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捕魚、采百合、燒飯,來回賓士三個小時的路,變成了我每日的例行生活節目。由於鍛煉,病魔一直無法侵犯我,我成為唯一不生病的人。我的意志力越來越堅強,膽量越來越大。我的皮膚曬成了古銅色,兩腿的肌肉結實得很。可是母親念念不忘的我的功課卻完全放下了,我連一頁書也沒翻過。我並不後悔,我喜歡這種絕聖棄智的野外生活。生活雖然很苦,母親也在病中,然而我並不擔心,我對於一切都很樂觀,有生以來,我從來沒有像這樣地享受過,多麼自由和充滿刺激的生活啊! 母親已經病了將近兩個星期,病況並未轉輕,但是也並沒有惡化的象徵。我知道她沒有危險,我知道我用魚和百合換來的藥終於會戰勝病魔的。我很安心。只有一次我給她嚇了一下。 那一天我正在燒晚飯,天色已經昏暗了,三樓上蚊子嗡嗡飛鳴,使本來陰暗的房子更加顯得陰森,母親正在打擺子,昏昏沉沉地睡在床上,我想她大約要到半夜才能醒過來吃晚飯了,我決定自己先吃。 這時候我的魚已經燒得不壞了,我將一盆魚放在桌上,預備開始享受我自己辛苦一天的收穫,忽然地,母親在那邊大叫了起來。 『虎兒!虎兒!』她坐在床上,睜大兩眼,手指震顫地指著前面屋子陰暗的地方,『快!快來!那邊有一個……穿棉衣的人,沒有頭的……走過來了!快來呀!』 她的聲音是震顫的,悽厲的,聽得使我毛骨悚然,我並不是無神論和無鬼論的人,自從這全所人病倒以來,天天有人說看見奇怪的東西,這本來就把我嚇得很厲害的了,一到晚上我就不敢走下樓梯。現在,連我自己的母親也看見東西了,我怎能不相信這座大樓有鬼呢?我害怕極了,我覺得全身的毛髮都豎立了起來。 『來了!來了!沒有頭的,穿棉衣的!』母親驚懼到了極點,拼命向角落裹躲?』啊!不要!不要!求求你!』 順著她指的方向望過去,我什麼也看不見,那邊只有在微弱的光線中飛翔的蚊群,此外什麼也沒有,然而我知道很清楚,在那黑暗的甬道後面有一個神龕般的束西,那裡有很多將近朽壞的,蒙滿灰塵的木主,東歪西倒地放著,自從我們搬進來以後,就沒有人敢動過它們。 母親仍然在顫慄地叫喊著,她的眼眶深陷,嘴唇紫黑,臉色非常可怕。我知道我不能再遲疑了,我伸手在桌上撈著我的唯一的防身武器——那柄童軍刀,立刻跳到母親的身邊,用我的身體屏障著她。 『媽!不要怕!虎兒在這兒!』我用力地睜著眼睛,瞋視著前方,牙齒在震顫著,但是恐懼已經漸漸被要保護母親的心理壓抑下去了。管它是什麼妖魔鬼怪,只要是欺嚇我的母親的,我就和它拼! 『不行!不行!』母親擁著被角叫喊,『他會捉你去的!不行!虎兒,你求求他吧!不要!不要捉我的兒子!求求你,做做好心吧!我去好了!不要捉我的兒子!』 『鬼在哪兒?』我說,『在哪兒?』 『喏!在你面前,喏!不只一個,旁邊又來了一個;』 我霍地把刀一揚,我記得有人說過,鬼怕生人血,我念頭一動,立即用刀尖在食指上刺破一點點。我用染上一滴鮮血的刀指著前面。同時,我相信我所信仰的神祇可以幫助我驅走妖魔,於是我就念南無觀世音菩薩的聖號。 我一直沒有看見什麼,可是我拿刀在空氣中揮砍,亂砍了一會兒以後,我坐在母親的床沿,仔細向她審視。 她躺下了,比剛才安靜得多,可是嘴唇還像是在講話般地動,眼睛雖然閉著,但眼珠在深陷的眼眶中向左右移動,雖然隔著眼皮也可以看得出來。 