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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曦 第二部 鬱雲 (66-68)馮馮
送交者: 亦宛然 2012年10月05日12:12:12 于 [海 二 代] 发送悄悄话
微曦 第二部 鬱雲 (66-68)馮馮 2012-10-05 15:09:59

66-68

    我終於成為培正中學的學生了。

    我發覺我來到了像夢境一般美麗的花園裏和紅牆綠瓦的宮殿式建築當中。我一直不敢夢想能有一天在這樣美的環境中讀書。這兒不只環境是美的,就是師長和學生的態度也好極了。我看見的都是和藹的面孔,有禮溫和的態度和整潔的儀容。這裏沒有吵鬧,沒有重重陰霾,也沒有勾心鬥角,一切都像那美麗的校園一般地開朗,都像它那沐浴在溫暖的陽光中的苞蕾那樣地芬芳安詳。

    這個環境對於我已經是天堂,可是這是經過多少的辛酸才能換得來的啊!我很明白,我下了決心要好好念書,以免辜負母親的一番苦心和期望,我一定要名列前茅。

    然而,事情總是不如期望那樣順利。學校的課程遠比內地的艱深。尤其是英文和數學,進度非常快,英文國文是規定每一課都要背誦的,其他次要課目的要求也非常嚴格,老師們的態度雖然和藹,對於作業和成績的要求卻異常認真。他們講解得不太多,但是要求學生自己去做和自己去發現,可以說,根本大部份的知識都需要由學生自己去發現。一個剛從內地來不久的孩子是無論如何一時無法適應這種方式的。我覺得很窘,我不知道怎樣做,許多事情都毫無頭緒,每天下午我從學校回到那陰暗的瘋人院般的家,我的心情就由明朗而趨於暗淡,我打開書包,拿出功課來做,做到八點鐘左右,到飯廳去吃飯,默默地扒飯進嘴裏,聽大伯父在一個勁地罵人,看那些難看的嘴臉,然後走過陰森昏暗的走廊和樓梯,回到我的小房間,繼續讀書。我很專心地讀和做功裸,樓頂上給鎖在塔里的二伯母的嗚咽和哭聲常常使我不安,家中那些指桑駡槐的叫駡,不時發生的爭吵也使我情緒激動,但大體上來說,我總算盡力求學,一切都盡可能地視如不見,聽而不聞。可是我的功課永遠做不完,我每天用功到深夜,有時直到子夜,仍然無法做完。那些艱深困難的難題,我絞盡了腦汁也做不通,母親差不多每一晚都披衣上樓來我房門上催我睡覺,她有時也想幫助我解決難題,但是她沒念過這些書,除了國文她可以為我解釋之外,其餘的她毫無辦法。家裏又沒有可以問的人。那些哥哥姊姊們對於功課向不重視,就是問他們也是白問的,我也提不起勇氣來問他們。父親整天地為他的事情煩惱。無論我怎樣努力,我總趕不上學校的程度。我好像是一個落伍的人跟在別人後面跑,越跑就越落後。

    第一個月考我的成績幾乎全是紅字,第二個月考又來了,我不及格的科目仍然太多。我急得哭了。我每夜只睡一點點時間,其餘大部份時間都用於溫習,我一面和瞌睡鬥爭,一面含著眼淚苦讀,這樣才使第三次月考的成績稍為好一點點,但仍然是不及格的居多。我瞞著母親,在下半夜起來讀書的努力並未能大為改變我的成績,究其原因,那實在是因為我的根底太差了。我幾乎等於完全沒讀過小學。同時,我在學習上的智慧,遠不及我在處事處人上面的智慧那般地早熟,這是很奇怪的事。再其次,家庭的氣氛對我是一個大影響,我無日不戰戰兢兢,提心吊膽地過日子,我怕家裏的人——幾乎每一個人。在這樣的家庭中,我不必直接聽見別人對我的咒駡或親受鞭笞,我的感受早就足夠了。

    我犧牲了睡眠也挽救不了我大考的失敗,我留級了!

