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敌人到了虔南了,昨天晚上距离龙南只有九十多公里了。』母亲说:『所以上面叫伤患和妇女眷属先行疏散。』 『这是昨天晚上才决定的嘛!』袁班长补充地说:『临时决定的事,急急忙忙的,要车子,搬东西,抬病号……累死人了!像这样子紧急撒退法。我倒情愿留在原地打一阵硬仗!偏偏又是派定了做病号的警卫!哼!连我自己也变成病号了!彻退撒退!撒退到那年那月?流亡到何方?』 袁班长恢复了他平日的健谈习惯,车子虽然顚播得厉害,却无碍于他滔滔不绝的言论。 『我们这一下要到什么地方去呢?』我悄悄地问母亲,袁班长的那句话使我想起了这个问题。 『我们现在是向南边走。』母亲说:『到和平去。』 『和平是什么地方?』 『那是广东省呀!』母亲的眼中闪着悦愉的光芒:『虎儿,我们现在回广东啦!我们越来越接近家乡啦!』 『越来越接近家乡啦?』 『是的。越来越接近了。』母亲的声调是喜悦的,但是却可以听得出感慨的成份。 故乡的印象留在我心上的已经不多了。我光记得那些大洋楼门前的沙包,那可怕的警报声音,还有街道中的活动高射砲,巨厦顶上的防空网,挤满了人的,熄灯行驶的广九路火车,如此而已。说起来我对它是不会有什么恋念的,但是那是母亲常常念念不忘的地方,我不知不觉地也就怀念它了。 『我们可以回到故乡去么?』我想起了一个问题。 『我们当然可以回去。』母亲肯定地说。 『广州不是有日本鬼子么?』 『鬼子就快要给赶回富士山去了。』 『您怎么知道呢?』我怀疑地说。 『我们有这种信心!』 『可是日本鬼子佔了我们好多地方呀。』 『那没有用。』母亲说:『几千年来就没有一个外来的敌人可以征服我们的。中国是不会灭亡的,凡是侵略我们的最后必定自己败亡。』 『日本鬼子现在眞兇呢。人家说他打到四川了,现在又来打我们这边,我们就会没有地方可逃了。』 『我们就快用不着逃了,日本鬼子现在是临死挣扎,回光返照而已。』 我不懂什么叫做回光返照。问母亲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母亲又费了半天的话来解释给我听。 袁班长可不像母亲那末乐观,他不停地在发牢骚。话讲完了他就在反覆地哼:『流浪到哪年?逃亡到何方?』他的眼睛出神地看着在车子后面飞扬的灰土。 不久车子爬上了一座很高的山,起先车子还可以呜呜呜呜地慢慢向上爬,渐渐地,坡度越来越大,车子彷彿力气已经用尽,着急地在向前挣扎,车尾的排汽管哗哔啪啪地喷着气,一步也移动不了。车上的司机的助手都下车了,跟在车子后面走,每人搬着一个个木垫子,放在车轮的后面,车子常常气力不继倒退下来,如果没有这些木垫子,就难免会滚下去,也许会一直滚到山谷底下去了。 除了实在无法走动的病人之外,所有的人都下车来走路了。母亲和我也下来了,我们大伙儿跟着车子走,我们走得很慢,但是往往还要停下来等待那像乌龟般地慢慢挣扎的车子。 我四面看看,在山上曲折蜿蜓的公路上,车子一部啣接一部,已经爬到顶峰的那几层公路上就有三十多辆,在我们山脚下面的八九层行回的路面上,大约也有将近八九十辆,都像些甲虫,艰辛吃力地慢慢地向上爬。间中有一两部抛了锚的就像是给遗弃了般地停放着,司机揭开车头盖,埋头修理,后面来的车子一部一部地无情地越过了它。