發亮了。這是一艘並不小的船,在我的記憶中,它好像總有三四十英尺長左右,船篷分成兩截,前面的一截長些,後面的一截短些,是船夫們住的。最後面是特別高起的船尾,那上面另有一個篷頂,從前面望過去,我可以看見一個女人在搖櫓掌舵,她的背上背著-個孩子,頭上梳一個凌亂的髻,兩鬢也很亂,穿著短上身和長褲,乳房因為被背帶勒縛得太緊而更加突出,她瞪著眼睛向前面張望,就像是個老練的船長,老練而帶看一臉風霜之色。
在我們前面,幾艘船已經開出去了,我發現每一艘船上掌舵的都是背著孩子的女人,舵樓上還有別的孩子,給用布帶子拴著,像拴小貓小狗一般,他們在船板上爬。在照顧孩子和掌舵之外,這些女人還要負責燒飯。我看見在舵樓的船板上有爐子,有鍋,爐子裹有火,鍋上冒汽。板上放著一些青菜、菜刀和砧板。每一艘船的兩舷都有男人在撐篙,一邊三四個。我們這一艘船上的是每邊三個,我可以很容易地看得出來這些男人大部份是一家人。一個五十歲不到的是船主,在他身邊的是一個十七八歲的青年和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在另一邊船舷上,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壯年人,和兩個二十多歲的強健的青年,他們的面貌都很相像。後來我知道這些都是那老船主的兒子,他們的行動都是整齊一致的,以同樣的步伐拖著竹篙向船首的方向走,一同地將竹篙插入水中,然後傾斜著身子,把肩部頂在竹篙盡頭那特製的木質馬鞍形的墊子上,用力地頂撐,以劃一的步伐向後走。
『哎喲喲———』當他們用力撐的時候,他們-致地叫喊著。
『哎喲喲———』別的船上的船夫也在叫喊著。
『哎喲喲———』直到多年後的今天,這些聲音仍然留在我心中。
我們這一程是順流,所以船夫們並沒有太費力,船就像箭般地前進了。我們這一批是六條船,看起來可真像一個艦隊。我們的一艘是第三艘。這一點使我略有不滿,我認為我們必須是第一艘的,我常常希望我們能趕過前面的兩艘,在前面領先。但是我發覺我們的船夫們似乎有一種默契:絕不搶先。而且我發現我們船上的船夫一家子比任何一艘的船夫都顯得弱一點。人家的都是彪形大漢,不像我們的,老的老少的少。我想也許別人都是雇來的強壯船夫,我們的船主因為兒子多就不雇外人了。
我在船首艙板上坐著看風景好半天,艙里的人才陸陸續續地起來。昨天晚上上船的時候,船上只點著像豆般大小火焰的菜油燈,滿艙人影中我弄不清楚我們船上究竟有多少人和是些什麼人。我只知道我是跟著母親而已。現在天色已經大亮,太陽已經升起了,金黃色的影子在河上閃閃耀耀地跟著我們的船走,陽光照進了艙里,我可以清楚地看見我的『夥伴『們了——我已經自覺是他們當中的一份子而不是一個孩子了——。我們船上一共有三十多個傷患,有李醫官和他的太太,還有袁班長,和一個姓楊的衛兵——他們兩個是有槍的,大概別的船上人數也和這艙差不多,大家擠在一起,還有那許多的器材行李,以致艙里已經沒有多少空隙地方了。