    我留級的消息立刻帶給範氏家族一個最好的話題,他們都在表示出他們的反應。

    『我早就替他算好命了!』三哥說:『不是考倒數第一就是留級!』

    『這不是自討苦吃吧?』大哥搖著腿說,他一笑嘴裏就露出金金閃閃的牙:『花了錢去買洋罪受,明知跟不上,偏要念!算了吧,隨便找一家野雞學校讀一讀,混個初中畢業就算了。到店裏去學學做生意才是真的!』

    做生意其實並非壞事,然而那時候我卻連聽都不能聽這句話,叫我到大哥的店裏去做學徒?簡直是侮辱!恥辱在我心中使我灼痛。我每一頓飯都是含著眼淚吃完的,每天我都得聽這一類的話。我覺得我沒有盡力讀書,我使父母親都失望。使他們蒙羞,叫他們為我忍受更多的冤氣。我難過極了。

    『我們就是賤骨頭!連什麼小老婆生的都不如!想到貴族學校留一下級都不夠資格!』小春姊姊說。她指的當然不會是別人。她的兩個小弟弟都讀的是並不著名的私立學校,那些學校從沒有留級,只要繳費,必定可以一級一級地升上去,直到畢業。

    『下一輩子投胎做小老婆的兒子吧!』三哥指著他們說:『要做林黛玉的兒子!那樣就有人憐香惜玉,愛屋及烏,送你們去貴族學校過過癮了。留級最妙不過了,可以多享受貴族生活一年!』那兩個男孩一個十二歲,一個十歲,因為是收養的孩子,向來不敢怎樣放肆,可是他們對我也並不友善。儘管不愛講話,他們的歧視和敵意還是可以從態度上看得出來的。家裏人對他們的態度是兩樣的,然而看起來,我的地位連他們都不如。

    巫氏母親說:『不能讀書就不要勉強啦!還是跟你大哥學做生意去!本來嘛!書讀多了也沒有用!看你爹!到外國去讀書回來的,他怎樣了不起啦?』

    大伯父也說:『還讀個鳥麼?索性停學算了!』

    曾經向我稍為表示親善的綺華姊姊到我房間來慰問我,並且表示同情。

    『這家裏沒有一個人像人的,是不是?』她說:『都是些狗眼看人低的束西!沒有一個是有良心的!欺壓了我們,現在又來欺淩你們母子。』我不敢答她的腔,我有一種本能的機警,我知道綺華姊姊是不可信賴的人。可是又不能不理她,不管她的慰問是否出自真眨铱偟梅笱芩幌隆N沂颤N都不敢講,只是說:『謝謝你,綺華姊姊。』在我看來,這樣已經是最謹慎的敷衍了,誰知道第二天立刻就出了事了。在晚飯後的集會裏,幾乎全家每一個人的手都指著我母親在罵。