『媽!』 我輕輕呼喚她,她沒有答應。 『我把鬼都打跑啦!』我說,『您不用害怕!他不敢再來了,虎兒在您身邊,不走開。』 這是我的大膽的豪語而已,我根本沒看見鬼,我也不是具有茅山道士法術的人,有何本領可以驅鬼呢?說完這句話,我有點兒害怕起來,我怕那鬼會因此而來找我的麻煩,怎麼辦呢?話已經講出去了,再也收不回了。只好等著和它拼命吧。 點上菜油燈盞,燈光如豆,火焰在微風中閃縮不定,屋子裡什物的影子幢幢,我自己的影子統治了一切,我戒懼地吃飯,食不知味,可是一直沒有什麼鬼物出現,母親也沉睡不醒。 被派去請救兵的人一去不回,到現在已經超過十四天了,幾個沒有病倒的人斷定那個傢伙已經趁機會開了小差。他大概是怕會病死在此地吧。這幾個人天天在商議說要再派一個人去求救,天天都說:可是再等一天看看吧!直到第十四天,他們終於派出了一個人,趁著老百姓有便船南下走了。平常這裡是沒有船的,有的小船都來自貝嶺。都是只能坐三五個人的小船而已。我們的第二個求救使者在第十五天乘搭這種船南下了,否則他就得走路。 他走了以後,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同樣也是消息渺然,對於他,我已經不會有什麼期望了,我想起大兵們曾經講過的一則小故事:有四個人在一起吃小館子,吃飽了以後,一個忽然大喊著舅舅,跑到外面,一直追他的舅舅去了。第二個說:『這傢伙,為什麼去了這末久還不回來?我去看看。』於是他也跑掉了,只剩下兩個人在等著,這兩個人當中也有一個要 設計脫身,剩下最後的一個笨蛋付賬。又有一次他們講一個棺材精的故事:四個人以打麻將來守靈,半夜裡,有一個人抬頭猛然看見死人已經起來站在背向而坐的那個牌友身後,他不動聲色,把牌放下,說去小便,溜掉了,其餘的兩個旁坐的人不久就發覺有異,陸續地也藉故溜走了,只剩下那背向著死人而坐的那個人,死人在他身後看牌。我想我們都是最後留下來的人,不是準備付賬就是等待被鬼吃掉,聰明的人早溜了。 然而這不是我所能解決的問題。我自覺已經長成了,我一天跑幾里路去打魚,翻山越嶺地掘百合頭,到岩下去買藥,自己燒飯,比僅僅在幾個月前的情形成熟得多了。有時候我幾乎以為自己是個成人,自以為勇敢無比。但是我的的確確還只是一個十一歲多的孩子,我的能力無法做超過打魚采百合之類的事,我的足跡也頂多到達我所知道的岩下鎮而已。到龍川去,到幾天的山路以外的地方去求救,我很想那樣做,卻沒有這種力量,同時也不敢離開正在病中的母親。我的注意力只在自己的母親身上,別人我是管不著的,也沒有能力管,我每天辛苦的收入僅僅足以維持母親一個人而已。 由於醫藥不缺,母親的瘧疾並不像別人拖延得那末久,不到十天她就漸漸不大打擺子了。 『媽好了,你不要再去打魚和采百合啦!』母親天天這樣說,『這些事情都是不安全的。』 我沒有理會她,我知道她並沒有完全痊癒,只不過是沒打擺子而已。人家說:『發燒要少吃,發冷要多吃。』她這時候正是亟需營養的階段,我怎能停止我的工作呢?再者,我並不覺得這件工作有什麼危險,相反地,我認為這是很好玩的事。我從來沒有這樣愉快過;從這些活動中我開始獲得了自我信心,認為自己是一個男子漢,不再是哭哭啼啼的孩子了,即使母親完全好了,我也會為了我的興趣而繼續下去的,要我停止,只有一種情形:沒有子彈。