山上山下的跟着车子走路的人,络释不绝,形成了一条长龙,每个人的身体都向前倾斜着,吃力地擧步,女人们拖一个,抱一个的携带着孩子,老太婆们挣着拐杖,有些由军官或士兵扶持着,穿着銹有红十字在胸前的草绿色衣裳的伤兵,有些手上挂吊着绷带,有些头上包扎着染有血渍的绷带,也都一同慢慢地在向上爬,小孩们很多在哭哭啼啼,山峰上到处是红色的硬土,看不见一棵树,只有疏疏荫荫的野草和褪色的巨大岩石。山下的远处是一片灰紫色的尘雾,田野的轮廓已经不大可以分辨了。 这些情形使我忆起了在连平那边的高山上的经历,我很担心我们又会遭受到日本飞机的袭击。这么多的军车,商车,还有这么多的人,敌机一来了可怎么办呢?我眞是不敢想像那种悲惨的刼后惨象。我开始在心中默默地向我所信仰的神祷告,请祂保祐敌人的飞机不会来,我想别的人也像我一样地担心着,我不时地看见人们抬头看那晴朗无云的天空。 我将我的忧虑告诉母亲。 『不要担心,日本空军已经失去优势了,他们这时候正在自顾不暇,哪里会有能力来炸我们呢?』 『为什么没有能力?』我对什么事都是要问到底的。 『给美国和我们的空军打垮的呀!』在我们身边的袁班长插嘴说:『我们巳经在湘西打垮了鬼子兵,桂林也就要收复了。』 『他们在太平洋也败得够惨的啦!』一个卫兵说:『大日本的海空军大部份都在太平洋给消灭了,还有什么力量来炸我们?』 『麦帅的跳岛战术的厉书,就快打到日本本岛了吧?』袁班长说:『他妈的我老袁运气就那么坏,总没有机会好好干它一场,杀他几个鬼子!』 『说不定在前面就有机会了。』卫兵说:『鬼子不会单独从虔南打过来的,他们一定会从翁源这边向东江进攻来实现他们的完全佔领的美梦。如果我们在和平和他们遭遇,这也不是希奇的事。』 『遇上了就最好了,』袁班长说:『这一下可要好好的干他一场!』 『我们当然没问题,』卫兵说:『凭这条枪,最少也得杀过够本,但是这些病号,还有这些女护上,眷属,她们怎么办呢?』 『怎么办?』母亲说:『到时也跟着一起拼就是了。』 『得啦!护士长,』袁班长笑了起来:『看你这弱不禁风的身体,还打仗呢!』 『现在打仗又不是拼力的。』母亲说:『你到时给我一枝步枪就行啦!』 『步枪你拿不动。』 『那么给手枪!』 『我可以打步枪!』我插嘴说:『我现在背得动它了。』 大家都笑了,路途虽然不好走,很崎岖,可是大家说说笑笑,也就不觉得辛苦了,这眞是我有生以来最舒适的一次逃难,我心情惭渐稳定了,说实在的,除了烈日当空使我口渴得难受之外,这有什么辛苦呢?如果没有对敌机的戒惧,这样地不像是一次旅行么? 太阳越来越猛烈,晒得我头都痛了,我将衣服脱下来顶盖在头上,母亲也用她的并不太合身的男人军服顶在头上,几乎所有的人都这样地做。每一个人都是一身大汗,张开嘴吧,露出干涩的舌头,我感觉到吸入的空气都是热的,它经过舌头的时候产生一种又咸又苦的感觉,像是喝了一口海水一般。那山坡上,路面上可以看见一片缕缕不绝,急速地扭动上升的热气,接近地面的景物都变成了会动的模糊的一片了。 『你知道人家管这个山叫什么吧!』袁班长对我母亲说,他好半天都没讲话了,热和渴使他静默了许久 『叫什么?』 『火炎山?』 『名符其实。』母亲微笑看说:『我们变成西游记中取经的和尚了。』 『唐僧的西游是去取经,有目的的。』袁班长说:『我们攀越火炎山,为了什么呢?』 『你以为没有意义是么?』母亲反问他。 袁班长不响了,不知道是沈思还是炎热使他不再讲话,我想不出来。我不知道他们眞正要讨论的是什么,我不会对这些事有太多的兴趣,我渴得要命,心里最想念的还是水,然而这火炎山上一滴水都没有,我眞希望有孙行者那样的神通,一个斛斗云就翻过山去了,否则就是拔根毫毛,叫声『变!』