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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志小說 微曦 第三部 狂飆 (99-100)馮馮
送交者: 亦宛然 2013年04月02日06:30:31 於 [海 二 代] 發送悄悄話
立志小說 微曦 第三部 狂飆 (99-100)馮馮 2013-04-02 09:29:34

99

一聲汽笛,列車漸漸移動。車站播放著蕭邦的離別曲,在那如泣訴的旋律當中,我眼望著月臺緩緩後退,我忽然悲從中來,不由自主地流出眼淚,我所有的勇氣都在這一分鐘裏消逝了。我極力要抑壓自己的感情,以免被臨座的人看見,一個男子漢老是流淚是多麼丟人的事,可是那感傷的音樂使我淚如泉湧,再也控制不住。我淚眼模糊,望著那漸漸離我而去的高雄站,仿佛那兒有我的親人在送別一般,事實上,高雄站曾經免費地供給我兩頓自來水,使我不致於餓死,我是珍惜這一點點囘憶的,多麼值得留戀的是那些苦難日子啊!直到多年後的現在,我仍然常常在憶念著,我憶念著,因為那是我的流浪生涯的另一個起點。

『離別曲』聽不見了,代之而起的是『齊察齊察』響的車輪聲音,可是那首離別曲已經從此長留在我心頭,它已經成為我的永恆的記憶的一部份了,有很多印象都是這樣的,它偶然地進入了一個人的心中,以後就會成為他畢生難忘的事,那怕這個印象的獲得是在一分一秒之間。

列車隆隆地響著,駛過一道鐵橋,壽山緩緩地旋轉,那高高的水泥廠煙囪,那裸露的紅土,和那陌生而深深地使我傷心的城市都漸漸離我而去了,我的淚水乾了,因為那一陣悽楚的衝動已經成為過去,現在統治著我的是那種無可奈何的深沉的感覺,還有那對前途的憂慮。

列車增加速度未久,忽然又減速了,我覺得很奇怪,探首向窗外一看,才知道是到了左營站。

左營站!那小小的日式木造車站,小小的剪票口欄柵,小小的月臺,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它,然而我覺得它刺傷了我的心,尤其是當我看見月臺上的幾個穿白色制服的海軍軍官的時候。我知道,那是我永遠無法企及的,我只是個卑微的流浪少年,我不知道我將來會淪落到什麼地步,是小偷?是乞丐?還是小流氓?前途真是不堪設想!

列車只停了一下,立刻就繼續前進,小小的冷落的左營車站後退了,我跟著向它望,我看見它後面有一條很長的馬路,路邊有一座長滿青草的荒無的古城。

在前面,我看見一個美麗的小湖,湖邊是那座倒坍半邊的半屏山,那峰頂石崖的橫斷面倒映在湖面上,我不明白這座山的一半到哪兒去了,不知道它是不是沉到很深的地層裏去,原來應該是山的地方卻變成了這個湖,這只是一個無知的少年的推測而已。我發覺這座半屏山的側面和那湖水配在一起有很特殊的美,可是這種美對於我來說是有感傷的成份的,我記起了清晨聽見練習的軍號聲音和遙望半屏山的感覺。事實上,那一點感觸一直延綿下來。以後的許多年當中,每次我坐火車經過半屏山的時候,我都情不自禁地要多看它久一點,我的心情都激動得很厲害。

半屏山的正面轉過來了,我看見的是一座陡斜的草山,枯黃的草在翻著一陣陣的微浪,不久它又轉過去了,它讓我看見了它的另一邊的側面,我又看見了那峰頂的石頭。在這一個角度來看,它並不很整齊,現在它已經隱入相思林的後面去了。我再看不見它了,在我眼前的是一列燦爛的紫藤花,不久紫藤花也過去了。

我把視線收囘來,觀察車廂裏的情形,我警告自己不能再感傷下去,否則人家來查票也不知道。我發覺車廂裏人不多,這對於我是很不利的,我想去,想不出一個有效的躲避查票的方法,我知道火車的查票必定是由好幾個查票員從第一節車廂查起,一直到最後一節的,誰也別想能夠逃得了。我曾經想過躲在廁所裏,但那不是一個好辦法,那是一個最笨的方法。查票員一定不會放過廁所不檢查的,我記得從前坐火車的時候看見過查票員守在廁所旁邊等待的情形,臺灣的秩序比內地似乎要嚴得多,這裏的查票員當然也會檢查廁所的,此路不通,我必須想出另一個方法才行。但是,還有什麼其他的方法呢?爬上車頂!那倒是一個很好的方法,不過,那太危險了,我知道火車常常會在天橋下面通過,人在上面,一不小心就會給碰死或者刮下來的,這種情形以前也聽人家講過,我絕不能冒這種險,如果那樣死掉多冤枉哪!經過了多少的災難艱險都沒死,為了要躲查票而死掉,太不值得了,我的前途雖然未,我可能要做乞丐,但是我一定得儘量保全自己的生命,我要打聽我那身陷匪區的母親的消息,我要活下去!我一定要活下去!不錯,我的命卟緩茫�盡了人世的辛酸,但是,生命就是一段永無休止的奮鬥過程,我必須堅強地活下去!總會有一天,一切的痛苦都會成為過去,我不會再流浪,不會挨餓的!是的,我要理智謹慎地應付一切艱難,不能做類如攀車頂或者跳車躲避的事,我當然要躲避,但是,一定要哂媚騁環N適當的方式!再說,萬一被抓到,人家總不能要我的命,從高雄到臺北的快車票是十八塊新臺幣,欠十八塊錢是用不著以生命來償還的,大不了喫一頓耳光,給趕下車,或者給關起來而已。喫一頓耳光我倒不怕,我怕給趕下車和關起來,我冷靜地想了許久,後來覺得如果我躲避查票,我要是被捉到的話,後果是很難預料的,在那種被捕的情形之下,我將很難獲得原諒,

一定會給嚴厲地懲罰,給關起來的可能性非常大,我必須放棄企圖躲避的念頭。

是的,我不能躲避,躲避是很不智的行為,我必須用其他的方法來營救自己,看看我的手錶,我有了一個主意。

把事情想通了以後,我覺得好過了一點,我現在可以安心地觀賞窗外的風景了。

綠色的田野在窗外旋轉著,不久車子到了臺南,鐵路特許的小販捧著『便』和桔子來囘地叫賣,他們人數不多,和大陸上小販群集包圍火車亂叫的情形完全兩樣,在秩序方面來說,這當然是進步的,然而這種冷冷清清的異鄉的情調卻更能增加遊子的鄉愁。看,那車站的建築是日本式的。聽,那小販叫的是異鄉的口音!『柑瑪!碰柑!』『鴨卵!』『便當!』那些乘客講的是交雜著日語的本地話!