    『姓洗的!你自己講講,坦白地講出來,『大母親說:『你回家來以後,什麼人欺淩過你們母子?誰虐待過你們?我大發慈悲,准你們回家,這叫做沒有良心嗎?』

    『什麼叫做沒有一個是有良心的?』小春姊姊也瞪著我母親說:『什麼叫做全家沒有一個是像人的?洗姐你好好解釋解釋,我們洗耳恭聽!』

    『你回家來,我們當你是客一樣待,你還不心足?究竟要怎樣才行呢?要三跪九叩麼?』大哥說。

    『我不懂你們講的話是什麼意思?』母親說,她並未顯出怯懼他們的神態。而且,她頗為鎮定,提出了反問。

    『不懂?哼!』大家都冷笑了。

    『我真的不懂。』

    『問你兒子吧!你的好兒子懂!』小春姊姊說:『他懂得太多了!看不出,人小鬼大,搬是非的學問倒不小!』

    母親轉向我:『小虎你對什麼人亂講了些什麼話啦?』

    『沒有呀!』我說:『我什麼也沒講!』

    『總不會無緣無故有這些是非呀!』母親說:『你這個孩子!究竟講了什麼話?』

    『對了!無是不生非,無風不起浪。』四姊姊說。

    『我真的什麼也沒講,『我辯白說:『我要是講過這些話的我就不是人!』

    『那麼都是大家錯了!』小春姊姊說:『是我們編造出來的!坑害你的!』

    『這完全是硬栽!』我氣憤地叫了起來:『就是坑害我們!我什麼話都沒講過!昨天綺華姊姊到我房間來,她自己講的那許多話,我根本就沒答腔!你們不信,去問問她!』

    『反正物先腐而蟲生。』大哥說:『你不提她怎麼會講呢?供你讀書,書沒讀好,讀了幾天貴族學校就目中無人了!』

    我被他們冤誣,含屈莫辯,大哥再罵我書沒讀好目中無人,我簡直氣得渾身發抖。

    『你們做哥哥姊姊的,愛怎樣冤枉我就冤枉吧!』我衝衝地說:『我沒有話說。可是你說你供我讀書。這句話不對!學費是我爸爸拿出他自己的薪水來交付的!』

    『看你不出,倒真會算哪!』大哥勃然變色了,口中的金光忽然不見了,眼睛卻露出凶光:『你的爸爸『!哼!你的爸爸將薪水都花在你一個人身上,半個銅錢也不拿回家,還要向家裏要錢,你知道嗎?向我要錢!知道嗎?你花他的錢,他拿我的來補充!這筆賬你算算看,你究竟是花誰的?』

    『我花的是我祖父的!』我已經動了氣,索性就和他們吵開了,我向來不敢這樣,是時候我卻顧不得許多了。

      『什麼?』大哥一掌拍在雲石桌面上:『你再講一次聽聽!』

    『我再說一次!』我說:『講就講!我花的是我祖父的錢!這個家產是爺爺他老人家遺留下來的,不是你們任何一個人私人的,我有權花!我爸爸有權花!我花的是正正當當的用途!不是捧戲子,不是賭博……酗酒……』

    『小虎!』母親喝住我。

    我知道他們幾個都愛賭博,都愛去看大戲捧戲子,常常做些偷偷摸摸的事。二姑講過,我也親眼看見他們喝得醉醺醺地回來,看見他們在房裏賭牌九。也看見過半夜有人鬼鬼祟祟拿著一包東西溜出去,從牆上爬出去,狼狗都不吠叫只搖尾的。過幾天大母親就在那裏叫喊著去了什麼玉如意金香爐,鬧得天翻地覆。

    我的一番態度強硬的話使他們愕然了好一回兒。過了幾秒鐘,他們幾乎同時地叫駡起來。

    『你真會教!』大母親罵我母親說:『教出這樣的好兒子!真會講話!他老子都不敢放這樣的屁!好大的膽子……』

    『混帳的東西!』大伯父拍著桌子吼叫:『這些話是你講的嗎!簡直是目無尊長!想找死了!你他媽的臭雜種!』

    『簡直是反了!』姊姊說。

    『死仔!野種!野雜種!』三哥霍地跳起來:『今天我不打你半死我誓不為人!我揍死你這個野種!』

    他說得到辦得到,他向著我走過來了。我倒不怕他,我握著拳頭。準備和他拼了,但是我那可憐的母親跑過來,用她的身體屏障著我。

   『小虎!小虎!』她頻頻地推我走:『你怎麼聽!你怎麼啦?你是個孩子!』

   『野種!野仔胞!』三哥撲上來:『我揍死你!揍死你再說!』

母親攔住他,他用力推她一把:『你也不是好東西!爛貨!賤人!爛臭貨!』  母親給他推得站不穩,差一點兒摔在地上。他乘虛搶過來,一伸手打了我幾個耳光,打得我眼前金星亂飛?我也不遲疑,立刻朝他的小腹閃電般地打了好幾拳,還在他下顎加一拳,他的拳頭雨點般落在我身上頭上,我的也打在的面孔上。在紛亂中,有人分別地將我們拉開了。拉開他的是二姑,拉住我的是母親。