母親和我是睡在靠近船頭的位置的,現在她起來了。她也到外面來看看,她和我講幾句話,叫我不要爬在船邊玩水,然後她就進艙里去了。我看見她為幾個完全不能走動的病人服務,和他們說話,替他們洗臉。當其餘的傷患分成為幾個集團在玩紙牌的時候,她就到船中央去。在那裡有鍋子有爐灶,也有木柴,都是袁班長去採購弄來的。這沒有篷蓋的一截位置,船板都挖成可以置放鍋子和爐子的圓洞,顯然習慣地是做廚房用的。母親在那兒開始她的主婦工作。因為我們船上沒分配到伙夫。我們一共只有三個伙夫,不夠分配,所以母親和李太太就說,燒燒稀飯之類的小事由她們來做好了,至於燒菜燒飯給大家吃,則由袁班長和兩個康復的士兵負責。
我看見母親燒開水,把注射器放在開水中煮,把一些紗布也放進去煮,然後又拿了剛煮好的針筒替幾個傷患打針,替他們輪流地量體溫和記錄在病歷表上,整個早上她都忙得不可開交,等到忙完這些事,她又忙著和他們講話了。我很希望她能夠到船外來和我在一起看看風景,我覺得她應該休息一下,然而她對於風景的興趣似乎遠不及她對病人的關懷。這使我很不高興。從前,孤兒院的孤兒搶走了我的母親,現在這些受傷的患病的大兵又分享了我應得的大部份的母愛。
『媽!您看那邊有一座寶塔!』我看見一邊河岸上的一座石塔,禁不住呼喚母親,我看見了什麼有趣的東西都希望母親也能看見,同時我希望藉此把母親從那些傷患身邊拉開。我知道他們的情形大部份都很好,沒有什麼危險,其實很用不著過分細心的照料。
『媽您出來看呀!那邊有一座寶塔!』我看見母親正像哄孩子般地和一個斷腿的士兵講話,那士兵的臉上,泛現出些微從痛苦中提煉出來的笑容,母親根本就沒有理會我,所以我又喊了。
『你自己看吧!』母親有些不耐煩地同答我了:『媽媽現在沒有空。』
沒有空,母親是永遠都沒有空的,一天到晚忙,忙!剛剛調養好一點點身體又瘦下去了,臉色又像在孤兒院的時候一樣難看,這一下再病倒了怎麼辦呢?
改變不了的,我知道她的性格是改變不了的。她不要休息,不要到外面來看風景,她要和病人傷兵談話,要幫他們做事,誰也別想改變她的主意,我不再喊。
寶塔,寬闊的平靜的河面,清澈的河水,潔白的沙灘,重重疊疊的崇山峻岭,捕魚的漁人和他的竹筏鷺,田野上的牧童,牛,傍山依水的鄉村人家,美麗的雲和樹,盤旋尖叫的兀鷹,宛轉的鳥啼……這東江上游支源的沿河美麗風光在我眼前陳列著。我覺得有生以來還沒有這樣逍遙自在過,我連一分鐘也不願意放棄,整個早上都坐在船頭欣賞。然而母親卻在那邊小心翼翼地替斷腿缺肢的人把染著紅黑色血跡的繃帶一層一層地解開,用鑷子夾著煮過的紗布謹慎地地洗滌那些我不敢看的傷口,血肉淋漓的、灌滿膿血的……
順著水流,船走得很快,下午太陽將要下山的時候,我們已經到達了兩條河合流交界之處。袁班長告訴我說我們這一邊的這一條河叫做定南河,是從定南發源的,另外的東邊的一條叫尋鄔河,發源於江西尋鄔。兩條河合成東江的上游。我們到達的地方叫東水,那是一個河邊的小圩市,有很多房屋,很多竹樹,船夫們說按照一般習慣,船到了這裡都要停泊過夜,在天黑之前把糧食柴火採買充足,第二天才繼續開船。事實上我們已經航行了一天,船夫們也累了,必需休息,所以沒有人反對他們的習慣,任由他們將船靠在東水岸邊。六艘船卸接地都靠了岸了,大家都上岸去採買。
    在袁班長的保護之下,母親和我跟著採買的人到上面去逛逛,那地方只有一條直直的小街,樣子很簡陋低矮,沒有什麼值得看的。當母親在碎石路上出現的時候,那些本地人,男男女女大大小小都跟著來看希奇了。自從上了船,因為用不著再擔心敵機的襲擊,母親就將她所穿不慣的男裝軍服脫掉,換上白色的護士制服了。她的白色護士巾、白袍子和上面的紅十字,對於當地的人似乎是很陌生的。我看見人們指指點點地批評,他們講的是客語,由於腔調有異於曲江一帶的客語,所以很多我都聽不明白,可是大致是懂的。
