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龙南中学的规模很不小,我第一次看见它的时候就给它的巍峩的建筑所吸引住了。它比我在曲江和其它地方看见过的中学都华美得多。直到多年后,我仍然能记得很清楚,在它的前面是一个大广场,环绕着广场的是一些深院大宅,门外都有大石狮子的,石础石栋,粉墙,琉璃瓦,有将近二十尺高的,差不多八寸厚的巨门,两尺高的门槛,门的两边画着兇恶庄严的穿盔甲的门神。和这些古色古香的巨宅完全相反地对照着的就是那家龙南中学了。它的大门仍旧是旧式的,从这个门看来,它原来必定是一座庙宇或是宗祠。越过一片大操场的后面,就是三座两座的大楼,一律是西式的,粉刷着粉红色,品字形排列,当中的一座还有巨大的圆柱和屋顶上有一个大圆顶,再配上阶下的十数级台阶,看起来倒有些罗马宫殿的气派,使我一见就给它震慑住了。在大楼的两侧,还有一些旧式的平房,都是很宽敞的,这两种不同的建筑排在一起却不显得有什么不调和,因为在它们之间有许多婆娑的常青的绿树和蔷薇。 『这是一个读书的地方!』母亲对我说,那天我们第一次访问这家学校。那时候还没有开学,校中寂然无人,我们看过了每一座教室,走上台阶,抬头看那圆顶。 『可是我不知道能不能考得进呢?』我说。 我的忧虑是有根据的。因为我的小学阶段根本就还没有完成,而且那几年的教育又是在砲火和轰炸下,断断续续地获得,没有一个学期是完整的,三年级唸过两三个星期,四年级的时候遇到空前最猛烈的大轰炸,不是停课就是在山里上露天课,五年级下的时候,母亲因劳成疾,住院了,六年只上了一个学期,就又逃难了。现在叫我考中学,我怎能产生信心呢? 母亲却似乎并不那末想,她说:『一定能考取的,只要你考试的时候镇定一点,慢慢地答题就行。首先要建立你自己的自信心,不要害怕。』 『我怎能不害怕呢?』 『傻孩子!你经过了多少危险艰难都不害怕,为什么要怕一场小小的考试呢?』母亲说:『何况这种考试也不会很难的。』 『您怎么知道不难呢?』 『在这种战乱的时候,多少人失学!学校一定会放宽录取标準的。』 听母亲这末说,我放心多了。不过我又想起一件事。 『我要準备一下吧?』我问母亲:『毫无準备怎么考法呢?』 『对的,要準备一下。』 『可是我连书都没有。怎么办呢?』 『妈给你买。』 『买书?』我差点儿跳了起来:『我们哪来的钱呀?』 『买几本课本的钱还可以拿得出来。』母亲沉着地说。 不过我想她的话是不得已的。我知道我们坐吃山空,那一点点金戒指不能维持得很久的,母亲又还未找到工作。 『买了书就不要吃饭啦?』我非常忧虑我们的生活问题:『不要买算了!』 『就是明天要讨饭,今天也得把你要读的书买给你!』母亲恳切而坚决地说:『妈就是捱饿也要省出这点钱来。』 我觉得异常地感激,眼泪几乎夺眶而出,我眞后悔过去没有好好地用功读书,在那些空袭空隙下的时间里,读书的机会本来就不多,而我还天天只知和小朋友蹲在地上玩弹珠,玩揷力割地。我从来没考过在十名以内,更不要说是第一名。今天,穷途末路,才知道要想读书多么不容易,就是买一本课本也那末不简单。母亲为了要使我能够求学,竟宁愿捱饿也要买书给我!假如这一次我眞的能够考入这家中学做中学生,我一定要好好地用功读书了。然而问题是不是仅仅考试那末简单呢? 我望着那宫殿般的校舍发呆,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母亲看透了我的心事,安慰我说:『虎儿,别想得太多,很多事情都是用不着你操心的。