車站的電鈴響了,播音器播出的又是蕭邦的r離別曲』。列車又在那傷感的音樂中開出車站。

開出臺南不久,查票員開始查票了,乘客們紛紛取出車票來,拿在手裏等待著查驗,坐在我旁邊的一個乘客悠閒地將他的車票夾在兩指之間,他的眼睛仍然停留在他看了許多時間的報紙上,我的情形恰恰相反,是雖然已經胸有成竹,仍然相當緊張,因為我究是第一次,有生以來第一次應付這樣的事情,我不知道我是否可以安然渡過難關。

我緊張地等待著,一面拼命收集勇氣,準備應付那在眾目睽睽之下被辱的困窘,我很明白,最可能的情形必然是大家都注意地看我,我將要成為全車人訕笑的目標,但是這是不可避免的事,人往往要被迫地在眾目睽睽之下喪失自尊,我曾經寧願只喝自來水而不肯求乞,但這次卻要在車上把一切自尊心都喪失了!只是因為我拿不出錢來!是為了十八塊新臺幣!人家要怎樣對待我呢?打我耳光?把我關起來?在半途趕我下車?我這些憂慮又重新出現了。

來了,兩個驗票員,穿著卡其鐵路制服,帽子上有一根黃帶,他們熟練地用軋洞剪子在每一張車票上軋一個洞。他們來了我的面前,鄰座的乘客連看都不看他們一眼,由他們當中的一個從他的手指中取去車票,軋了洞又塞囘原處,他仍然聚精會神地看報,我卻緊張得連心臟都幾乎跳出來了。另一個查票員伸手向我,我無以為應。

『你的票呢?』查票員問我:『快拿出來!』

『我沒有買票,』我說著,一面脫下我唯一的財產,那隻手錶。

『那麼請補票,』查票員並不注意我的勤作,他迅速地從褲後的口袋拿出一個小本子和一支鉛筆:『你從那裹上車的?到哪裏去?』

『我是在高雄上車的,要到臺北去。』

『三十六塊!』他飛快地在本子上寫字,寫完了就伸手向我收錢。

『先生!我沒有錢補票!我一塊錢都沒有,這是我全部的財產,』我將我的FeltaSs牌手錶遞給他:『可不可以請你將它折算車票錢?』

兩個查票員愕然地望著我好一會兒,其中的一個說:『你是自己一個人?沒有大人帶著你?』『沒有,』我搖搖頭:『我一個親人都沒有。』

『我們不能接受你的手錶的,』另一個說:『按照規定你必須補票要用現錢補票』

『我知道我應該補票。』我說:『我也不是有意不買票,我真的沒有錢,我願意補票,請你特別通融一下,拿我的手錶去吧。』

『那怎麼行?這個與規定不合。』兩個查票員先後地說。

這種情形是僵持不久的,他們必須繼續查票,我的這種補票方式顯然是他們從來未遇到過的事,他們一下子也解決不了,他們躊躇了幾分鐘,終於說;『手錶你先收去,你暫時不要走開,等一下我們請列車長來解決這個問題好了。』

他們走開了。我發覺附近的乘客都在望著我。我受不了那些眼光的注視,我將頭轉向窗子那邊。天色漸漸昏暗了,田野裏的農家的煙鹵冒出炊煙,西天是一片紅霞,我等候著列車長的處置。

二十分鐘以後,有人在我身邊輕輕拍我一下,我頭一看,就是剛才那個查票員。他簡單地對我說:『跟我來!』

這是命令,我無法拒絕。如果我有錢,我就可以拒絕。我不知他要帶我到什麼地方去。我疑心他會很厲害地懲治我。我跟著他走過幾節車廂,一直在提心吊膽。他是不是會把我推下車去呢?

他帶我到行李車那邊,有一個年紀比較大的穿著鐵路制服的人在等我。那就是列車長。

『你怎麼沒有買車票就上車呢?』他問我:『你既不買票又不補票,你是哪人?是不是從家裏偷跑出來的?』

『我是從廣州逃難來的學生,』我說:『我一塊錢也沒有。只有一隻手錶,那是我唯一的財產了,我要用它折算車錢,你們不肯,我有什麼辦法呢?』

『我們沒有這種規定呀!』列車長說:『這是從來沒有的事!如果我們接受了,我們是要給處罰的。』『那你們要把我怎樣辦呢?把我趕下車麼?會不會?』我焦急地問:『我求求您,千萬別趕我下車,一定要到臺北站,在別的地方下車我就沒有辦法了!只有在臺北大地方才可以找得到飯喫。』

『我們不會趕你下車。』列車長說:『你安心好了!不過,我留你在車上,我想大概沒有問題,到了臺北你還是要照章補票的。』

『到了臺北我可以把我的手錶賣掉來還你們車票錢的。』我說。我喜出望外,因為他並不打算把我趕下車去,而且也不像有要把我關起來的企圖。

『到了臺北就是你自己的事了!』頭髮有些灰白的列車長說:『你自己當心吧!』

他從椅子上站起來,我知道他是暗示著他們不再強迫我補票,他當然不能明白地說,這是違反規定的,我連忙向他鞠躬告辭。我非常感激。像這樣子的不過問對我已經是莫大的幫忙。我不知道這個好心的車長怎樣向他的同僚解釋這件事。我反倒替他焦急起來了。我到我的座位上。經過這一次以後,查票員沒有再查問我,他們查過幾次票,可是經過我面前的時候都裝作無意地把我查漏掉了。

這一次難關算是給我混過去了。我檢討一下,我覺得如果我有意規避的話,也許事情不會這麼順利。不過,前面有難關呢,到了臺北站,我又怎磨辦呢?車廂裏電燈都亮了。許多飛蟲在燈光下飛舞,射出黃光的乳白燈缽中心積有許多黑色的蟲屍,車子在軋軋地響著,車輪敲打著鋼軌,發出和諧的聲音。

『便當!燒便當』車上的穿著制服的服務生,提著託盤,一路叫買著。兩塊錢一個的便當!熱氣騰騰,有肉有鹵蛋,有香噴噴的白米飯,很多人在喫着。可是那是不屬於我的。

鄰席的乘客買了一盒便當,他似乎並不很餓,他把菜喫光,飯只喫了一半,然後就整盒地扔到窗外去了。我看見覺得非常可惜,那半盒子米飯最少可以維持一個人半天肚子不餓,如果他不扔掉,給我喫,那多好呢!我看着他飯,我看出他要把它扔掉,我肚子餓得嚴錒緡m懀I得發痛了,我在某一秒鐘裡面,曾經想請求他別扔掉,給我喫。可是羞恥之心仍然戰勝了饑餓,我沒有那樣地做,我眼巴巴地望著他把便當扔出去。這位先生不久又買桔子喫,橘子皮就扔在地上,那股橘子的芬芳氣味一直在攻擊著我,使我肚子越發饑餓。喫完橘子他又抽香煙,那辛辣的煙熏得我頭都發暈了。我平常對於香煙是沒有這樣敏感的。我明白,這完全是因為饑餓的緣故。