『是不是死了人哪,穿成這麼難看!』
『一定是死了家婆!穿白孝!』
『頭髮剪得像男人一樣,真是妖怪!』
    『還在和男人一同走路呢,妖里妖精!』
『露出半截腿!好不要臉!』
我聽得氣壞了,這些穿著類如前清式樣藍布大褂子的女人婆們真是少見多怪,她們真不覺得自己的衣服怪呢。
『你們才是妖里妖氣呀!』我沖著她們大聲地咆叫,我講的是客語,雖然腔調不同,我想她們是會聽得懂的,我絕不能忍受別人對我母親的惡意批評。我現在有袁班長的槍保護,又有那麼多的人,更覺得聲勢壯大了。我不罵她們才怪呢。
『你敢罵人?』有一個婆娘立刻豎眉瞪眼地說:『你這個小雜種,小打靶鬼!×××!』
『×××!』我很驚駭於這地方婆娘的大膽,竟然敢用男人罵人的粗話。我不甘示弱,立刻就回敬她:『來呀!我讓你×!』
拍!忽然地我臉上捱了母親一巴掌,母親從來沒有這樣氣憤過,從來沒有這樣打過我。我覺得非常震駭。
『教你講這些下流話的?』母親氣得臉色蒼白,全身都在顫抖。
『她先罵您的嘛!』我很驚恐,期期艾艾地辯:『她們侮辱您嘛!』
『這和你有什麼相干?』母親的眼角隱約露出淚光,雖然她的口氣仍舊是嚴厲的。
『我不能讓人家侮辱我的母親!』
『這算得了什麼侮辱?她們沒有看見過,隨便說幾句有什麼關係?我都不在意?要你管什麼閒事?你知道這是個什麼地方嗎?你要給大家惹麻煩麼?』
『他們有什麼了不起?』我仍然嘟噥著說。
『你快給我回船上去吧!』母親眼角的淚光消失了,她的聲音很快就恢復了平靜:『你不懂事,又愛闖禍。』
『我不回船!』我倔強地說。很奇怪,我發覺我不再像小時候那末順從了。我常常會倔強地反抗了。
『你非回去不可!』母親的態度也是夠堅決的。
『就不要去!』我的聲調態度並不激烈,但是心中的固執卻是無可改變的。
『那末你不許再闖禍!』母親終於拗我不過了。我心中覺得好過一些。我每一次在小事的爭執上獲得勝利,我就覺得好過。否則我會忿忿終日。我自己也覺得奇怪,在危險之中,在艱難之中,我從不會這樣地對待母親。在安逸日子中的我和患難中的我判若兩人,我自己也不明其故。這一次,我又勝利了。這使我忘記了當眾被母親打的恥辱。我不回答母親的話,可是她一定知道我已經同意不闖禍的要求了。
我被打的時候,圍觀的更多,大部份的土佬土婆都滿意了。他們本來虎視眈眈地盯著我,我罵他們的話必定使他們很難堪,看他們的樣子似乎頗有和我們大吵一頓或是打上一場架之意,可是自從看見我被打以後,他們的敵意就減低了。
『這個女人還懂一點道理!』他們當中有人說.
『兒子不教還行嗎?』
『哼!自己理虧!假意打來做戲看!』
 他們雖然仍有惡意批評,但態度已經和緩得多了,我不敢再惹是非,悶聲不響,可是我還是懷恨地瞪著他們幾眼,好像瞪了這幾眼就能傷害人報仇雪恨似的。他們當中也立刻有人怒目相向,於是我又不得不裝起更狠毒的眼色來看他們,我是絕不怕他們人多的。
『走啦走啦!』袁班長這好半天都沒說話,這一下拖著我的手向前就走:『你媽媽不等你啦。』
可不是,母親已經和同船的官兵們向前面走了。我只好跟上去。