你又在怕妈找不到工作是么?不要怕,会找得到的。现在到处都缺少护士,如果不计较薪水,大概找一份工作是不会有太大困难的。』 其实我所忧虑的还不只这一点。现在母亲没有工作,我固然忧虑,她一旦找到了工作,我更加忧虑。她会不会像在孤儿院一般地给工作折磨得积劳成疾呢?可是没有职业,我们怎能生活下去呢?我没有将这些忧虑表示出来,免得母亲会着急。但也没法装出快乐的样子来,我还没有凡事不动声色的修养,虽然作为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来说我的思想行为已经是够得上被称为『老人精』的了。 母亲显然也明白我的沉默之中含有什么意义。她也不再讲什么话,母亲常常劝慰我,但她心中何尝不也有着对前途的恐惧呢?回想起这些当年的情形,我现在才发现,母亲其实并不是一个很坚强的人,她常常哭泣,也常常软弱。只是像一只弱小的母鸡保护雏鸡般地,母爱天性使她勇敢了起来,如果没有我作为她的累赘,她也许就会永远是软弱的。从很多很多的事件,我可以看出她怎样在克服自己心中的懦弱,为了保护我而变得勇敢。但在某些时候中,她的软弱的一面也免不了会流露出来,像这种突然其来的沉默就是一种例子。我当时虽然并不能完全看得出来,但多少也感觉得到了。被炮火轰掉天眞的儿童,心理对事物的感受是会特别敏锐的。我心中在想,母亲究竟总是个女人,是个弱者,我恨我自己为什么不快点儿长大成人可以保护她,赚钱供给她生活,免得她以这样的病弱之躯还要去操劳。 『妈!』我心中忽然闪现了一个念头,没有详加考虑就说了出来:『您别做事,让我去送报吧!这是我做得来的事,我十一岁了!人家爱迪生七岁就送报了。』 母亲微微地笑了:『送报怎能够专心读书呢?只要妈还有力量,绝不要你送报。』 『早上送报,送完了上学不是可以吗?』 『看看要是妈找不到工作再说吧!』 那天从学校出来,母亲带我先到书店去买书。为了节省起见,我们只买了一本升学指南。母亲说大概光温习这本厚达三百页的书里面的习题也许就够应付考试了。我非常珍惜地把书抱在怀中。我心中眞害惜没有足够的时间来唸完这本书,距离开学没有多少天了。而我们还连住的地方都没有,生活不安定,哪能唸书呢? 跟着母亲跑了大半天,我们终于在中学对面,广场旁边的小巷里问到有一家民房的主人愿意租一间屋子给我们,那是一个老头子,又瘦小又矮,背有些驼了。起先他是不肯出租的,后来一谈起,他姓范,我们也姓范。原来是本家,我母亲又再三强调我的父亲是个中校军官,不久就要来的,范老头才答应下来。他本来就有一间空闲的屋子,是堆放杂物的。他答应把它腾出来给我们住。并且也不要先付房租,房子的问题才总算暂时解决了。 第二天我们住进范老头的家中。我们身无长物,除了毛毡之外连行李都没有。幸亏范老头和他的大儿子搬了一张大床借给我们。母亲去买了两床薄薄的棉被,以补不足,又买了几件衣服,使我们的褴褛的难民相总算成为过去,我们又重新恢复了整洁的外表了。不过这样一来,我们的钱可是眞正地用完了。母亲很坦白地告诉范老头这种情形,请他允许我们暂时在他家搭伙,说是我父亲在三两个星期就会来的,到时候再奉还一切的费用。我从来没听见过母亲说谎,我知道她是很不得已才这样地说的。我和母亲都明知父亲不会到这边来,多年来,我已经不敢再存什么幻想了。我们连提都没提起过他——这似乎是母亲和我之间的一种默契,谁也不再提起他。