九點鐘以後,乘客漸漸都東歪西倒地睡著了,小蟲子仍然在燈下飛,車廂裏很少聽見有人講話。服務生偶然地走過,叫賣著便當或香煙。

『便當!便當!』那悠長而帶著磕睡成份的聲音在車廂裏飄揚著,聽起來特別孤寂淒

我早就把玻璃窗拉下來了。因為風很大,而且吹得我很冷。現在外面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原野看不見了,一切都看不見了,偶而有些微弱的疏落燈光在移動。不時有被車廂燈光照現出來的黃土和卵石山坡飛馳後退。列車有時候隆隆地響,窗外就飛過來斜斜一根一根的鐵橋鋼樑,它們忽忽地向車廂的燈光報到,只點一下頭就沒入在後面的黑暗當中了。窗外甚麼都看不見的時候,玻璃上就現出車廂內的燈,乘客和座位。我看見自己的面貌,它並不很清楚地印在玻璃上,有半邊是全給黑影徽種模夷贗R中的自己沉思。鏡中的我瘦多了,不到二十天,我已經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那麼憔悴瘦弱,那麼沒有神的眼睛,那麼不整潔的衣服,那是我麼?那是二十多天之前還住在宮殿式建築裏的我麼?這二十多天裏發生的事情沒有一件不是清清楚楚地如在目前,十多年來的事也一件一件地在我的記憶裏出現,又像真,又像幻。

十一點三十分,汽笛嗚嗚地叫了幾聲,列車進入了臺北郊外。乘客們紛紛收拾行李。我身無一物,不必操心這些事情。但是我擔憂著出站要補票這一關不知道怎樣渡過。臺北站剪票口的站員是否會容許我無票通過呢?我想這種僥倖成功的可能性不會很大。在短短的幾個小時中我已經看出了鐵路人員的認真態度,我不可能再能遇到另一個像列車長那樣的人了。奇跡不會常常發生的,更不會連續發生,我必須好好地打算一下。

列車進站了,巨大的月臺和鋁棚在兩邊出現。『臺北』『臺北』『臺北』••••••一個個懸在鐵柱上的燈牌慢慢地滑過去,最後,一個巨大的『臺北』大牌子來到我面前,過去不遠就停住了。『噓—』列車放出了一聲很長的蒸汽。乘客們紛紛下車,有的拖男帶女,幾乎人人都提著小行李包或手提箱。我一無所有,空手跟著人們走。

『臺北站到了!臺北站到了!』車站的鋁棚內播出一個女性的聲音:『各位旅客請下車,請不要忘記自已攜帶的東西……』

那廣播的囘聲從四面傳過來,那鋁棚內的白色電燈照得水泥地反光。這時候已經是午夜,月臺上除了幾個站員和紅帽子之外,沒有什麼人。天空在飄著毛毛雨,我四面打量了一番,決定不隨著乘客們走下月臺,我要另外走一條路。這條路也許很危險,但是,現在是午夜了,我想我的計畫值得一試,如果成功的話,我最少可以不必再在人家面前再喪失自尊。我不必用乞求哀憐的口吻去求人家寬恕。

人們走下火車,步上月臺向著一道黑灰色的木造天橋前進,我卻在車廂的另一邊的門跳下去。那下面是煤渣鋪的路,我兩頭看看,還好,只有一個站員在後面行走著,他手裏提著一盞燈。我想他是不會看得見我的,因為他在明,我在暗。但是我不敢停留,我立刻向前奔跑,我越過列車,穿過天橋底下,一直向黑暗的地方跑,我借著黑影掩避身形。我完全不知道地形,不過我有一個認識,那就是,只要跑到離開車站相當遠的地方,我就可以不經收票口而出站了。

我的計畫在白天一定無法成功,鐵路局不是傻瓜,那些路警在巡來巡去,很容易就捉著我的,但是這時候是午夜,又是細雨濛濛,站內雖然有路警在巡邏,他們不會很容易地發現我。我只要小心一點就可以逃出去了。我的邭庹娌凰閭珘摹L爝@麼黑,前面的一段路面沒有什麼燈光,我很順利地在軌道網內的遼闊的空地通過,一分鐘以後,我囘頭看看,我已經完全脫離了路警的視線之外了。我非常安全,因為四周都是一團黑暗,黑得我連路都看不見,除非有探照燈或手電筒照過來,否則我是不會被人發現的了。我不再那麼緊張,我放緩腳步,給自己留點勁。事實上,餓了,我已經相當軟弱了,我覺得兩腿發軟。

前面有一處平交道,我可以看見馬路和它兩旁的房屋的燈光,我很高興。我知道我脫險了。兩分鐘以後,我已經步出了鐵路,踏上街道。我如釋重負,深深地呼了一口氣。

我站在平安的馬路上,向兩端看看,發覺這兩端都很冷落,樹木和樓房都藏在黑暗之中,但有一端房屋比較少,卻是在臺北站巨大的鋁棚月臺的這一個方向。我想了一下。覺得似乎應該向這一邊走。我現在方向都弄不清楚,可是我認為走囘火車站去的原則大概是不會錯的。經驗告訴我,在大陸上的火車站都是在郊外,但在我這半天沿途觀察所得,臺灣各都市的火車站,除了高雄之外,似乎都在市區之中。列車經過臺南、嘉義、彰化等地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了。我想臺北車站在市區之中大概是對的。我要生活,一定要在人煙稠密之處。火車站最少可以供給我今夜安歇的地方——我可以睡在候車室裏。對了,往這條馬路走一定可以走囘車站去的。

決定了以後,我沿著馬路前進,我看見封面有一座樓房,上面寫著『中國航空公司』的字樣,不久又看見一座巨大的褐色建築和十字路口的一個噴水池。路旁邊的路牌寫著中山北路一段。

折向右邊,我立刻決定,我猜想那是南邊,因為我是從南乘車北上的,我越過了月臺,向著北方走,現在又折囘去,那無疑地是南方。我沿著一條和中山北路一段同樣寬闊的馬路走。經過很多低矮的店鋪,『老正興』、『狀元樓』、『勵志社』……我一一走過去了,這些店都早已打烊了。走過銀翼公共食堂,我看見了臺北車站的正面。

車站的前面有一片荒蕪了的草地,車站的建築和高雄的相似,可是沒有那麼漂亮,不過那些淡綠色的磁磚在燈光映照下仍然非常悅目。那車站頂上的大鐘的短針指著十二,長針指著十三。站前已經寂然地空無一人。

我再看看這一邊,都是低矮的房子,小喫店,在遠處有一個瞭望塔般的建築,我一時無法決定是否應該到那邊的騎樓下面渡過這一夜。考慮了一下,我認為還是先到車站去看看再說,假如候車室可以睡,那我當然不睡街頭。這時候正是風雨飄零的時候,街頭不用說都是很冷的。