『野雜種!敢還手打我!』三哥眼中射著兇惡的火焰:『放開手!』他用力一甩:『我今天非打死他不可!』

『你十九歲打他十三歲!』二姑拼命地拉住他:『像話吧!』

    『你為什麼他媽的幫著外人?』三哥罵二姑:『他是外頭什麼野男人生的,回來冒充範家子孫,可憐他給他一碗飯吃,他反而不知自量,凶起來了!』

    『三少爺!』母親一面拉住我一面叫:『請你講話乾淨一點!不要含血噴人!』

    『他就是雜種!野漢子生的……』他咆吼了兩句,鼻子裏忽然淌下鮮紅的血來了。

    『打傷人啦!』他的母親尖聲地叫了起來:『你打傷我兒子,我和你拼命了!今天打不死你這個野種,我就不姓巫!』

   『快跑吧!小虎!』二姑著急地叫:『你闖了禍了!沒有人能救你了!』

    母親驚惶地拖著我:『小虎!唉!你這個牛皮氣!快逃吧!』

    我忍受屈辱太久了,我永遠不會忘記我母親挨打;我跪著哀求的情形,我也忘不了這半年多以來所受的閑言冷語,我氣瘋了!我把心一橫,如果我身邊帶有槍,我就把這些人都殺清再說,現在,我也存心和他們拼了,我不顧母親而逃,受罪的還不是她嗎?我不逃!相反地我向前沖,母親拉也拉我不住,我哭哭喊喊地破口大駡:

    『我不怕你們!你們通通都上來打我吧!你們幾十個大人欺負一個小孩子!都來吧!我不走!我站在這裏讓你打!打死了我變成鬼,叫你全家都死光死絕!一個也逃不了!』

    母親又拉我,我掙脫了,向著他們逼進。

    『你們都要打我母子兩個人!動手吧!』我厲聲地叫喊:『快點動手吧!來吧!我和你們拼了!』

    我亮出我常帶在身邊的童軍刀,刀尖指著他們每一個人,我完全瘋了。我本來就是一個倔強的人。

    『小虎!』我身後忽然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那是——我一回頭,看見父親鐵青著臉站在不遠的門邊,身上的軍服還沒脫掉,軍帽也還戴在頭上,他領上的金星閃著光。

    父親真的是動氣了,他的老虎般的眼睛圓睜著,他頰上的肌肉機械地顫抖著。他威嚴地大踏步走過來。我想這一下好了。父親來了。我和母親不至於人單勢孤了。雖然我怕他,這時候我認為他無疑是一顆救星。我知道得很清楚,假如人家真的是和我拼命,我是無法佔優勢的,雖說是一人拼命萬夫莫擋,我究竟總是個孩子呀!母親又是個弱不禁風的人。

    父親一反經常的態度,並沒有高聲罵人,他一聲不響地走到我面前。

    『爸爸!』我正準備要這樣地喊他,走向他身邊。

    他忽然伸出肥大的兩手,不分青紅皂白地,劈頭地打我六七下耳光,我連閃避都來不及,他的力氣大,而且是在盛怒之中,打得我好像受了什麼重物的撞擊,我覺得很暈眩,立刻倒在地上,我的眼前昏黑了好一回兒,可是很快就清醒過來,因為父親的皮鞋在我背上和臂部狠狠地踢了幾腳。我翻身閃避著,被踢的地方疼痛得異常難受。