然而这一次,在山穷水尽之时,母亲却不得不再提起父亲。否则就无法获得那个思想极其保守的老头儿的信任。可是在她提起的时候,她的心中该是多么不好过啊?就是我就够难过的了。回想起我们历尽了许多的风险艰辛,再想起我的一切希望幻灭的情形,我怎能够不难过呢? 范老头的房子并不是什么深院大宅,可是也不小,照他的家境看来,总可算是个小康之家,或者是个家道中落的有钱人家。因为他的房子的材料都是很不坏的,很有几间屋子,他们两老和儿子媳妇住了正屋,旁边的都租了给人,我还记得有一间的房客是个本地人做桐油纸伞的。其余的几间住了外来的军人眷属。房子的面有一个菜园,并不很大,但是有一棵苍劲巨大的槐树,和一个很大的绿色水塘,非常幽静,我一看见就喜欢了,在第一天我就拿着那本升学指南坐在槐树下面看。那时候天气其实还是很泠,并不适宜『乘冻』般地在那儿坐,我可不管这些。 过了四天,学校註册的时间到了,但是没有听说有招生的消息,母亲着急了,就带我到学校去问。 那时候教务处已经有很多学生去註册了。那些学生一般说来年龄都比较大一点,看见我们母子出现,好像是看到了外国人一般地,不住用惊奇的眼光打量我们,还高声地用土话批评。其实那时候我们的服装已经朴素到不能再朴素了,只不过是熨洗得整洁一点而已,这些学生就立刻发现了我们是外来的人,多么奇怪的事,可是从这一点看来我才知道很少外来的人在这家学校唸书。到后来我进一步地知道,全校数百学生之中只有五个是外来的。难怪他们着到我就大惊小怪品头评足起来了。 我们找到了教务处的主任,母亲问他招不招生。 『不!我们春季不招新生,』他说:『秋季才招生。现在只收揷班生。』 母亲将我的情形大略地告诉他,并且说:『请你特别通融让他进初一吧!』 『那没有办法,』他摇摇头:『他连小学都还没有毕业,又没有经过入学考试,怎能一下子就上初一下呢?现在的这一班初一第二学期了,没有第一学期。』 『那么就请让他特别地考一次试吧!』母亲说。 『我们没有这种规定。』 『通融一下吧!』母亲非常诚恳地请求:『失学是很痛苦的事,我儿子已经失去了太多求学的机会了,将来会影响他的前途的,请你特别通融一下吧!』 教务主任说:『我很同情他,但是我不能够开例呀!一开了例以后麻烦就多了。你还是再等半年,明年让他上初一好了,现在勉强上初一下他恐怕也跟不上程度的。』 母亲说:『我相信他跟得上的,这孩子倒还懂事,知道自已用功。只要他能进学,一定可以跟得上的!』 教务主任反对地说:『你们做家长的总是希望子女升级越快越好,事实上对他并没有好处,教育是要一级一级地走的。我认为你应该送他进小学,唸完小学阶段,明年才来上初一比较好一点。』 『先生讲得很对。』母亲说:『不过我除了希望我的儿子升级快之外,我还希望他受到适合他的教育,对于这个孩子,多唸半年六年下并不能满足他的求知慾望,他现在已经很需要接受中学教育了。我很瞭解这一点,我并不是像别人一般地随便要自己的孩子升级的。』 『我认为这并没有什么两样。』教务主任说:『同时我要告诉你,我们不能破例。』 『难道你先生忍心让一个少年失学吗?』 『他可以先去唸完小学。不应该存侥倖之心跳级。』 『并不是所有的学生都必需死板地循级读书的,这是求学,不是光混资格!』母亲有些激昂地说:『我的孩子也许不会是天才,但是他的确可以早些接受中学教育。』 『就算你的孩子是了不起的伟大天才!』教务主任不高兴了:『他也得按照制度呀!你不能否定製度的优点!』 『我承认制度是有必要的,但是对于智力发展较早较快的儿童应该有特珠待优鼓励!』