『護士長!』袁班長和我追上去以後,他對母親說:『虧得你這樣處理,否則就麻煩大啦!』
『虎兒這孩子不學好!我氣壞了『母親說:『學會講下流粗話。』
『這都是小事,護士長,你知道,這一帶的老百姓都是不好惹的呀!』袁班長說:『他們向來就好勇鬥狠,家家戶戶都有槍有刀,常常為了芝麻綠豆大的事,為了小孩的一句半句話就動刀動槍,打生打死呀!對於外鄉人尤其欺負得凶!你看剛才的情形,要不是……』
『我看得出來。』母親說:『要不然我打孩子麼?孩子是我親生的,辛苦養大的,他小小年紀就挨盡了艱難淒涼,他就是有不好學壞,我也打不下手呀!不過,這孩子也越來越野,什麼粗話髒話都敢講,也是該打一下的,不打他,害了他一輩子!』
我跟在他們後面,這些話我都聽見了。
兩條河流交界之處的河面是非常寬闊的,一片汪洋,在燦爛的朝陽照耀之下,就像是一個浩瀚的金色的海。尋鄔江的水勢急湍洶湧,濁黃可怕,定南江的河水卻是比較平靜,色呈碧綠。兩道河流的河水區分得非常清楚,在合流的地方一邊是赤紅的,一邊碧綠,互不混淆,兩條河的急湍水勢互不相讓,擁擁簇簇地奔向下流,在這片汪洋之中,窮我的目力所及,也沒有看見它們有和解的情勢。要看見它們化為一體成為東江,那必定是在相當遙遠的地方了,那我看不到。我們的船並不再向南方前進,而是繞過三角河角,沿著尋鄔江溯游而上。
當船轉入赤黃的河水勢力範圍以後,我才發現那些滾滾濁流力量的可怕,那迥旋不已地挾著垃圾和泡沬的洶湧河水,使我記起了龍南的那一場可怕的洪水。我們六條船前進得非常緩慢,簡直是寸步難移。
『哎喲—喲——』
『哎—喲——喲——』
船夫們的整根竹篙都沒入了水中,他們肩頂著竹篙末梢的木托,頭向下,突出在船舷以外,腳板踏在艙篷邊上的框架上,他們的腳趾像要釘進木頭裡去般地捺著,彎曲的肌肉在掙扎著,他們的頸脖和臉漲得通紅。掙扎著,用盡了所有一切的力量,他們異常艱難地朝著船尾爬行般地前進,每跨一步都需要長久的時間,每前進一寸都得付出無數點滴的汗水和淒涼悲壯的叫喊。
『哎呀喲——』喊聲從他們扭歪的嘴裡掙扎地迸出來,他們的眼睛只看著那距離頭部不到一尺以下的洪流,他們臉上的肌肉像痙攣般地抽搐著。
 好不容易地才走完從船頭到船尾這一段旅程,他們又得拔起竹篙。拖著濕淋淋的竹篙,喘息未定,他們又走向船頭。幾根竹篙再同時插入水中,臉上永遠沒有笑容的人們再次用一隻手和兩條腿倒立地向後面掙扎!
『哎呀喲——』
兩舷的船夫輪流地喊著。一批來,一批去。船身在他們痛苦淒涼的聲音中緩緩地前進。兩岸的景物幾乎全無移動,只有洪流和泡沫在賓士。
『哎呀喲——』
『哎喲——』
『嗨呀——嗨喲——』
 那都是發自靈魂深處的痛苦的呼喊,年長的父親這樣地喊,壯年的大兒子,青年的和少年的幼子,也都在呼喊著。他們世世代代這樣地掙扎,世世代代地這樣悽厲地呼喊,現在給布帶子縛在船尾的爬地小孩,不久就也要參加這個掙扎求存的行列。他的臉上已經沒有天真,青白的營養不足的臉,太大的外露的眼睛正在注視著父兄。
『哎呀喲——』永遠存在於這高山夾峙著的江上永恆的呼喊,當時曾經使十一歲的我流下同情之淚,現在當我執筆回憶它的時候,我仍然悄然哽咽,熱淚盈盈。
『哎呀喲——』
 那是來自心靈深處的呼聲,那是對生命的追求和抗議,那末地悲壯美麗,誰知道這音樂化的民謠般的調子曾經經過多少世代的琢磨呢?