来一杯清凉凉的水 我的嘴里干得连泡沬都干掉了,我感觉得气息咻咻,一点劲也没有了。 『还要走多久啊?』我抱怨地说:『口渴死了。』 『走到山顶就行了!』母亲说:『是不是?袁班长。』 『对了,只要一过了山顶最高点就是下坡的路了。』袁班长说;『那时候就可以坐在车上兜风啦!』 『还有那么远啊!』我抬头望望山顶。我知道照这种速度走的话,再走两个小时也走不到,可是我能支持到走到那么久吗?『我走不动啦!热死人啦!』 『忍耐一点吧!』母亲安慰我说:『虎儿你记得我们从前的几次逃难?从前比这一次辛苦艰难得多,我们还不是终于渡过了难辟?现在热一点口渴一点算什么呢?……妈现在揹不动你了,你长大了,你一切都要靠自己呀!你怎么反而不如小时候了呢?……不要焦急,保持心中的安静,就没有那么热了。拿出点忍耐力和恒心来,顶多个把钟头就会走到山顶了。』 母亲讲话的时候,满嘴都是白色干涩的泡沫,可是她的态度只有些微的疲倦,经过将近三小时在烈日下步行,她的纤弱的体格仍然支待得住,我怎么会这样不争气呢?这一段路程的确不算很辛苦,而且希望就在前面,我为什么要灰心呢?我恢复了信心,觉得步伐没有那样沈重,口也因为紧闭而减少了干渴的难过程度。 山顶的确己经在望很久了,就是转来转去都走不到,我们一回儿在它的西面,一回儿在东,一回儿北来一回儿南。上上下下的路面上都抛锚了好几部车子,有些似乎并不是为了机件失灵而抛锚,我看见很多车上的人拿着铜脸盆跑向低洼一点的地方,大概是觅寻水源。有些人向山上跑了很远,远远看来小得像蚂蚁,可是都没找到半滴水。我眞怕我们的车子也会忽然抛锚,给遗弃在这沙漠般的山峰上可此流落在雪地上惨得多呀,在雪地里至少有雪,渴不死人。 世上往往就有许多奇怪的事,你越是害怕担心的事情越会发生,我们那么地一步步向上捱,满心以为最多还有一小时左右就度过难关了,谁知我们的第十三辆卡车忽然走不动了,司机从车上跳下来,大声地喊: 『水箱干了!不能动啦!』 我吓了一跳,心里想眞是怕鬼有鬼,这虽然不是我们乘在的那一辆,但也是我们的一部份呀。 『下山去打水吧!』助理司机说,一面从驾驶座的椅子下拿出洗脸盆。 『那要到什么时候呀!』母亲说:『你看那么多人到山下去打水,那一个找到水上来了?』 『那除此还有什么办法?』司机揭开车头的盖,旋开水箱的圆形盖子,那里面冒出一丝微弱的蒸汽。 前面车子的人都看见了,纷纷发问和表示意见。 『什么?』『要不要帮忙?』 『抛锚啦?』『把人都分到前面车子来好啦!』 『你们先走吧!』袁班长挥手向前面说:『留我们一部车子等好了……』 他的话没有说完,母亲的尖锐的声音把他打断了!『不能!前面的车子不要走!要走一起走,要停一起停!』 『那是什么意思?』袁班长诧异地说:『叫大多数的人等待少数人么?大家都在这山上捱热忍受饥渴么?』 『不是的,』母亲急急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喂,司机不要向山下跑!』 那几个端着脸盆向下山跑的司机助手给叫住了,愕然地望着她。『不下去打水你有什么办法?』他的声音很粗暴,态度很藐视,好像是说:『你一个女流之辈知道什么?』 『我当然有办法,』母亲说:『你们去叫前面的车子都停下来,把每一个病患的水壶都收集起来,将水灌进水箱里去,有两百多个水壶,即使每一壶只喝剩五分之一,也可以凑成几公升的水吧?』 所有的士兵和司机都恍然大悟了。 『对!这个办法好!』所有的人都这样地说。 