我步入臺北車站,立刻就找到候車室,那裏面有很長的大木椅子,正好做床,而且已經有幾個人在上面躺著睡了。我大喜過望,走去找到一個適當的位置,安然地躺下來。啊!臺北!啊!我流浪的第一個晚上,還算不錯!我至少還有自來水可喫,有這麼大的床可睡。

可是事情並不那麼順利,我剛閉眼,就有人來把我推醒了。一個穿黑色制服的員警吆喝地驅逐我:『小鬼!走!這裏不睡!』員警推著我說:『到外面去!走!通通走!』

幾個流浪漢都被趕出去了,我是最後一個被發現的。我不明白為什麼候車室不能睡。現在我不是欠車票的人了,我覺得l理直氣壯了。

『我在這等車呀!』我向員警提出抗議。『為什麼不能在這休息?』

『你等什麼車?』他說:『要到明天早上六點鐘才有車!你這個小鬼!快走!』

在多年以後,下半夜趕流浪漢的情形巳經不再有了。我覺得現在的流浪漢比我那時侯幸摺U嫻男疫得太多了。我那天晚上就是和別的流浪漢一起地被趕了出去的。

我站在車站大門外,外面風雨飄搖,街上殘餘的燈光照淋濕的馬路。整個城市都在睡眠之中,只有我又餓,又冷,在那些流浪漢走開以後,我仍然獨自端坐車站大門外,不知道歸宿何處!世界那麼大,竟沒有一個我可以容身的地方!

100

航業大樓的騎樓下是個好地方,那厚厚的牆墩擋住了風雨,在信陽路這一邊的騎樓下,早巳睡了幾個人。那麼寬敞的地方,添我這一個人不算多。我找一個角落坐下來休息。水泥地是冰冷的,我穿的還是那條短西裝褲,裸露的兩腿很難平放在地面上。我的上身也有些寒意。不過我還可以支援。這時侯還不是冬天,如果是冬天那就無法支持了。我坐在黑暗中細細地想了一回兒,我認為到了明天我一定得設法把手錶賣掉,先換一點錢來支持幾天再說,以後的事,以後再打算,臺北是個大都會,我想我總不至於餓死的罷?天無絕人之路,總會有一線生路給我的。我睡馬路邊不會是很長久的事,也許只是三兩天而已。我這樣地安慰自己,不久就睡了。我沒有躺下來睡,我踡曲地抱膝頭睡。可是常常會倒在冷的水泥地面上,把自己冷醒。好在到天亮只有幾個小時,不久就天亮了。

天亮以後,雨歇了,風停了。我開始觀察周圍的環境。和我同睡在騎樓下面的那幾個流浪漢仍在睡,他們都是頭髮又長又亂,鬍子像刺蝟一般,身上穿的是破破爛爛的七拼八湊的衣服,不過他們都有一點兒鋪蓋,破氈子、破蓆子,甚至有一個還有舊棉被。看見他們的汙穢的樣子,我很害怕,我怕我有一天也淪落到這個地步。我怕我會比他們更悲慘,他們無論如何是成人,有很多工作可以做,他們有力氣。但是我是個這樣瘦小的人,又不能做什麼事,如果我小一點,也許會有人收養我,如果我大-點和強壯一點,我最少可以去做苦力,或者是當兵。我偏偏是在這樣尷尬的年齡上!

這條街在那時侯並不是熱鬧的街道,我一眼望過去,看見所有的建築物門前都是冷冷清清的,我知道想在這些掛著大公司牌子的地方要找工作是絕不可能的事,人家要用的人必定是會英文會打字或者會計的成年人,即使是小廝也得像個樣兒的人,並且還得要有人介紹。我想找工作,還是要向那些小館子入手。我想事不宜遲,我已經餓了一天多,我必須立刻去碰碰邭狻S伸陡噝勰牽蔚氖。抑肋@種求職的事比什麼都難,我知道人家並不是養不起一個小孩子,而是不敢信任一個來歷不明的人。我去求職,一定不會很順利,也許需要好幾天,我必須早一點開始,我靠自來水是無法支持到三天以外的。固然,我還有一個手錶,可以變賣一點錢,但是那又能支持多久呢?總之,無論怎樣,我都應該立刻採取行動。

我記得車站對面有幾家小館子,於是我首先向那邊走。我去得太早了,到達的時候人家根本還沒開門。於是我又折回去,我無聊地坐了一回兒。有一個滿臉大鬍子的流浪漢翻身坐起來了,睜大眼睛看我,起先我還不怎麼介意,後來他點著一根半截香煙,一邊噴著煙霧,-邊瞅著我的手。這一下可引起了我的疑心,我提高了警覺,心裡很快地轉過一個念頭!我必須立刻離開他們!以後再不能到這兒來了。我不知道這個人究竟是個什麼人,我怕他會搶我的手錶,人在肌餓之中是什事麼都會做出來的,誰敢保證這個流浪漢不會動我的腦筋呢?也許他只是好奇地看看而已,但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我還是走吧!

想到就做,我立刻就離開,我一直向前面走,在前面我看見有很多人擠在一家店,我覺得有些好奇,要看看這是一家什麼店,這麼早就門庭若市了。走過去一看,原來那是臺灣旅行社,一大批衣冠楚楚的男男女女在等侯著,人人的神情都很焦急。旅行社門口放著一個牌子,公告著;『永生輪十一月十日開往香港,即日開始訂座』,『柳州,昆明,重慶各地機票』,『代辦出入境證』等等字樣,旅行社的職員們忙得團團轉在打電話,打字打算盤,寫票,登記和答覆問題,我知道我是沒有資格去打聽什麼的,然而我那一點懷鄉的情緒驅使我走過去旁聽一下。我沒有法子打聽母親的消息,更沒有能力可以購票回香港,但是我仍然有這種幻想,我幻想著會有什麼奇蹟出現,當然,這是絕對不可能的,出境證,保證人,身份證,錢,這些都是我沒有的東西,然而我多麼願意在這旅行社裡多看一會兒啊!多聽一點兒啊!旅行社裡一片人聲,我站在一旁聽著。