母亲反驳他。 无疑地,在那时候,母亲的这种观念是不能为人所接受的,尽管有很多人跳班,但那些事实却不足以说明当时有这种观念在流行。母亲的这种观念从哪儿来的,我不知道,当然这不是她独创的,我猜想多半是她在孤儿院做事的时候,看了什么书籍得来的。然而我自问我并不是一个她心中所认为『智力发展得早』的学生,我虽然懂事早一些,对于功课学问却是鲁钝无比的,是否能眞正地提接受中学教育眞正有疑问。天下的母亲都认为自已的儿女是最聪明最优秀的,即使是一个白痴,他的母亲也会认为他是一个聪明无比的儿子。我的母亲也必定不能例外罢! 然而,在当时,我并不会这末客观地自己估计自己。我当时也自以为智力是超人一等的,尤其是听母亲那么一说,我就更加以为自己是总明的了。我对于那位教务主任很不满,我气忿得很,气得几乎要讲几句骂他的话,不过,我还没有那末大的勇气敢骂一个教务主任。在那时候的学生心目中,一个老师,一个级主任或导师已经是不得了的人物了,何况一个教务主任呢?我只是在心中骂他而已,我认为他是看不起我们,因为我们穷,假使我们有钱,他就不会这样了。我对他有莫大的反感。我眞不懂何以在那样的年龄我就有了那末强烈的反抗性格,我当时心中在想,如果有一天我长大也成为教育家的话,我一定要改革!改革!怎样改革法呢?这不是我所懂得的。我以为要改革一件事就仅仅是有了意念就可以随心所欲,胡作妄为的。 母亲和教务主任的谈判是没有结果的。于是她不得不要求去见校长。 『校长不会同意你的!』教务主任说,我发觉他是个态度非常固执顽固的人。 母亲不管他,她带我一直向校长室走去。有一个校役似乎有阻挡的意思,可是他不能够拦阻我们,我们很快地就衡进了里面。 坐在大办公桌后的校长有些惊诧地站起来。他是个瘦削矮小的人,年纪不很大,三十多岁,有一双深陷的眼睛,和高耸的鼻子。 『有什么事吗?』他问我母亲,他的口音是广东的。 『先生就是校长?』母亲问他。 『是的!你有什么问题要我帮忙吗?』这一句话中浓重的广东腔调更加证实了我的观察。 『校长是广东人?』母亲当然也觉察出来,她立刻换成广东话:『那好极了!请你帮帮忙让我这个孩子揷班吧!』 接着母亲就将我们的目前情形大概地讲一下,并且很诚恳地再提出请求,母亲也许和我一样,预备着会遭遇到很大的困难,所以她讲了很多话,几乎是滔滔不绝般地在讲,我向来不知道母亲有那末好的口才。事实上,她一向是不大讲话的,这一次是为着我的求学问题着了急,所以才讲了那许多话。我想,向来沉默的必她也然会诧异于自己的突变吧? 『这的确有点困难,』校长沉吟地说:『这是一所县立中学,如果是私立的就好办了。』 『无论如何都请校长帮忙吧!』母亲恳求地说:『要不然我这孩子就没有接受中学教育的机会了。我们是同乡,请你多多照顾吧。』 不知道是母亲的诚恳态度感动了他,还是他基于同乡的关系?他的态度不像教务主任那末地严竣,他讲了好几次没有办法之后,终于这样说: 『揷班这样揷法是不可能的。这样吧!让他做寄读生好了。寄读我想没有问题,不会引起别人讲闲话的。』 『寄读生有没有学籍?』母亲问他。 『没有学籍。』校长说:『不过学校可以发成绩单和寄讚证明书。其实和正式学生是没有什么不同的,只是一个名义上的问题,同时,奇读生不能享受公费和优待,一切费用自己负担。但是可以免考。』 我刚刚听见说可以让我免考寄读的时候,高兴得不得了,心中的一件大忧虑总算放下来了。可是我的高兴只有几秒钟。要自己负担一切费用!