『大家同心协力不是比各顾各好么?』母亲微笑着说:『假如单留下一部车子来,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走得动呢?』 『万一他们不肯交出水壶来呢?』有人这样说。 『你就说是护士长要的,你试试看吧!』袁班长说。 两部车子的人通通出动了。他们跑到前面去,叫车子停下来,只说了不多的话,那些伤患就纷纷交出了水壶。不到一回儿,人人都拿着十多只军用水壶来了。 几十只水壶的水给灌进水箱里去,起先激起一阵滋滋作响的白色蒸汽,渐渐地,蒸汽没有了。只有水响的声音。 『够了够了,』司机不久就拦阻继来的水壶:『有小半箱就行了,留着给病号喝吧!』 剩下的都给退回去了,我眼看着那些水壶,我禁不住跑过去,我眞不懂何以母亲先前竟没想到替我要一点。 『给我喝一点!』我向他们叫:『我渴死了。』 他们给我一只壶,我像抢一般地接过来,伸出手还要一只。 『为什么要两个?』 『我妈妈。』 人家笑了,都交给我。我将水壶交给母亲,同时自己就打开壶盖喝了起来。 『你怎么可以喝伤兵的水呢?』母亲说。 我不管她,仰头将那只有五分之一壶的水都喝光了,水虽不多,可是就这一点点水就能使我觉得多舒适呀,我像那干涸了的汽车水箱,现在我又恢复了所有的活力了。 抛锚的车子重新发动了,我们继续向前进。别人的车子因为缺水而停在路旁,我们却已经惭渐迫近这座火炎山的最高点了。 2 4 一过了最高点,车子就像乘电梯般地向下溜,跑得好快啊,快得司机慌慌张张地扳驾驶盘,常常用惊惧的神色望着前面的弯曲盘旋的斜坡,我觉得好像是坐在飞机上,现在飞机正在俯冲,山石、红土、云霞、深谷,纷纷在我眼前飞驰而去,旋转着,歪歪斜斜地旋转着,以我们的车子为圆心。大风呼呼地吹着,我的疲倦渐渐消失了,现在只有紧张和惊惧。 前面的车子在回旋百转的路面上,像贴地飞行的甲虫,忽而转左,忽而右,前前后后合计有七八十辆,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惊险壮观的行列,我一面提心吊胆,一面在欣赏它和这一望尽收眼底的数十层峰峦和天边的丘陵。 像飞行俯冲般的速度把车上许多人都吓得面如土色了。有人沉不住气探头向驾驶座喊: 『开慢一点吧!』 司机可不敢分神,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前面的飞奔而来的路。这时候我和母亲都坐在他旁边的座位上,我可以回头从小窗洞看后面的乘客,也可以看司机的侧面的表情。 『你开慢一点行不行?』后面的人又在叫喊了。 司机还是不理他,我想司机必然深深知道应该如何处理,他脸上的严肃的神色恐怕是他平常所没有的, 司机们都是活泼俏皮,谈笑风生的人物,情势不紧张到相当程度他是不会如此肃穆的。 『开慢一点!听到了没有?』后面的那个军官病人神经质地咆哮:『再不听就枪毙你!』 这个司机眞是个了不起的人,他的脸上已经露出些微愠怒之色,可是他仍然专心地驾驶,并不说半句话。 坐在后面的两个助理司机恐怕司机会给分神,他们开始劝阻那位病人了。 『不要打扰司机,』他们说:『他一分心就不好了。』 『我打扰他?笑话!』那个人哮叫着说:『我是叫他减低速度,免得滚到山谷下面去大家同归于尽。』 『不会的,他的技术很好,滇缅路都开过不知多少次,错不了的。』 『慢一点不是更保险吗?』 『这时候也无法慢下来,』助手说:『一剎车,就翻啦。』 『司机!司机!』