『盛京輪船票還有吧?要買四張,等的!後天的票!什麼?要下班的才有?大久了太久了!那麼改買飛機票!是什麼飛機飛香港?還要兩天以內的!對了!』

『永生輪明天的票還有吧?有沒有臨時退票的?我要!多少錢?』

『柳州機票多少錢?三百三十三塊?要到十七號才有飛機?好吧!我買兩張!』

『昆明機票五張!昆明機票!什麼要包機?不賣票?』

『重慶機票!喂!重慶機票!重慶機票不賣了?是什麼原因?情況不明?是不是丟了?』

『東京機票兩張!要直達的,不停沖繩的!』

『美國總統輪船最近有哪一班船開西海岸?你們有代理嗎?』

『香港人境證,到哪裡去辦?外交部?在哪?』

這邊有幾個人在比較低聲地談話,我也一句句地聽得很清楚。

『要走就快走!』一個人說:『臺灣是守不住的!共軍揚言血洗臺灣!他一來到那就真是辦得到的,你們香港船票買了沒有。』

『還是到美國去最好,你們有辦法去美國,比我們到香港好得多了,香港也是不保險的呀!』

『香港也比臺灣總要安全得多!香港是英國的屬地,共軍一下子恐怕還不敢攻打香港吧!你們到了香港再想法子去美國還不是一樣?』

『對了!總之越快離開越好,臺灣這個地方,彈丸之地,危險得很,不要等到八路來,這裏再來一個二二八事變就都殺光啦!』

『香港政府也辦起入境證來了,這一下麻煩就大得多啦!』另外一批人在談著:『他的入境證僅限於由臺灣去的,對於從大陸去的倒不需要!』

『那是根據以前割讓九龍的協定辦理的,當時英國和滿清政府雙方協定,雙方人民得自由出人廣東和香港政府所屬地區,至於臺灣,那因為不是中國大陸,所以沒有一句話說。人家是有法律根據的!法律根據!英國人做事是什麼事都有依據的,不會像我們中國人那麼亂來的。』

『對了!辦一辦手續也沒有什麼,這是應該的!應該的!』這一位紳士轉向另一位說:『你怎麼買民生輪的票的呢?』

『我們不能等那麼久了,到外交部辦,又要轉淡水英國領事綰,一來回總得十天八天,現在是風聲鶴唳!滿城風風雨雨的時候,多待一天不如少待一天,所以我們就買了民生公司的船票,先到澳門,後轉香港,澳門是不要入境證的。轉一下而已,也方便得很!』

另外的兩個人的談話也吸引了我的注意。

『嫂夫人快生產了吧?為什麼不等她生了才走呢?將近生產坐長途的飛機恐怕很不適合吧!恐怕途中她會受不了顛沛呢。』

『局勢這樣緊張!哪能還顧得到這些,能早一天走就早一天走啦!今天不知道明天的變化,你說是不是?這是我們的看法,其次,我們到美國去的是旅行護照,要居留時間太長久是不行的,如果內人趕得到在美國生產,那麼我們的孩子取得美國公民資格,我們就以監護人資格可以長期停留啦!這是一個巧門兒,對別人我是不隨便傳授的!你老兄是……嘻嘻嘻……好朋友嘛!』

『那真是承教承教了!真是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嘿嘿嘿嘿………』

『還有,』那一位先生得意之餘,繼續講下去:『我才不擔心內人在飛機上生產呢!一則她還沒到日子,二則,我們坐的是美國飛機,飛的是美國航線,如果萬一她在機上生產,那小子就可以享受終生免費乘坐這一家公司的飛機啦!這是國際慣例!』

『對了!美國飛機在美國上空,嘿嘿……,那也算是美國國土呀!一樣可以取得公民資格呀!』

『嘻嘻嘻嘻……』

『嘿嘿嘿嘿……』

這兩個人的話和笑的聲音姿態叫我噁心極了,直到現在回想起來還噁心!

那邊有一個人在說:『……我看美國對華政策是不會好轉的了!自皮書上面不是明明自白地講得清楚嗎?還有什麼希望?放棄臺灣也是轉眼之間的事而巳。』

『可是我們還有西北半壁山河呀!』這一個說:『只要有決心,事尚可為!我們也不必看得太悲觀!』

『西北的地方軍閥那一個是可靠的?你不懂得共產黨的滲透分化的厲害!照我看西北是不可倚賴的,政府可能全部都會遷到臺灣來,這種變化短期內就可以看得出來。』

『那麼我們實在大可不必走呀,留在臺灣等豈不是很好?』

『不!我還是到香港去養養病,等我的胃病好了一點以後,那時候我再同來。』

整個旅行社裏都是沸沸人聲,比上面這些更奇怪肉麻的談話都有,簡直聽得我如墜五裏霧中。不知道他們究竟誰講的合理。不過,我是不再幻想回到香港去了,因為我知道我沒有這種力量和條件,我看見這些人心惶惶的情形,如果還硬要說我怎樣具有信心怎樣堅強,那是假的,我也害怕,一個十五歲的孩子不會比這些成人有更多的理解力和分析力,我對於時局是一知半解的,聽人家這麼一說,如果我當時是有錢有辦法的,我說不定也會買票回香港去了。但是我不名一文,舉目無親,連飯都沒有喫的,我還幻想什麼呢?我轉身走出旅行社大門,我不再去想這些事,臺灣總要比任何地方安全,我得先去設法解決我的生活問題。

是的,我要填飽肚子!我再喫不到束西就要倒下來了。我得想辦法!

經過重慶南路口,拐一個彎,我看見好幾百人在排長龍,龍頭伸入了一幢灰色的樓房門口裏面,那幢房子很特別,說不上來是什麼怪式樣,它有騎樓,是三層的,門並沒有一個伸出來的走廊,但是卻把三角形的廊頭平塑在牆上,看起來真滑稽,我穿過去看-看,看見那大門上貼了一張白紙,寫著『外交部臨時辦事處』的字樣。那些排長龍的人在談論著香港這個香港那個的,我立刻知道這些人是在申請香港人境證的了。這些人當中很有一些廣東人,如果我放得下臉來求乞,也許我可以從他們手中乞討得一塊幾毛錢。可是我立定了決心,絕不求乞!餓死了也不討飯!我要找工作,用我的勞力來換取生活!

我從重慶南路走到衡陽街,從衡陽街走到成都路,在國際戲院前面看了一下畫片。看看這一帶雖然繁華卻沒有適合我這樣落魄的人找工作的店鋪。這時侯我的絲質襯衫已經完全夫去它的光澤了,並且還有幾個洞,我想那是在船上不慎弄破的,我的灰西裝短褲已經很髒,衣褲兩樣都很舊,漂亮的原樣早毀了,我的鞋子也變成了舊鞋,襪子前後都破了。任誰一看都知道我是個落魄的少年,像我這種人,敢到大商店去找工作麼?除了小飯館小店之外,那有什麼適當的地方可以去?小飯館無論如何總有多餘的飯菜,如果人家肯僱用我,我只要有飯喫就行了,別的我什麼也不敢指望,我的要求這樣低,可是還真不容易呢!