我们哪来的钱呀?情形很明显,母亲没有职业,并且濒于分文俱无的地步,连生活都可能发生问题。我们怎能负担为数不赀的学什费呢?我的心一直向下沉! 母亲似乎也有同样的考虑,有相当不短的一段时间中,她完全地陷入沉默之中,十多分钟前的雄辩神气已经消失了。她的眼珠停滞在地面上,她的枯黄的头发,她的脸上的隐约可见的皱纹,还有她的茫然的神情都使找心中难过。母亲衰弱了,说得不动听一点,她似乎开始露出带有风霜之色的老态了。可怜的母亲,我眞无法想像她那时候心中是多么地痛苦,她的样子看起来就是一个可怜无助的贫穷母亲,那神情和一个乞妇为着身上背负着的幼子向人乞求施捨一点点残食的情形相同。可怜的母亲,在许多危难中艰苦中从未露出过怯意,从未妥协过的母亲,在这个时候意志似乎全部崩溃了,我从未看见过她露出过这样软弱的神色。我为她而难过,我难过极了。 『妈!』我对看呆若木鸡的她轻轻地说:『虎儿不唸书了!别想了!我们走吧!』 母亲似乎没有听见我讲什么。还是低着头看地面,我心中难过极了。母亲啊!您总是为着儿女而忧虑痛苦,为了什么呢? 『妈!』我轻轻牵牵她的衣裳:『我们走吧!我不要唸书了!』 『我听到了!』母亲说:『我刚才是在想一种办法,书是一定要读的!我无论怎样也要让你读中学。』 『等到有钱才读吧!』我说:『我们总会有一天有钱的!』 『没有钱就没有生存的权利么?』母亲说:『我一定要让你上中学,看见你上中学我也就安心一些了。』 说到这里,她的眼中隐约地现出一片流动的晶光,口中轻轻叹一口气,可是这一切都在瞬间就隐灭了,不经过细心注意是无法看得出来的。 这些谈话都是在几分钟之内的事。似乎一切都看在校长的眼中了。 『你们有什么困难呢?』在一旁沉默地观察了半天的校长开始讲话了,语气比先前温得多了。 『校长先生!』母亲抬起头看他,恳求地说:『我……我请求您帮助我这个孩子,让他有书唸,我的环境不好,一下拿不出全部的学什费,请您特准我们分期缴交吧!』母亲讲下去,越来越抑压不住情绪了,声音也有些颤震了,眼中的泪光又重新出现了,可是我可以看得出来她是在极力地要保持平静的常态。 『我求求您!校长先生!』母亲继续地说:『我们都是同乡,求求您了!』 母亲终于失败了,她无法控制自己。眼泪终于溢了出来,流滚在脸上,她没法子讲下去。她的紧闭的嘴在震颤地微微变形。我又想起来乞妇为她的幼子乞求残食的情形。我这时候虽然已经坚强得多,但我不能看见母亲流泪。一看见;我自己也就鼻酸哽咽了。 校长默然地看了我们好几分钟,终于说:『不要难过!我来替你想想办法好了!』 36 由于校长的帮忙,我总算是如愿地进了中学了。辟于缴费的问题,校长也特别准我以战区流亡学生的资格而免缴学什费,但是服装费和书籍费还是要由我自己负担,这一来已经使母亲的负担减轻了不少。我们意想不到校长会这样宽厚。天下事往往是不可以逆料的。起先我们怎能够想得到在绝处也会逢生呢? 我开始上中学了。我眞是觉得又兴奋又难过。我本来以为不可能做中学生的毕竟还是进了中学的大门。可是母亲还没有职业,她的积蓄又将近全部用光,我们还欠下范老头的房钱饭费,我怎能不焦急呢。 每天早上,我上学的时候母亲必定给我一点儿零用钱,叫我到外买豆浆吃。她不让我吃范婆婆用隔夜的剩饭煮的泡饭。她认为光吃那些泡饭和辣椒豆豉对我并无好处,她说喝一碗豆浆当然是不够饱的,像暍水一样,可是营养价值却比泡饭高得多,她说我需要营养。 『本来是要给吃好的。』她说:『妈没有钱,只能让你喝豆浆!光喝喝豆浆!