然而這是不可能的。 『去求救的人怎麼還沒回來呢?』母親天天地問我,『醫生來了吧?』 『快來了!』我總是這樣回答,雖然我明知那是不大可能的。 『他們一定是坐船來的?』母親說:『一定帶著大批的醫藥和糧食。你要看看江面有沒有船來啊!』 『好的,媽媽,』我說。『我天天都在看。』 可喜的是,母親已經漸漸不需要那末多的照料了。她自己起來坐著,她常常向江面眺望,希望有大船來。然而,沒有,連小船的影子都少見。這時候所里的病人也有些個陸續病好了。主任醫官和上校主任也能起來坐著。陪母親聊聊,打發病中的寂寞日子。可是母親卻常要將我給她預備的肉汁豬肝和魚分給他們,這一點使我很不愉快,那是我辛苦得來的東西,我自己都捨不得吃,只留著給母親吃的,她竟不顧自己的營養問題而分給別人,有時候我曾低聲地提出抗議,母親就笑著我小氣,我沒有法子,只好隨她。不過這樣一來,我的負擔就增加了,為了要使母親有足夠的營養,我只好儘量多打魚和采百合啦! 現在我可以放心地到外面去了。我除了做飯吃飯之外,很少在家中呆,整天都在外面野,除了人家分吃我母親的營養食物使我不高興之外,我實在再沒有什麼苦惱了。我但願我永遠是這樣逍遙自在。念書的事,早就置之腦後了。 有一天,從岩下回來以後,吃過飯。我照例地到山上采百合。 我走到沙灘上,河上一葉扁舟,梢公提起竹篙,把我渡到對岸。我爬上百合較多的山坡上,在草叢中找尋百合。這個季節里有百合紛紛開花,滿山都是迎風招展的潔白喇叭形的花朵,我並不費力地就可以找到不少,簡直可說是俯拾皆是。只要看見有花的地方,走過去,用小圓鍬挖下去就有挺美的一大團像蓮花瓣般的百合頭了。這些百合頭我都放在布袋裡,回家以前拿到河邊把泥土洗掉,它們就會露出潔白如玉的本來顏色了。偶然我把一些用開水煮過,煮掉它的澀味,然後放在糖水中煮一回,吃起來味道也很雋永,和吃干百合的味道截然不同。所以我特別喜歡采百合,這一天我爬得特別高。在那懸崖絕頂上的地方,百合花盛開遍野,我哼著歌,快樂忘形地採集著。一面把最大最美的百合花收集下來,預備帶回去給母 母親和所有的人都愕然不解,神色困惑地望著我。 我偶然停下來,向山下眺望,只見河水碧綠,在群山中蜿蜒向西南奔流。樹木在微風中婆娑多姿,紅紫遍山的野花,和白色的百合相映成趣,我心中暢快極了,但願這種生活永不會改變,在這裹,不知道戰爭,也沒有煩惱。多美好啊! 在不遠的下游之處,忽然出現了一艘巨大的木船,船夫們在兩舷努力撐著竹篙,船頭頂著急湍的水流前進,漸漸地越來越近。這艘船來得很奇怪,這裡平常只有較小的船,很少有這樣的船的,我的注意力給它吸引住了。我密切地注視著它,我有一種無法解釋的預感,覺得這條船必然與我們有關,我甚至於猜想它是載著醫藥和糧食來的,我的心情不由地緊張了起來。 不久,我可以很清楚地看見那船頭上站著的人了,是穿著綠色軍服的,但是面貌還看不出來。看見那草綠色的軍服,我的猜想就對了一大半了。我高興得很,舉手向他搖動,並且高聲地嘶喊。可是船上的人沒有皮應,顯然是沒注意到我這邊的方向。我搖動我的白手帕,對方還是毫無反應。我發覺自己真笨。誰會注意到這高峰上呢? 發現了自己的愚蠢之後,我停止了無用的亂叫亂喊和手勢。我計算這艘船再有二十分鐘左右就會到達我們的大樓下面的小碼頭。在這一段時間裡面我正好來得及先跑同家裡去報信。