我走回原路,在中華路新生報的紅磚大樓對面,看見幾家棚戶小食館,但都不是廣東館,它們都是些北方館,我想,雖然希望不大,我總得去試一試,我挨家地問,也許會遇到有一家願意用我的。

那時候的棚戶小喫店還是簡陋得很,一眼看過去,沒有幾傢俱有規模的,幾乎每一家都只有兩三張桌子,幾把凳子,而且灶啦爐啦都是擺在門前,大師傅用杓子在熱氣騰騰的鍋裏撈麵,從小玻璃櫃子拖出一塊鹹牛肉來放在砧板上切開,有什麼菜,什麼作料,通通一目了然,生意也並不見得很好。我左看看,右看看,選擇了一家比較寬敞一點的,作為我的第一個申請對象。

這一家的大師傅正在閒坐無聊,手裏拿著一又髒又黑的抹布東抹一下,西擦一下,我走過去,站在他跟前,向他鞠一躬。

『幹什麼?』他停止了抹灶頭,反起眼睛看我,敢情他一看見我謙卑地鞠躬就知道我來這兒是有所求的,所以他一臉的不高興。

『大掌櫃你們要不要僱人洗碗洗菜打雜?』我說。

『不要!』他粗裏粗氣地同答。

『我幫您打雜幹活,不要拿錢,只要有飯喫有地方睡就行,請您幫幫我忙好不好?』

『告訴你我們不要添人!』大廚司兼老闆不耐煩地說。

完了!再求也沒有用,我只好走開了。碰這種釘子是意料中事,我固然難過,但是我也得碰下去了。我必須學習怎樣忍受這些粗暴的拒絕。要混一碗飯喫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啊!

第二家有一個廚司正在煮著黃色的又扁又寬的麵,他的桌面上放著-列白切肉和鹹菜,有雞有豬舌頭和豬耳朵,卻沒有牛肉,玻璃櫃子裏有些豬肝墨魚生魚肉,用冰塊鎮壓著。

『老闆你要不要用人洗碗洗菜?』我向他鞠一躬說:『我是個逃難來的人,我替你做工,不要工錢,只要有地方睡有飯喫就行。』

『啊!你是逃難來的?』這一個老闆很和氣,他的口音是臺灣的或者福建的,我還不大能分辨得出來。

『是的,我是從廣州逃來的,在這裏一個親人也沒有,請你幫幫忙,收留我吧!我做事很勤快的。』我覺得這個人態度不錯,頗有幾分希望,於是更加懇切地請求。

『啊!這個!』他側著頭笑容可掬地說:『這個恐怕不行啦!我們生意太小,沒有本錢啦!』

『請老闆幫幫忙吧!』我再哀求他:『我只要有飯喫有地方睡就行了!』

『地方也沒有啦!』他笑笑地搖搖頭說:『地方太小啦!我們人多生意卡小,不要幫忙啦!啊啊!啊!沒有辦法!對不起!對不起!』

我被這個禮貌的拒絕趕走了。我走了不遠看見一家上海什麼菜館的,名字很夠派頭,店也比較大。有幾個人在坐著,門口的一個大蒸幻爸羝餉嬗袃蓚人蹲著在洗芹菜韭菜。這一家生意不惡,可能會願意添一個喫剩飯的小廝吧?

『老闆!您早,』我向站在櫃抬後面的一個大胖子鞠躬:『我請您幫幫忙,我是從廣州逃難來的學生,在這裏沒有一個親人,也沒有熟人:……』

『去去去去去!』大胖子不等我講完,揮著肥大的手,瞪著眼睛看我:『今早還沒有開市,少來觸黴頭!』

『請您聽我說,我不是討飯的,我是學生,我想請您幫幫忙,我替您做工,洗菜打掃洗碗!不要工錢,只要有飯喫有地方睡就行。』

『替我洗菜洗碗?』他指著門外說:『你看,我已經有這麼多的人洗菜了,還得著再找人嗎?』

『我知道您有人。』我作最後一次的掙紮:『但是,請老闆您收留我吧!您有這麼大的店,不在乎多一個人喫飯吧!請您幫幫忙吧!』

『我是開店的!不是開救濟院!』他暴躁地咆叫:『你要救濟,找政府救濟去!走吧!我沒有空跟你窮扯蛋!』

所有的眼睛都在看著我,我臉上發熱,再也站不住了。我連忙跑出店外去,連回頭看一眼都不敢。

我幾乎失去勇氣再試第四家了。可是肚子餓得難受,身上冷得發抖,我不得不硬著頭皮又試一家。

『你想做打雜?』這一家店的老闆打量我半天,同答我的請求說:『你會做什麼事?我看你大概連掃地都不會!』

『我會的,我可以很快就學會做事,您叫我做什麼事都行!您可以教給我做呀!』

老闆搖搖頭說:『我不能用什麼都不會做的人。我沒有那末多功夫來告訴你這個怎樣做,那個怎樣做。要我來教你,不如我自己動手了!生意並不太好,我能省一點開支則省了。』

第五家的老闆聽我講了一半,就拉開抽屜,摸出一個兩毛錢的鎳幣,丟給我,一聲也不響,繼續打他的算盤,我低下頭看地上那個鎳幣,一陣強烈的、羞辱感侵襲著我。拾起它呢?還是不顧而去?我在幾秒鐘之間,面臨著最難決定的抉擇,兩毛錢的施捨!兩毛錢!人家當我是乞丐呢,我怎麼能忍受這種侮辱?我抬頭看看老闆,他似乎根本沒注意到我仍然站在那兒,他聚精會神地打他的算盤,他忽然想起什麼似地,向店裏面的一個夥計講一句話:『那個姓張的包飯月錢到期了,記得提他!』他的眼睛同時地在我身上掃過,那份神色是難以形容的,只有求乞過的人才能體會得出來那是什麼成份,我待不下去了,我懷著滿腹的屈辱感走出店門,這兩毛錢給予我的侮辱是比剛才任何一種語言都大得多的。想一想看!有人當你是乞丐,不屑地丟給你兩毛錢,憑兩毛錢就買得鄙視你的權利,憑兩毛錢就可以爽爽快快地表示不屑與厭惡!兩毛錢!兩毛錢一個的鎳幣!接受了它,從此我就是最下賤的人!呸!

我仰起頭,怒氣勃勃地在碎石爛泥路上走,我氣壞了。走了很長的一段路,我的氣漸漸平復了,我又在想那兩毛錢,兩毛錢,雖然很少,可是總比完全沒有好!兩毛錢最少可以買幾顆花生喫!最少可以使我的肌餓感覺緩和一點,我為什麼要負氣走掉呢?我為什麼不拾起它?我不該恨他的,他比那些只知罵人的總好得多了,五家店,誰給過我兩毛錢呀?那兩毛錢可能還在原地吧?我不由自主地同頭張望,甚至於回頭走了十幾步,沒有法子,肚子實在是餓得太難受了,當我走到將近那家店之時,羞辱感重新湧上我心頭。小虎啊!你怎麼可以這樣沒有骨氣?能不喫嗟來之食,為什麼不能拒絕兩毛錢的厭惡的施捨?為什麼還要後悔?走!大不了再去喝自來水吧!我又轉回頭,繼續我的行程!