    母親奔過來,跪伏在我身上,哭得一臉的淚,披散了頭髮。

    『你索性把我們都殺掉吧!』她淒慘地哭喊著說:『你們范家這樣容不下我母子兩個。我也不想活了,反正我也沒有多久好活了!』

    盛怒中的父親,忽然頹然地歎一口氣,一頓身坐在酸枝椅子裏,還是沒有講話,一句也沒有。

    範家的人一個個也都不作聲,大伯父,大母親,大哥,三哥,二姊姊,小春姊姊……還有其他的哥哥弟弟們,就像是看完喪禮般地,默默地一個個走開了。

    客廳裏只聽見我母親的啜泣和那滴答滴答的鐘擺聲音。

    經過那一場大吵大鬧,家裏的人對我們的敵意暫時不再表現於言詞之中,但是他們那些眼色卻更加難看了。

    我的學業問題,他們沒有再提出來講,連一向常有的冷嘲熱諷都不再聽到。這真是奇怪的事,不知道是因為眼見我的受辱捱打捱踢而感到滿足?然而,無論怎樣,我深深地覺得這個家是不能住下去的了。我既不能從祖產獲得我應得的教育費,又不能見容于家人,甚至連父親都這樣地毒打我了,我怎樣能住得下去呢?

    『我們走吧!』我對母親說:『這個家已經沒有我們容身之地!』

    『走到那裏去呢?』母親說:『我又不能工作。』

    『回到外婆家去吧!』

    『外婆家?外婆家裏窮得一年到頭都沒有飯吃,只靠蕃薯煮粥過日子。住在深山裏,哪有書給你讀呀?』

    『我情願挨蕃薯粥!』我說:『我不希罕吃飯,也不要念書了!我上山打獵耕種,和您過著清靜的日子!媽!我灰心極了!您帶我回外婆家去吧!我什麼也不要了!』

    『小虎,你不應該這樣想!你還沒有長大成人,就有這些畏難退縮的心理,怎麼行呢?你要發奮圖強呀!』

    『即使要發奮,也到外婆家去再說吧!』我說:『我要遠離這裏!』

    『外婆家遠得很呢!』母親黯然地說:『要坐四五天的海船,還要走三天四天的旱路,一直越過了十萬大山才能到呢!』

    『那不要緊!我要去,越遠越好!您帶我回去吧!』

母親搖搖頭:『不行!』

『為什麼不行呢?』

    『我說過不行就不行!』母親似乎有難言之隱,從她的掩掩飾飾的態度可以看得出來。

    『媽,您的家鄉叫做什麼名字呀?』我沉默地觀察她的神色有好幾秒鐘,然後提出這個問題。

    『沒有名字的。』

    『媽媽!怎麼會沒有名字的呢?』

    『我忘記了!』母親望著窗外的樹梢和天空。

    『這怎麼可能呢?』

    『我早就把它忘了!』母親仍然望著外面。

    『我知道。你是不願意給我知道,不願叫我回去,是吧?』我說:『那麼,讓我們到別的地方去,最好是一個遠在天邊的孤島。』

    『別講傻話吧!』母親忽然又從近于深思的狀態中恢復過來了。她說:『你還是好好地專心念書吧!只要你讀書讀得好,將來就有無限好的前途,鵬程萬里,現在受這一點點委曲算得了什麼呢?多少的偉人都是經過千辛萬苦磨練才能成功的。』

    『您的意思是說:我們仍然在這個鬼家庭待下去麼?』

    『你用不著,你到學校寄宿去,可以專心念書。』

    『那麼您呢?』

    『我暫時住在這裏。過些時候,如果可能的話,就住到醫院或者蘇阿姨家去。』

  『您……住在家裏,不會有…危險麼?』

    『大概不至於。他們態度很不好,但是還不像是想犯法殺人的人。』

『你剛才說我住到學校去?』我說:『我住到什麼學校去呢?』

    『自然還是培正呀!』

    『我留級。怎麼好意思再回去呢?』

    『那有什麼要緊?失敗一次,重新再來,只要下次成勸就行!你讀春班,本來就很不適宜。將來你反正都是要耽誤一個學期的。從頭再讀,將根底打好豈不是更好碼?留級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情,最要緊的是真正地學到了學問沒有。』