我坐在船頭不妨礙他們工作的地方,我默默地看著一切,我默默地想。我有時候很頑皮,但有時卻會像成人一般地沉默思索。我已經思索不少事情了。兩岸陡峙的夾直高崖,急湍的洪流,船夫的呼喊和回聲,天頂的飄渺無定的白雲,水面上的浮泡,好半天仍在目光以內的一座古塔,船夫的肌肉,腳趾,孩子,搖舵的女人的亂發和緊張凝重的面色…我悄悄流淚了。
母親偶然也到外面來陪我小坐,她也是沉默地坐著,我知道她心中想得比我更多,她發現了我流淚。她微微地笑了。沒有說什麼,我們彼此似乎很能瞭解彼此的感觸,我很感激她並沒有罵我也沒有恥笑我,所以我也報以微笑。在我們母子多年來的艱苦生活中,沒有比這一個時期是更幸福快樂的了,我尚不知道前途如何,是否還要過更艱苦危險的日子,可是我開始以為一切的噩運已經離開我們遠去。今後的人生,也許像在這條洪水氾濫的河流中逆水航行,我們也會像這些船夫那樣地呼喊掙扎,然而我們是會前進的,即使是像船一樣地緩緩前進。
『人生像這條船,一停了篙,就會給洪水沖走了。』我無師自通地講出了這一句不像是我的年齡所可以講的話。
別人也許不會相信,也許會覺得驚訝於我的早熟的思想,但是母親並不驚訝。因為她曾經領著我經歷過許多困苦艱難,經歷過多少次死裡逃生。除非是個白痴,否則任何人都會在這樣的生活經驗上加速地成長的。
船夫們的竹篙好幾次打不到底,有一次船主的幼子的竹篙全部沒入水中,他一失手,差點掉下去葬身洪流,竹篙也收不回來了。老船夫眼看著那作為財產一部份的竹篙只露出了一點點木托子,顫動於水流之中,他的臉色更加陰沉了。他咒罵了許多髒話,然後從艙篷頂上抽出一根交給幼子,被責罵的孩子默默無言地接受一切,他並不比我大幾歲,最多是大三歲,然而在態度上看來,他懂得的人生比我更多。我從來沒看見過像他這樣年齡就會有那麼蒼老的表情的少年。
船是沿著離岸不遠的地方前進的,有時要從低垂於水面的樹木底下鑽過去,多半是竹樹,枝椏把艙篷刮得亂響,般夫們就得努力地奮不顧身地把船從樹枝的威脅解救出來,我看得很清楚。每一次他們把艙篷搶救出來以後,他們各人身上或多或少地都有幾道血痕,那都是樹枝刮劃的。母親看見了心中非常不忍,她要為他們消毒塗藥,可是她的好意給拒絕了,船夫們不相信西藥,也不高興女人在他們身上塗藥,他們任由傷口的血自己凝固。
接近中午的時候,船夫們都疲乏不堪了,他們仍然在掙扎著。最前面的一艘船不停下來的話,後面的只有跟著。我們的筋疲力盡的老少船夫只有拼命地掙扎,他們的呼喊聲音低微下去,但是更加悲哀了。
中午,前面的船停了下來,所有的船都停了,我們停泊在離岸不遠的地方,船夫們拖看疲弱的步伐走到船尾去,他們從粗糙的瓷茶壺裡倒茶喝,牛飲般地喝了許多茶。船主婆已經利用她的時閒,一隻手把舵,另一隻就幹活,或者搶著做的方法把飯燒好了。她現在把飯一碗一碗地盛出來放在船板上,她背上的嬰孩啼哭了,她必須抽空來拍拍他。孩子的啼哭似乎使他的父親很煩惱。
『放他下來餵他吧!』老船夫焦躁地說,用粗話罵著。
做母親的默默地順從了,她將孩子解下來,那也是一個營養不良發育不全的孩子,大腦袋,小胳臂,瘦腿,脹肚皮,有一個難看的突出的肚臍。我看得很清楚。我現在不坐在船頭了,我坐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我們也開飯了。我很不明白,像這樣的孩子怎末會長成成為那樣肌肉發達而堅強的男人的。這似乎是不可能的事。
我好奇地看看他們吃的是什麼,雖然母親曾經告訴我不要看別人吃飯,我這一次可不能受這種規則的約束,我看見了,看得很清楚,他們蹲在那裹,捧著粗糙的飯碗,大口大口地將糙米飯扒進口裡。他們的中央只有一盆水煮的空心菜和辣椒,-小碟辣椒豆腐乳,和一碟辣椒蘿蔔漬,唯-的肉食就是煎豬油剩下的油渣。