我又問了幾家店,結果都是失望的,有一家的夥計問我有沒有保人?我說沒有。

『沒有保人你別想找得到事做!』他說:『誰敢收留你在店裏呀?誰知道你是什麼來歷?搞不好收容了一個小偷,那不是好心遭雷打啦!』

『我不是小偷,不是壞人!』我覺得恥辱無比,禁不住辯白說:『我是學生!只不過是因為打仗,因為逃難才這樣子。』

『你講的大概是事實!但是誰敢相信你呢?這年頭!什麼樣人都有,什麼花樣也都有。同情心是不能亂施的!』

前面再沒有什麼小喫店了,我回頭走。但是不敢從那些問過的店前面走過,我越過泥濘難行的馬路,一輛超載而又滿載的公共汽車從我身邊開過,像爆炸般地劈劈啪啪地響,噴著藍色的煙,它的一邊輪子輾壓在一個水潭子裏,濺起了一片泥漿,我向旁邊一閃,並沒有完全躲過,我的襯衣和西裝短褲上已經給灑了一大蓬,甚至於臉上都沾了不少。我的皮鞋早巳經是泥濘不堪了。這一來,我更加不容易找到職業了。人家看見我這個樣子誰還敢要呢?我把那部車子恨透了!

在新生報的紅磚大樓下面,有很多人在等公共汽車,大樓的大半截都是給灰土蒙蓋著的,侯車的人把騎樓下麵踐踏得一榻糊塗,全是泥漿,有些小販在賣花生和包子饅頭,那花生小販手提著一籃鹹花生,他不住地吟著:『花生!花生!』眼睛只看著那些過路的人,他完全沒有注意籃子。我可注意到,我餓壞了,我從他旁邊走過,他完全沒有留意,我只要伸手抓一把,必定可以很順利地抓走一把花生的,一把花生不多,對於小販來說也不算是什麼損失,但可以解救我一下,暫時止住飢餓。真的,那並不難,我甚至於可以順利地拿走一包已經包好的三毛一包的花生,跑到什麼地方去喫,縱然他會發覺,我也可以跑得脫,我是徒手,他有重擔,他絕對追不上我的,可是,我雖然有這種衝動,卻並沒有真正地付諸實行。不是不敢,飢餓會驅使我敢做任何事情,只是為了我心中那一點強烈的羞恥感覺,那一點感覺制止了我,使我幾乎要伸出去偷竊的手收了回來,或者我應該說!我根本就還沒有伸手出去。我走遠了幾步以後,覺得額頭上全是汗珠。這麼陰冷的天氣出汗!我覺得我剛才真僥倖,如果我真的偷了,我會一連二,二連三地偷竊下去,終於淪為竊伲鞘潛茸銎蜇じ鼝u辱的。如果母親知道了她有這樣的一個兒子?她會多羞呢?我怎麼可以這樣地玷辱我的門第?怎麼能這樣地侮辱自己的和母親的人格?是的,我情願餓死,也不能做出偷竊一類的下流行為!可是!母親啊!您可知道,您的兒子正在異鄉飢寒交迫?餓得無法忍受?同時還在惦念著您?你在病榻上是否還平安?

我不知不覺地又走回到重慶南路來了。我站在十字路口,重慶南路的書局招牌都在我視線之內!東方書店就在斜對面,我看見了,心中如同中了一箭,書本啊!我從今以後再沒有機會和書本接近了!一切都是因為戰爭!都是因為日本人和共產黨!我從小沒有能夠好好地唸過一天書,現在國破家亡,流落異鄉,更不能妄想唸書了!我後悔在培正的幾年沒有好好唸書,如今,再也別夢想了!我含著淚,越過馬路,向著東方書局走過去。我在店前徘佪,望著店內陳列的書籍。我不敢走進去看,我現在這個落魄的樣子,還有什麼資格看書呢?書本呢?書本啊!不知道那一天才能再相見!

行人在我前後左右走過,沒有一個人看我,誰會注意到一個落魄飢餓少年?好在正虧沒有注意我,使我免除了不安,我站著呆看了半天,怕引起書局的人的誤會以為我是討錢的或是想偷書的。我走開了,我看見那一邊有一個公園,我想公園總有可以休息的地方,我走累了,我又虛弱又飢餓,我必須找一個地方休息一下,白天自然不能在街道上休息,只好到公園去。

我走過首都三六九飯館,那門外的小蒸輝跔t上噴著香噴噴引人垂涎的蒸汽,那是他們馳名的小話櫻邑濔挼卣駒諛情T口看了好一會兒,肚子越來越餓得難受,我竟會做出那樣貪饞的樣子來!真丟人!走吧!去喝自來水去!我催促著自己,一直向新公園前進。然而,那些香噴噴的小話傭嘞惆。∥覈擦藝部謁桓疑菹耄賄@固然並不是什麼不得了的貴族化食物,可是對於我卻是莫大的誘惑與刺激!人在肚子飽的時侯很容易保存體面,但在飢餓之時就很難了,我雖然極力克制自己,不去偷,也不求乞,但心中則是犯了罪的,我想像看自己如何如何成功地偷走一話櫻瑔說萌綰斡形叮綰蚊刻於紀檔玫劍氳妹利悩O了。

新公園旁邊那時候剛剛出現了一兩家小喫店,都是賣水餃鍋貼的。我覺得我應該也去碰碰邭猓瑫r後悔剛才沒有在三六九試一試,我為什麼不試呢?大概是那店鋪的門面把我嚇住了,那時候這樣的館子己經是最大的了,大概那麼多的夥計把我嚇住了。而且,那麼大的店要用一個人,不免又得要保人的,大概這些都是原因,所以我沒有試。我只有試間小館子的膽量,因為我的樣子實在太落魄了。

這兩三家小館子給予我的答覆也是否定的!一家說:『我們有人!』一家說:『我們人手還嫌太多了。』還有一家索性這樣說:『用你不要緊,但是你的人格怎麼樣,我們不知道,我們怎麼敢保險你會不會偷喫呢?你一個親人都沒有,萬一你偷了錢跑了,我們找誰去?』

我失望極了,臺北地方雖大,小館子也比高雄多,但並沒有可以收容我,給我一碗飯喫的。我走了這麼大半天,-點兒結果都沒有,我心裏很慌,照這樣情形,我怎樣能夠活下去呢?

沒有別的辦法,只有把手錶賣掉吧!這是我母親買給我的廉價手錶,是三十塊港幣買的,用了幾年了,恐怕也換不了幾塊錢,但是,除了賣掉它之外,我還有什麼方法呢?