    『可是,人家供不供給我讀書呢?』

『你不必擔心這個問題,你爸爸總得想法子的。』

    『爸爸?』我有些懷疑地說:『他……』

    『他決定送你進培正的夏令補習班。叫你從現在起就住在學校裏。』

    『我不明白。』

    『他跟他們講好了的。』

    『跟他們講好了的?』我越來越糊塗了。不知道究竟情勢怎麼會轉變成這樣子的。

不管怎樣,的確出乎我意料之外,家中沒有人反對將我送入培正去寄宿,錢的問題也沒聽見他們提起了。莫非這是我挨打挨踢所換得來的同情?抑或是他們怨恨已因此而消除?還是另有原因?我無法得知。總之,我被送入學校奇宿已經成為定論了。我一則以喜,一則以憂,我慶倖的是能夠離開這個莫明其妙的家庭,不必再面對著這些仇敵般的家人。我不安的是:母親一個人單獨地留在家中,不知道會發生什麼意外?譬加被人下毒藥趾χ悺_有,她怎樣在每日的生活中應付這些不友善而多疑好爭吵的人呢?她是這樣地弱小,她的病似乎尚無外面看得出來的特殊變化?但她的身體,無疑地是日漸羸弱的。

    我搬時學校的那一天,父親出去了,沒見著他,我覺得這也很好。我正不願因為要向他說再見而見他的面。我自挨打以後,心情比以前又大不相同了。我自己覺得又是大得多了。我雖明知父親在暗地裏還是支持我的,可是我總不能毫無芥蒂地和他見面。我在心底下是感謝他對我的支持的,然而我卻不免記著他踢打我的那種野蠻無情的,近乎殘忍的情形。我發覺,我並不能像從前小時候那樣地在想像中喜歡他了。

    那天我沒有對誰告辭,我由母親陪著,拿了我的小包裹坐上人力車,又轉公共汽車到學校去。母親一直送到學校裏面的宿舍裏。宿舍是四個人一個房間,那三個人還沒有來。母親幫我鋪好床鋪,然後又到外面去買一個大熱水瓶和一包叉燒給我,過了許久才離開。

    學校的生活是愉快的,世上沒有比學校生活更值得戀念的了。學校的宿舍裏充滿著青春的歡笑,年輕的孩子們快樂吵鬧得像一群麻雀。偶而也有爭吵打鬥的事,但那只是一時的意氣,沒有仇恨,也沒有積怨,沒有勾心鬥角的情形,更沒有詐偽和歧視。

    我覺得我像是住進了天堂,和天使們住在一起,我的積憂已久的心情得以稍舒,不過我漸漸發覺,我雖然是和年齡與我相若的孩子們在一起,我卻無法回復到這種年齡應有的快樂狀態當中。我一面認真努力地讀書,一面在有餘暇的時候和他們在一起玩。我在前者的努力業沒白費,我的成績日見改進,但在後者的努力業未收效,我無論怎樣也引發不起自己對於這種年齡的遊戲的興趣。我並不覺得那種打打鬧鬧,追逐奔跑有趣,縱然勉強和別人玩一陣,我的興趣很快就降落了。我很容易在遊戲的當中,或者說笑當中,忽然覺得索然無味,覺得一切都無聊,一切都不適合我,我會忽然地走開,心中有一種突然而來的蒼涼感覺,悲戚得淚水要奪眶而出,總要經過好一回兒才能控制自己恢復常態。在人叢中我往往覺得孤單和寂寞,在別人的歡笑聲中,我常常感覺到有難以言述的悲哀。