我們在開飯了,我們有從東水買來的肉和魚,還有炒鴨蛋,還有沙梨。
傷患們幾個幾個地圍在一起開始吃飯了。母親,我,李醫官夫婦和袁班長是一桌——所謂一桌就是圍在一起——當他們舉筷的時候,我沒有動,我默默地看著我們的飯菜。
『怎麼不吃呢?』李太太覺得奇怪。
我沒有回答。
『小孩子也鬧心事麼?』李醫官笑著說:『我看小虎很不簡單呢!』
『不會的!你別亂講,『李太太說:『他可能是不開胃,對不對?』
我搖搖頭。
『那是什麼原因呢?』李醫官追問下去。
『不用問他了。』我母親說:『我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裡想些什麼。虎兒你想分一點菜給船家吃,是不是?』
母親永遠是最瞭解兒女的。她講得一點也不錯,這正是我心中所希望做的事。可是,這些食物都是集中在一起的,並不是一份一份地分開的,我怎樣才可以取得我應得的一份給人家吃呢?我猶豫了。
『我不吃了,『我期期父艾地說:『把我應得的一份給我吧!』
『傻孩子!』母親笑了:『你應得的那一份有多少呢?』
『把我們的這一盤紅燒肉都拿去吧!』李醫官改變了嬉笑的態度:『他們撐船的人,的確是很苦的。難得你年紀小小,居然有這麼樣的同情心,我們光吃魚和炒蛋好啦!』
『那叫大家都不吃……怎麼行呢?』我覺得很不好意思起來了。
    『沒有關係啦!』李醫官爽快地笑了。
    『我們天天都有得吃嘛!』李太太附和地說。 
    袁班長也贊成了。    
『那麼你就端過去吧!』母親對我說: 『去吧!』          
    我既快樂又慚愧地端起那一盆紅燒肉,向著後面走。我聽見李醫官在說:
   『這孩子天性真不壞!很難得!』
    『他捱過餓的!』母親說。               
    母親說得一點也不錯。我捱過餓,我深深知道光憑那一點點糙米飯和辣椒是無法給予勞苦的人足夠的力量的。  
    船夫們似乎有些愕然。當我把意思說明白是希望他們吃一點我們的菜以後,他們的臉上泛出了無比的歡悅,可是他們並沒有接受。除了在地上爬的那個小孩貪饞地看著碗裡肉之外,他們每一個人都表露出誠懇而固執的堅辭態度。船夫的長子接過我手中的盆子,替我送回到我們圍坐的地方。
    『多謝多謝!』他對母親他們說。
    『這是沒有動過的,『母親說:『請你們嘗一嘗,為什麼又送回來呢?』
    『我們有菜!』船夫非常有禮地說:『雖然只是辣椒青飯,但是我們吃慣了,不覺得苦。』
『我們不是那種意思......』母親急急地解釋。可是船夫並不留下來聽,他連聲地講著多謝,回到他們那邊去了。
我們幾個人默默地對望了許久,後來李醫官說:『開動吧!』我們才開始吃飯。我一面吃,一面在想,我想得很多。
『虎兒!』母親對我說:『你要學學人家呀!』
我知道我是應該學習這些可敬的船夫的。他們雖然滿嘴的髒話,可是卻有無比的高貴的心。我從來沒想到藏在近乎絕望的呼喊下面的心是這樣地值得敬仰的,我感動極了。
吃過飯以後,船夫們在吸著用土製煙絲臨時捲成的香煙,船主婆仍然在奶孩子。最小的一個船夫就將碗放在舷外中的水洗滌。不久,前面的船啟碇了。船夫們的短暫的休息也就終結了,他們重新拿起竹篙,走那永遠走不完的舷板路。
一頓飽飯顯然使他們的體力恢復了,他們不再露出疲弱的神態,船身在他們的掙扎苦掙下輕輕地搖擺著前進。
現在我們到了河面狹窄的地方,山更高更陡斜,水流更湍急了。船夫的每一竹篙都完全沒入水中,他們的腳死命地撐在船邊上,他們叫喊得更加悲涼,可是船身並不能移動分毫,他們竭盡力量也跨不了一步,相反地,船身漸漸地被水推得倒著走了,慢慢地倒流了,前面的船也是一樣,都倒流下去了。