唉!连想给你吃一个鸡蛋都不行!』 她每天给我钱去喝豆浆,她自己却在光吃范老太婆供应的泡饭和辣椒,我知道她剩下的钱已经无多,即使是我的每天几毛钱的豆浆她也付不了多久了。她却瞒着我,不告诉我。我拒绝接近这些钱来这样豪华地花在我自己一个人身上。她就说:『妈有办法的!你拿去吧!』有办法,她有什么办法呢?我知道那是她安慰我的话。起先的一两天,我将她给我的钱买了豆浆喝了,后来我想,母亲已经快要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我还喝什么豆浆,讲究什么营养呢?这些钱,我拒绝不了,我不如将它存下来。我不喝豆浆!我要将它存下来以防必需,虽然为数无多,但是我知道,当没有办法的时候,一毛钱也是很重要的。我于是不动声色地把钱每天地积存下来了。母亲问我有没有买豆浆喝,我都说有。我想我并不是存心地欺骗她,我说这种谎是有正当理由的。好在我喝没喝豆浆她是无法查的。虽然我并非一个善于说谎的孩子,我却也很成功地瞒过了她。 母亲那时候的精神也集中在找工作的上面,所以也并不太往意这些琐碎的事。否则她只要常常搜查我的口袋,她就会找到她给我的那些钱的。我为了方便收藏起见,我把累积起来的零角子都到小店里换成整数的票子。藏在我的口袋中。 在我每天上学的时间当中,我想母亲必定是到各处去打听,找寻工作。她从来不跟我谈起这些事,但因此我更可以知道她一直还没有找到事情。我的心中非常忧虑,以致在上课的时候,也不能专心听讲。我不时在思索这个问题,幻想了许多我可以赚钱的方法,譬如:卖面包啦,卖香姻啦,卖糖菓啦……但是没有一样是我眞正地可以办得的,我没有本钱,也缺少时间。我的幻想始终没能实现过。我只能天天都在胡思乱想。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母亲才能找到工作呢? 有一天,我中午放学回家的时候,发现母亲不在家。我起先以为她也许会在后面的菜园里,到那边去找她,没有。我又以为她上街买什么东西去了,不过我立刻就推翻了这个想法。我们已经穷到连饭费房租都拖欠着了,她哪儿还有闲钱去买什么东西呀?我问范老头儿和范老太婆,他们都说不知道她上哪儿去,这一下可把我急坏了。两位老人家叫我不要担心,盛了饭给我吃,我只好勉强吃一些,我想母亲假如出去得不远,在我吃完饭以后,上学之前必然会回来的。谁知一直等到听见那边学校敲了上课钟,也还没看见她的影子,我拿起书本,穿上她买给我的高底木鞋,预备要上学去。可是终于又改变了主意,我觉得我就是去上学,坐在教室里也是如坐针毡般地不安的。我不如坐在家中再等一下,等到看见她回来,安了心才去上课。 我坐在屋子里,等呀等的,越等越心焦,跑到大门外面看看,外面巷子里没有一个人影,静悄悄的,我又回到里面,看见隔壁的伞匠在做伞,就走过去看他怎样做。他是个很和气的老头儿,技术非常熟练,将线迅速地穿在一根根竹片上。他的十八岁左右的儿子在旁边用桐油一层一层地刷在已经做好的纸伞上。 『你今天怎么不上学呢?』老伞匠问我,把老花眼镜推到鼻尖上。 『等我妈妈回来才去。』 『你妈妈去哪里?』 『不知道。』 我想老头儿也只是随口问问而已,他的眞正的兴趣还是在他的伞上,他的老花眼镜又推回原来位置了。他继续敏捷地穿线,他是个爱讲话的人。 『我做的伞是全龙南最牢的……』从这一句开始,他就噜噜嗦嗦地讲个没完。 我并没很留心地听他,我根本就还在惦念着母亲,只是因为实在无聊,我才蹲在他旁边看他干活。 