那个病人完全不接受人家的解释劝阻,他更加兇暴地喊了起来:『我枪毙你!你不慢下来我枪毙你。』 他的一只手吊在绷带架上,他只有一只可以运用的手,他竟然踉踉呛跄地冲向一个身边的卫兵,要用这唯一的手来抢一枝卫兵身上的驳克枪,我吓了一大惊,差些儿要叫了起来,可是我在瞬息间想起我绝不能使司机分心,我强自抑制住了,而且,在这同一秒钟里,有一只枯瘦而缺少温暖的,柔软的手掩低了我的口。我看一看,那是在我身旁,靠着窗边坐着的母亲,我立刻就知道她的用意。我更加不敢露出慌张的样子来了。 一切都是发生在剎那之间的事。那个夺枪的病人并没有成功,另外的两个卫兵将他制服了。我没有看清楚是怎末打法的,只看见那两个兵向他身上一摸一抱,几个人就一同滚在地上了。然后他们就将他按压着,使他不能动。这一阵短促的打斗引起了车上一片混乱,过了好半天都恢复不了原状。 在地上喘气如牛般的伤兵还在大叫: 『司机,你他妈的!我抢毙你!』 他的态度似乎横蛮得有些好笑,但是没有人笑,大家脸上的表情还是严肃的。 事实上,这个伤兵的忧虑并非过份。我想车上即使是胆子最大的人也或多或少地有这样的忧虑。车子每到紧急危险的转弯地方,每一个人都会表露出来,有人紧抓着车身的板或帆布,有人紧抓着行李,目呆口张,什么形态都有。 『别老是回头看人家!』母亲对我说:『你这样要分掉司机的往意力。你看得久,他不知道后面发什么事。这件纠纷平息了不久,他不知道后面发生什么事。』 这件纷纷平息下去不久,我们前面冲来了一座苍黑的大石崖,越来越大越高,把半边的天都遮挡住了。我们的车子好像要凌空飞渡过去,又像是这座悬崖要倒坍在我们头上。我暗暗地担心,眞害怕我们会从这狭窄险陡的坡路滚下去。我不由自主地紧抓着母亲的手,我在低声地祈祷着,我发觉母亲的手掌是冰凉的,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前面,好像要辨认那崖上的一草一木似地。忽然地,她的脸上现出了一片突然而来的惊骇,嘴张了一下,似乎是要惊叫一声又抑制着。 我不必费心去猜测那是什么缘故。从挡风玻璃望出去,我立刻就看见了:一辆卡车落在山谷下面,行李被服,弹药箱,杂物和染血的人体从坡上断断续续地陈列下去。不知这是什么时候掉下去的。路边有一辆车子停着,几个人非常困难地,手足并用地爬下去。 『不知道是那一个单位的?』我听见后面有人在讲话。 『大概是第二团的。』 『恐怕没有一个活的了。』 『就有也不多啦!』 司机稍为看了一眼,立刻又会神灌注在他的挡风玻璃上了。他的脸上看不出有什么惊骇,他似乎早已经空见惯了。 『司机,』母亲忽然对他说:『可不可以停一停?让我们下去把他们救上来?』 『已经有人下去救了,』司机连看也不看她,眼睛还是向前面直视。 『我们是医疗人员,应该去救护他们的。』母亲说:『司机同志,请你停一停车吧。』 『我不能停!』司机板着脸说。 『为什么呢?』 『没有我们领队的命令,我不能停。』 『可是——这是救人呀。』 司机不再讲话了,迎面来了一个急转弯,他正紧张地旋转驾驶盘,他的两只戴着皮手套的手紧紧把着驾驶盘,他咬着唇,颊下现出几道探纹。对于于这个借调来司的机,母亲不敢讲什么话了。我很明白,她也明白,我们没有要求司机做什么事。 落下山谷的汽车,坡上的染血人体……很快就给抛弃在后面了。我们车厢里的人也不再谈论这件事情。一切都那末地自然,好像根本就没有发生这样的事。 风呼呼地响。我们在飞翔着,我不时听见母亲的低声嘆息。 