船夫們死命地支撐著。咬著牙,可是一切的努力都歸於無用,船還是順流流下去了,我們看著都著急極了,可是我們竟沒有一個人可以幫得上忙的。我們沒有一個人有這種撐船的技術,而且都是些傷兵病人,母親是女人,我是孩子,我們只能眼巴巴地看著給流回去十多分鐘以前到達的地方。
『拉縴吧!』老船夫一面死力支撐著,一面困難地仰首向他的兒子們喊。
 大兒子和二兒子立刻從船頂上抽出一捆縴繩,套在赤裸的肩上,就像套戴綬帶-般。然後他們都脫掉那唯一遮體的短褲,撲通地躍入洪流當中,噢喲!他們全裸的樣子是使我驚駭的,他們竟不顧船中有女性旅客,而且當著他們的母親面前這樣地脫得精光,我真覺得難堪,但是我看見他們遺留在艙板上的百裰千補的內褲,我明白了,這可能是他們唯一的褲子,要不就是極少數的幾條當中的一條。
兩個青年在波濤中掙扎前進,向著岸邊游去。別的船上的船夫也一樣地脫光,躍入水中,向岸邊游。他們的古銅色的臂膀劃出水面,令人難以相信,憑他們的臂膀,他們竟能成功地渡過洪流,紛紛地在險陡的山坡上登陸。他們穿過坡上的茅草,開始向前傾斜著身體,舉步行走,他們身上的縴繩一直連到船頭和船身,纖的兩端在空氣中震動著,中間的一段成了浸入水中的弧形。
牽繩的行列在岸傍掙扎著前進,有時候他們身體傾斜得幾乎貼地,簡直是跪爬著前進,在困難的斜坡上他們手足並用地爬著,掙扎著。是的,不錯,他們都是裸體的,可是他們跪爬著悲涼地喊著,為了生存,為了奮鬥,誰敢說這是不雅觀的呢?還有什麼比這更高貴聖潔的畫面呢?我不敢鄙視他們。我尊敬他們。
在拉縴者和撐篙者的合作之下,船緩緩地前進了。
前面的山越來越高,越來越陡,而且出現了非常難以越過的石崖,可是赤裸的拉縴的船夫在危險嶙峋的石崖上爬著,完全是像四足動物般地爬行,縴繩緊緊地勒進了他們的肩背的肌肉裹,在我後來的歲月中,我看見過很多雕刻,可是從來沒有看見過有人能夠將這一種掙扎奮鬥的人體傳真地雕刻出來,在我的記憶中,沒有比這景象更感動人和更悲壯的了,如果我有米蓋朗基羅的百分之一的天才,我將會把它刻劃出來。可惜我絲毫沒有這種天才,連繪畫下來的才能都沒有。
渡過了石崖,前面是更驚險的陡坡和急灘,縴夫們就是伏在地上爬也爬不動了,一步也爬不動了,船夫也撐不動了。假如船身失去控制,給水衝去撞在石頭上就完啦。
『嗨哎喲——』悲涼的喊聲充滿了整個峽谷,回聲使它更加淒涼,但是船隻像用釘子釘住了似的,寸步難移。
船主婆在船尾點上一把香,向空膜拜,嘴裡喃喃地祝禱著。
『嗨哎呵——哎哎喲——』聽著這聲音,我的眼淚悄悄淌下來了。
我母親忽然到外面來,對老船夫說:『靠一靠岸吧!我們上去幫拉縴?』
老船夫似乎不敢相信地望著她。
『快點靠岸吧!』母親用堅定的語氣向他說:『我們所有能走路的人都要上去走,能拉的都拉!』
船夫們終於聽從地靠了岸,袁班長先走上去,把能走路的傷患一個個地接上岸,當母親牽著我走上跳板的時候,傷患們都說:
『護士長,你不要上來吧!』
『護士長,你留在船上吧!』
『他們光著身體,你女人上來不方便。』
 母親說:『怕什麼呢?現在是什麼時候,還講究這些小節麼?』
 他們怎樣也攔阻不住她,她終於上了岸。我也上了岸了,我們的行動很快就給別的船看見了,各船的人都同樣地採取行動,不到一回兒,岸上站滿了穿著草綠衣服的人,很多還赤了膊。
十幾條縴繩給拉開來了,好幾個人合拉一條,大家同心合力地向前走。母親和我和袁班長合拉一條縴繩,我們踏著艱辛的步子前進,我們佝僂地向前行。
岩石、泥濘、砂礫,灼人的陽光,割人的茅草,咬人紅腫的蚊蠅•••••一切都在考驗著我們。
母親是衰弱的,她不停地喘氣,她的臉色比什麼都蒼白,然而她沒有放鬆一下縴繩,她的嘴角上掛看堅毅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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