噹噹!学校那边的下课钟响了,这一节是公民,不上也罢!我心里想。下一节是历史,是有趣的课,如果母亲立刻回来…… 『我做伞的竹子呀。』老伞匠说:『都是从河边那片大竹林采来的,人家采的不能用,都是我亲自去采的,人家都说那边有鬼,不敢去,我才敢呢!有一天,我在竹林里正在找竹子,猛然一拾头,嘿!你猜我看见了什么?一个女尸!一个吊死鬼!』 老伞匠停顿了一下,又把老花眼镜推到鼻尖,圆睁着小眼睛看我好一回儿,才接续说下去:『嘿!我吓坏了!那个吊死鬼呀吊下来那末长的一根红舌头,脸上都黑紫了,披头散发!两脚悬空!那是那个什么前清举人的老婆,在前清里头,吃的锦衣玉食,享不尽荣华富贵,如今家败啦,家里没有米,赊又赊不着,饿了几天,她实在没法子,就去那河边上吊啦!』 我倒是不怕听他描述的那一段恐怖的吊死鬼情形,事实上,我可说是什么死人都看过了,胆子也练大了。可是那句:『实在没在法子,就去河边上吊啦』可触发了我的一点神经过敏。 母亲到这时候为什么还不回来呢?为什么去什么地方也不告诉别人一声,好让我知道? 噹噹噹!学校的上课钟响了。 母亲还没有回来!我的历史课又完了! 母亲这几天不大讲话,脸上连半点笑容都没有,以前她是无论什么情形之下都带着微笑对我讲话的。 河边!河边的竹林子!我突然地跳了起来。 『……我做伞用的竹子……』老伞匠讲的话我都听不进了。我一口气地奔出大门,我已经不期望能在路上遇到归来的母亲,我只想到河边的竹林。 我知道河边的方向,有一边是要经过一段街市的,另一边是绕过学校的后面,我立即选择后者。 学校后面的这一段路我从未走过,因为我来此的日子尚短。我不知道这后面的一条狭窄小路竟是逃学学生的薮荩。那个地方幽静,又有两旁的高墙掩蔽,所以逃学的学生常常在这里躲着赌钱,接龙,看武侠小说和一切下流的书藉。当我跑过的时候,恰巧遇到训育主任在追捕这些学生。那些伶俐机警的学生很快地就从后门跑回学校里面去了。我本来不属于他们一伙,同时我的心情也和他们不相同,我焦急死了,一直向河边跑。这样一来,在那个严竣的训育主任看来,我眞是一个不可救药的学生了。 『你跑到哪里去呀?』他气得很,在我后面追上来。他是个瘦削的中年人,身材并不笨,他似乎在青年时代是个短跑名将,而且我跑了一段路以后,已经因为呼吸急促不匀而渐渐地减慢了速度,他很容易就追上了我。 『还逃!』他在我后面大声地叫。 我心中只惦念着母亲可能到河边的竹林里去,所以我不理他。他从后面把我抓着了。情形有些像在那大雪中的山坡上我被庄稼汉捉住。 『你是哪一班的?』他大声地咆哮:『怎么这样大胆?看见了我还跑?』 我本来是像别人一样地怕老师的,尤其怕像这样脾气暴烈的老师,但是我这时候一点儿也不怕他。我觉得有一股愤怒冒上了心头!我恨他阻碍我!哼!可恨!我忽然地一挣,也没有太用力,就轻易地挣脱了。因为他没有庄稼汉那末大的腕力。 一脱身,我就飞快地向河边跑,这一下他可追我不到了。他在后面拼命地咆哮大叫,我相应不理。你叫你的,这时候任你是谁我也不管你了。 河边的风景可是眞美,一排排杨柳低垂,嫩绿的柳条轻拂着河面,河水是清澈碧绿的,可以看见河底的闪着银光的石头,为数不多的燕子在柳条间飞来飞去。我闯进这河边的柳林中,又闯进盛开灿烂的桃林里,我眼睛看见的都是无发形容的美景,鼻子嗅着浓郁的花香,却没有丝毫欣赏的心情。