我知道母親是一定很高興聽到這個好的消息的,別的人也會一樣地高興。 我匆匆收拾我的小圓鍬、布袋子和童軍刀,一溜煙地向山下跑。快得簡直是滾皮球。這些險陡的山坡我已經奔跑慣了,我能像山羊一樣在陡坡上奔跑,再險陡的地形也難我不住了。從山頂到山腳,我踩得碎石子紛亂地流動,可是我沒有跌倒。我一口氣衝到了渡口。渡船不在,梢公正在對面好整以暇地慢慢撐過來呢,船首盪碎了河面的翠黛山影。 『快點哪!』我向梢公叫喊。 他理都不理,還是慢條斯理地撐著,這老頭子簡直不是在撐船,而是在消遣!我急壞了。 好不容易地,船終於過來了,還沒有靠近岸邊,船上的幾個乘客也還沒有上岸,我就一躍跳到船里去了,我這一跳,弄得船身搖擺不定。 『你急什麼呀?』老梢公罵了我一句,『小短命鬼!』 『我送你幾個百合頭,『我喜氣洋洋,一點兒也不在乎他的咒罵,我從布袋裡倒出幾個巨大的百合頭,放在他腳下。 『才不要你的呢!』老頭子不屑地看它一眼,『這些東西滿山都是。』 『那麼明天早晨送你一條魚。』我說,『你快點渡我回去。』 『哪個要你的魚?帶有火藥味的!吃了要得病!』他和我算得上是認識的,每天他看見我去打魚,我也常乘坐他的渡船。他是全鄉雇的,所以誰坐都不必付錢。 『那就沒法子啦,『我說, 『我可是真心要送你東西。你又不收錢,我也沒有錢。』 『你少頑皮就好啦!』他說著,將竹篙點在岸邊的石頭上,船離開了!『你的百合帶回去!多賣兩塊錢給你老母親買吃的吧!』 『咦!你怎麼知道的?』我覺得很奇怪。 『這裡誰不知道呢?』他說:『要不是可憐你,你上山采百合不給人打扁了哪?這些山都是有主人的!這河裡是向來不准用槍打魚的!』 我感動得很,沒想我只做一點點應該做的事也全受到人家的注意。我想起有好幾次有人在注視我,沒有講什麼話就走開了,回想起來那些人的神色都有些異樣。現在我才明白了。我真的很感動,老梢公的最後的幾句話多使我感動呀!沒想到這地方的民性彪悍,卻也這末有人情味。 船一靠沙灘,我就跳上去飛奔同家。我一口氣跑上三樓。母親正在看兒和幾個剛病好的人說著話。 『媽!』我喘息未定就叫嚷起來:『船來啦!』 母親和所有的人都愕然不解,神色困惑地望著我。 『糧食和藥品啦!』我補充地說。 『啊!真的?』母親高興得叫了起來,立刻就跑到走廊上憑欄眺望江面,其餘的人也一同奔過來了。 那艘船出現了,船頭上站著幾個軍人,其中幾個都是陌生的,但是當中的一個向著我們搖手,那不是第二個去求救的張中士麼? 我們高聲地叫喊,興奮地向他們搖手。母親高興得溢出眼淚來了。 『好了!好了!』她哽咽著說,『我們全都得救了!』 她竟然哭了起來。我覺得母親似乎越來越脆弱了。是不是連年的奔流痛苦和疾病使她如此呢?我無法瞭解,我這時候懂得已經不少了,可是有些事我還是不會瞭解的。我究竟還沒有到瞭解母親此時的複雜感情的年齡。 我沒有落淚,但是無可諱言地,我心中並不好過,剛才的那一陣瘋狂的高興瞬即消逝了!被一種輕微的愁緒代了。因為母親說: 『虎兒不要再去打魚和滿山亂跑啦,虎兒要去上學!八月了!開學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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