3 4 我记得到达和平的时候是黄昏时分了。除了采买的人之外,所有的人都不许进城,这是诊疗所主任的命令。我们十多辆车子通通开到一段河边,在金色的夕阳中我们纷纷下车,卫兵们和可以行动的伤患,帮忙着担架兵把病人一个个地从车上抬下来,放在马路边。然后把行李卸下,大家乱哄哄地足足忙到天黑以后才能卸完。母亲和我也在帮忙,我们没有力量搬动病人或架重的东西,只能搬些比较轻便的物件。到后来人家不要我们动手,只要我们看守东西。于是我们只有在一旁闲着看了。那些和我们一同来的几十辆卡车也都停在附近。不过他们卸得很快,不到一下子就卸光了。车子一部跟一部地开走,调头的时候车头的灯光先射向我们这边,然后转向。于是我看见了一连串的耀目的强光,划破黑暗,像探射灯般地照出了这公路边的凌乱景象,在滚滚尘土之中,我们的士兵和伤患躺着,坐着,人影憧憧,装备行李堆成一座座小山。不久,我们腾空了的车子也都开走了。喧闹归于沉寂,汽车灯光在我眼膜上所留下的刺激也渐渐消失了。我觉得心情安静了不少,但是随即又开始怀疑。我们似乎是在黑暗中等待些什么的,这里是我们乘坐汽车的终点,现在车子都走了,我们下一步是到什么地方去?我们是不是要在这里住下来? 我问母亲这些问题,她也回答不出,她叫我不要多问,叫我静静地等待。我只好纳闷地等待了。 胖胖的上校主任没有让我等待太久。他宣布说我们只是暂时在此地居住一夜。他叫炊事兵伙伕烧开水做饭。 『吃过饭后们我大家洗洗脸洗洗脚,準备上船。』他说。 上船?上船到什么地方去呢?他没有讲。 母亲说她要去看一看病人,叫我不要走开乱跑,她拿了一支手电筒走开了,我看见她在每一个伤患的前面亮了电筒,弯下身子和他们谈话,她的脸上的微笑掩盖不住她的疲倦和衰弱。我有一种感觉。觉得她很可怜。别的女人太太们在别的地方,就说是主任的太太和医官们的太太吧,她们身体都那末健康,她们并不照应别人,相反地远要她们的丈夫照应。然而我母亲,那么弱小的一个小妇人,却在旅途劳顿之下还要殷切地照顾一两百个伤患,有些医官们是什么也不管的,只管他们的太太孩子。李医官是一个例外,他也在分担一部份护士的责任。至于那三四个护士,就跟在李医官的后面。我觉得护士当中好像少了一个,我想她也许是在什么地方。那一个是个出名懒惰的小姐,胖胖圆圆的脸,矮矮的身材,病人们都嫌她懒,叫她做『冬瓜小姐』的。我平素不喜欢和女人鬼混,像卫兵和担架兵们那末爱和护士瞎扯,我是向来看不顺眼的,我所爱的是枪和到野外去玩。所以很少接触这位冬瓜小姐。这时候我忽然注意到她的不在,眞是奇怪的事。不过我也只是想一下而已。我的注意力很快地就被伙伕们烧起的野火吸引了。 那金红色的火焰在我眼中跳舞着,我想起来我虽然会生野火,但从来没有生过这样美丽的火焰,我们在雪地中撤退的时候连火都生不起来。我和伙伕们向来是相处得很好的。我忘了母亲叫我不要乱跑,我过去帮他们烧火。两个伙伕把水桶,饭锅都携带来了。几个勤务兵带着到河里挑水,将水倒在大铁桶中。加上盖,枯枝的熊熊的野火上,水很快就开了,于是他们用茶桶把开水挑到众人的面前,让她们灌满行军水壶,装满了他们的漱口杯。 不久伙伕们也将饭煮好了,倒在箩筐里的米饭热气腾腾,在野火的闪跃不定的光芒中看得很清楚。我非常感到兴趣地注视着伙伕炒菜,看他们吃力地用锅铲翻动那满满一大堆的菜,熊熊的火光在他们脸上跳跃着,照得通红,他们不时用搭在肩上的毛巾擦拭身上的汗水,偶然还醒一下鼻涕,吐一口痰,将烫热的锅铲杓起一点儿菜汁,放在嘴边轻轻吹一口气,尝一尝味,咂咂嘴,然后再加一点酱油或是盐。