我不停地留心搜索,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会那末地肯定母亲一定在这些树林当中,回想起来,这种神经过敏也眞是够可笑的。然而在当时我却对于自己的判断坚信不疑,我在林子里乱跑乱喊。 『妈妈!妈妈……』我完全失去了这些时所建立的男子气概,又回复到幼年,我大声地嘶喊,我的声音消失在灿烂如火的桃花深处,没有回音,也没有回答。 我越来越惊惶,这个河边树林的美丽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恐怖感。我发狂地乱奔,乱叫,这种神经质眞是不可解释的。我直到今日回想起来,始终百思不解,不明白何以会那样地没有理智,像完全疯了似的,喊啊,叫啊!哭啊!闹个不停。那些艳丽芬芳的桃花看起来像是妖魔的迷园里的东西,它们的艳丽在发挥着妖魔的力量,一切都像是遭到了魔法,而我自己像是受了咀咒,我眼中只看见一簇簇的红桃碧柳,渐渐地不知道了方向,我渐渐地迷夫了。 不久我又从密林中闯了出来,到了江边。看见江水的碧绿使我清醒了不少。江面上寂然无人,背后的林子里也只有鸟声,我觉得很症乏,在一棵柳树下面坐下来,江水的波光映在我眼帘中,我的眼睛渐渐地就睁不开了。 风声和鸟声中断了很久,又重新飘进我的朦胧的知觉中。我张开眼睛,经过好一回儿才能确定自己是在什么地方,渐渐地我记亿起了入睡之前的情形,这时候我不再那末慌乱了,我嘲笑自己刚才的毫无理由的神经错乱,在这一片美丽宁静的河边林中,哪有什么值得惊慌的呢?母亲怎么会在这边寻找短见呢?她历经千辛万苦都从未表示过半点消极的态度,现在我们不过是穷苦而已,她会离开她唯一的儿子而去么?我眞傻,怎么会那么神经过敏呢? 我沿着河边向来的方向走。我想伞匠说这河边的林子里有吊死鬼的事也许是可靠的,否则我为什么一奔入林中就失常发狂呢?难道我愿意那样地做么?那桃花的妖法,不就是鬼的力量么? 荒唐!多荒唐的孩子的想像!然而在当时我却并不以为这是荒唐的。我眞的相信那些桃花的迷阵是鬼魔的力量。 我找不到原路,费了好半天功夫,总算找到一条通到市区去的路,我就沿着它走,不久,发觉到了一座城墙前面来了。那城墙并不很高,陡斜的壁上爬满了野藤,城垛上野草丛生。城下有一道不宽的护城河,水流并不畅通,水面满舖着嫩绿的浮萍和一些芋筴状的水上植物,城楼的瓦己经塌落了不少。一个门,两个像眼睛般的窗,黑洞洞的,向着外面张望,好像一个憔悴的老人,正在沉思中回忆它昔日的光辉。 我从来未到过这一部份,但我深信进了城门是可以找得到回家去的路的,于是我毫不犹豫地走过那可能曾经是吊桥的石板桥。进了那大开的拱形城门以后,我看见好几个宽濶的水塘。水塘似乎是龙南的特色之一,随便走到哪里都可以看见水塘。 没费太多的功夫,我走了一段路以后,就找着了回家的道路了。看见范老头子的房子以后,我心中在想,不知道母亲回来了没有呢?见到她,我怎样解释? 母亲可不是回来了!她好好的在屋子里,我心中所有的神经过敏的忧虑已经一扫而空,想起我曾经想像得太多,一切多么滑稽可笑。眞奇怪!我为什么那末地紧张呢?我为什么会有那么些毫无根据的幻想?我站在房门看母亲,起先我一句话也不说,她正在收拾一些东西,衣服啦,用具啦,都打在一个包袱里,她一回头看见了我,微微有些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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