我決定了要賣它,不過,我走得很累了,全身都是虛弱發軟的。我明白,那是因為我已經兩天多沒喫東西的緣故,在平時我是絕不會這樣的。我覺得我要休息一回兒才能再去賣錶,我先要休息一回兒。

我走進新公園,在那個有拱橋的小湖旁邊,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真的,我真的是衰弱了,我一坐下去就不想起來。這時候,小湖裹的睡蓮已經凋零,一池黃綠色的污水,反映希臘宮殿式的博物館的影子,它那灰色的廊柱和圓頂多麼雄偉壯麗!我,一個這樣卑微的流浪少年,正在肌餓中掙紮,和這片幽美的風景多麼不調和啊!

我發現博物館後面的巨大廊柱下有很好的石板平臺,那上面非常乾淨,到那上面去坐坐似乎不錯,於是我站起來,走過拱橋,到博物館大廈的一角上來,那個平臺很高,我兩手按著上面,用力一按,第一次沒跳上去,第二次才成功,究竟飢餓的時候力氣是大不如平時了。我覺得眼前飛點點金星,耳朵嗡嗡地響,休息好一回兒才平復下來。

唔!這真是一個不錯的地方,又安逸又高尚!我立刻就決定了從今天晚上開始睡在這兒。睡這個地方遠比火車站或街頭好得多了。這裏不會被攆,又沒有別的流浪漢。我覺得很滿意,我甚至於自己幽默了一下,自言自語地說:『誰有我這樣闊,住這麼偉大漂亮的宮殿呢!』,我是一個最高級的流浪少年!我住在壯麗宏偉的博物館!多夠派頭!多神氣!多清高!

靠在一根巨柱上,我坐休息,不久就因為過份疲乏而睡熱了。我睡了也許有一個小時,飢餓又把我喚醒,我張開眼睛看看,我覺得我必須暫時離開我的寢宮去找尋用膳的地方,於是我起來,真奇怪,那雙腿好像不是我自己的似的,一點兒也不好用力。才餓了兩天,就這個樣子了,再下去怎麼呢?真的,非趕快賣手錶不可了。不過,首先我得用自來水灌飽肚子再說。那下面有一個很大的圓形水池,中央有一條石鯉魚在噴水,那太遠了,沒法子夠得,池邊的水呢,太髒,都是浮萍落葉,這樣的水喝下去恐怕不行。我放棄了它。我想這公園裏總有些地方會有自來水吧?我繞過水池,向前面走去。我通過一座爬滿藤花的空架子涼亭,走到公園的邊綠來了,一直沒有找到一個水龍頭,卻看見了有許多小孩和大人在共同地盪鞦韆,坐搖搖板和滑梯。幾個孩子在父母小心翼翼的保護之下爬上滑梯頂上,開心地滑下來,他們笑了,他們的父母也笑了。另外一些小孩坐在石板凳上喫點心,一個穿空軍制服的爸爸手裏拿著一個麵包,他的四五歲大的男孩在到處亂跑,高興的時候就回到爸爸身邊咬一口麵包,然後又四處地跑跳,他的爸爸笑喊他。這些快樂,都是別人的,這一切都與我無關,我看他們幹什麼呢?我只是個流浪兒!看!那些眼睛,都在望我,好像我是怪物!走吧!離開這個歡樂的地方!我走開了,一面走一面擦著濕潤的眼睛。那鞦韆『咿咿』響的聲音和那些兒童的歡笑一直跟我,跟了相當遠的一段路。

因為找不到自來水,我改變了原意,我再回衡陽街,我先去賣錶,如果賣不出我就沿重慶南路回到火車站去。火車站有自來水。

在衡陽街我找到一家鐘錶店,我脫下手錶對掌櫃的說,『老闆,我這個錶賣給你,要不要?』

老闆不感興趣地搖搖頭,他緊閉嘴,一句話也沒講。

在第二家我得到的答覆是:『我們不收買舊錶!』

怎麼辦呢?找當鋪?我看報常常看見有人窮得把什麼都送去當,我從來不知道當舖是什麼,也不知道哪兒會有。當舖比鐘錶店更少。我上哪兒去找呢?我茫然地在街上亂找,一家也沒有看見。我要把錶賣給路邊修理鋼筆手錶的攤子,他們都不要,很顯然地,那是因為我的錶不是名貴的牌子,又不是新的,沒有法子!只有找當舖了!可是當舖在哪兒呢?我問了幾個攤子的人,都說不知道,後來有一個人告訴我市場的小巷子裏有。

場裏有當舖!這是一個令我重新點燃希望之火的消息!當舖是不管什麼破的舊的都收買的。我這個自以為有六成新的錶當然也可以當得出去。我興奮之餘,靠著左問右問,終於找到了市場。

在那條狹窄汙穢而又光線不足的小巷子裹,我找到了那家當舖。懷著另一種興奮緊張的心情,我踏進了它的狹窄的門,那裏面迎面就是一道板牆,牆上有-個小窗孔,開得很高,我墊起腳尖也看不到裏面的情形,我只看見一張菜色的冰冷麵孔。

『你要幹什麼?』那張我以為不會動的面孔說話了,兩隻無神的眼睛不住地看我,看不出那麼無神的眼睛會有那麼冷酷的眼光。

我膽怯了一下,可是飢餓使我的臉皮變厚了,我不像以前那麼畏縮了。我說:『要當手錶。』

他拿去我的手錶觀察了一下,問我:『要當多少錢?』

這一下把我問住了,我不知道要當多少錢,我回答不出來,這種情形無疑地是給人家看去了。他說:『這手錶是不是你的?哪裏來的?是偷來的?檢來的?』

『什麼?』我氣往上衝,我叫了起來:『錶當然是我自己的,什麼偷來檢來的!』

『五塊錢!』朝奉把錶推出來,放在那塊突出一點的小板子上:『當不當?』

『五塊錢?』我心裏涼了半截,我說:『我這錶是三十塊錢港幣買的!才用了不久。』

『不當就算了!少嚕嗦!』朝奉冷冷地說。

『好吧!就是五塊錢!』我著急了,五塊錢也好,最少可以支援幾天的伙食,除了當舖,我已經求援無門了,我不能錯過這個機會。

『身份證拿來登記!』朝奉說。

『身份證?我沒有!』我不安地說:『我是逃難來的,還沒有身份證。』

『沒有身份證登記不能當!』朝奉說:『萬一你這是贓物我們去找誰?』

『這手錶的確是我自己的,』我焦急得很,連忙向他解釋:『老闆,我保證絕不是贓物!』

『你保證你自己有什麼用?誰都可以保證他自己。』

『老闆!請你幫幫忙吧!』我哀求他:『我是個逃難來的學生!我已經兩天沒有飯喫了,我這裏一個親人都沒有,一個認識的人也沒有……』

我完全是白講,碰!朝奉索性把窗洞的小門關上了。我看不見他了,我的手錶仍然放在小板上。

眼淚再度灌滿了我的眼眶,我伸手拿回我的唯一的財產,黯然地踏出當舖的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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