我觉得他们非常有趣,野火非常美丽,我是第一次心中毫无隐忧地看着这些野火。这是最愉快安全的一次逃难,和以前的截然不同。所以我看来野火也就不同了。 在星光之下,在野火闪耀之中,人影交错,漱口杯和筷子发出细碎的声音,大家都吃饭了。伙伕在母亲的指导下做着一些特殊的流质食物,给几个不能吃饭的病人吃。主任和李医官一直看不见人,我们将近吃完饭他们才出现,好像是去过什么地方。他们的脸色都不太好看,好像在生气。 『不等了!』我听见主任躁怒地说:『也不找了!我们一个团体一两百人怎能等一个人!』 我不懂得这是怎末一回事,看见母亲已经去照顾病人吃饭,我就问伙伕。 『冬瓜小姐跑掉了。』伙伕(目+夹)(目+夹)眼睛说。 『怪不得我一直没看见她!』我说。 『跟司机跑的!』伙伕补充地说:『卡车开走的时候她就跟着走了,说进城买东西,一买就不回头!』 『为什么跟他跑呢?』 『司机有钱呀!』伙伕油腔滑调地说:『她嫌在这里太苦呀!』 我很不高兴。冬瓜小姐走了和我毫无关系,但是,医院里一共才四个女护士,现在偷跑了一个,就只剩下三个了。母亲的工作负担更加沉重了。她怎样应付得了呢? 吃过饭以后,能够走动的人都走到水边洗洗擦擦。一部份人站在浅水里,一些蹲在木排上。和我们同时抵达的别的机关的人也都同样地在洗。在星光之下,沿河到处都是人。彼此呼喊之声不绝。小孩都由大人照顾着。 母亲可没有时间照应我,她和三个护士忙得团团转,正在用伙伕挑来的水替几个伤患洗脸洗脚。我自觉不再是小孩了,用不着母亲在旁边看得紧紧的,所以我就自由任意地到处乱窜。我跳上那些浮在离岸不远的木排上。那些滚圆笞滑的木材使我滑倒了好几次,但是我仍然在那上面奔跑。我喜欢那木材在我脚下微微向沉和河水浮力所给予的感觉。我在木排上东跳西跳,一直到听见母亲找我为止。 我回到母亲身边的时候,士兵们已经开始将装备行李搬上船上去了。那些船就泊在木排的上游不远之处。母亲不准我再乱跑,要我跟着她,而她的兴趣总是在病人身上,我无法到那边去参观一下那些令人兴奋的船。 将近十点钟的时候,所有的东西都搬上了船了。主任叫值星官把所有的人都集合起来。 『因为一起来的机关太多,』他对大家说:『船征不到,现在只有六条船,这还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征来的。六条船仅仅可以容纳我们全部人数的一半。我们现在要分配一下,一半人先来这六条船出发,另一半人第二批走,如果找不到船,第二批人就要步行了。现在我这样地分配:黄医官、李医官、陈医官………冼护士长和几个护士小姐,和行动不便的伤患做第一批上船。另外请丁排长派几个弟兄沿途警卫。我本人和其余的人:担架兵,可以行动的伤患,和警卫排的弟兄作第二批。第一批明天五点开船,假如明天之内找不到船,第二批就步行赶上,我们的目的地是岩下。』说到这里,他停一停才继续说:『希望我们下一次的目的地是——广州!』 『希望下一个目的地是广州!』母亲低声地说。她抬起头望看天空,天空比刚入夜时明亮得多,深蓝的颜色取代了刚才的漆黑一片,星光也更加明亮,月亮渐渐接近天顶,那是一轮半圆的月亮,它的另一半隐在黑形下,可是银色的环形露了出来。 第一部『寒夜』完,全书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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