    我的月考成績報告單上沒有紅字了,在第三次月考終了的時候,級主任已經預許我可能是這一學期的第一名,我的成績似乎能使可憐的母親稍覺安慰。可是並不能滿足我自己,我總是感覺到空虛和缺少什麼。我變得很神經質,很容易流淚,我的倔強的性格似乎漸漸失去,我自己不知道是什麼緣故。同時,我總覺得自己什麼都不如別人,我的成績是最好的,但我是個留級生,人人都知道,留級生即使再考第一名也不值得稱道。我的衣著和零用是無法和別人相比的,培正並不像一般人講的那麼貴族化,但無疑地,學生多半是達官顯宦和富厚人家的子弟,在物質上來說,學生們的享受的確比任何學校為高。我的同伴們有最高級的質料的衣服和皮鞋,可以豪爽地在福利社大請其客。他們家中似乎不到幾天就有人送燉雞啦什麼的來給他們吃,他們平常在宿舍中的櫃子裏也放了可哥、牛奶、雞蛋、阿華田、蘋果、花旗橘子、巧克力、餅乾。我如果說我不豔羨他們這些物質享受,那我必定是說謊。我是個凡人,我對於物質也有強烈的欲望,雖然我知道自己的處境而不敢有任何奢想,我在心底深處總是不能無動於衷的。自尊心使我無視於別人的享受,然而我覺得,相形之下,我是多麼的寒酸:我只有謹足換洗的兩套衣服,我的櫃子裏除了書本,一無所有,當別人在房間裏豪爽地請客說笑的時候,我卻躲在一角埋頭看書或做功課。別人大方地邀請我,我卻因為自尊心而婉拒,同時也為了無力回請而拒絕。我常常為了避免那被請的尷尬而逃到外面去看那星和月,或者在黑暗無人的邉訄錾仙⒉健e人未見得是在排斥我,但物質上條件的差異卻很自然地使我不接近人家,就這樣地,我越來越孤獨,我沒有朋友,我的態度使我看起來像一個成人,人家給我起了一個綽號,叫我『老學究『!

    是的,我是很孤獨的,我越來越不愛玩,越來越不愛講話,漸漸地,除了書本,我沒有別的伴侶。

    初中部的學生每一個月只有一個星期天可回家,並且還得有家長來領。高中部的學生則不受這種限制。對於一般人來說,這一天真是偉大的日子,對於我卻是毫無意義的。我不願意再回到那個地獄般的家裏去。在星期天,有時候母親會來看我。她帶來兩個玫瑰蘋果,或者一點她叫小飯館代做的炒豬肝。她沒有錢,不能常來,但一個月最少也來看我一次,有時候,她陪我在美麗的校園的樹蔭下坐著,看我吃她帶來的東西,沒有什麼話講,她儘量不提家裏的事。在假日和休息的時間裏,學校是播放優美的古典音樂的,美麗的校園裏,青翠婀娜的樹和彩色繽紛的花朵,如茵的草坪,到處都飄揚著高雅俊美的音樂,母親有時侯坐在樹

下靜靜地聽著,我在她的身邊,不時講一些學校的情形給她聽,我儘量裝出很快樂的樣子,使她安心。她呢,似乎也同樣地裝作快樂,她的只見皮包骨的臉上現出帶著淒傷憂鬱的笑容。她並不是常常能這樣地陪我坐上一兩個小時,有時候她只將兩個蘋果交給我就走了。她說她不願意打攪我的安寧,她走了以後,我會站在校門的鐵欄柵後面望著那門外的馬路發呆半天。有時候那個年老的門房會到宿舍或者課室找我,說我母親來過,托他交給我一個蘋果,母親帶給我的只有一個或兩個蘋果,說起價值,不過是一塊兩塊錢港紙,比同學們的家長送來的一大籃一大籃,真是微不足道。可是我覺得它多麼地珍貴啊!我要找一個地方藏起來吃,我吝惜地將它完全據為己有。母親給我的東西,無論是水果是菜肴,我都不願意分給任何人。我帶著慚愧和不安,貪婪地連蘋果心都吃掉,連一滴菜汁也不放過。我知道別人在背後譏笑我是吝嗇鬼,小氣鬼,我的確是吝嗇和小氣的。母親得來那些箋箋微物多麼不容易!

    我越來越孤獨了。我不願意和別人講話,別人有興趣的事物,譬如電影,譬如他們竊竊私語猜測著的性的秘密,乃至於偷偷看的武俠小說,偵探故事,和文藝小說,我都不感到興趣。別人也不愛和我講話,因為我是如此的小氣與吝嗇,我是如此的沉默寡言和毫無天真活潑的態度。誰愛和一個小『老學究玩呢?

    我的異于常人的態度漸漸為教師注意到了。我的級任教師約我到她的房間去談話。她是一個滿頭白鬢的五十多歲的微胖的人。她的髮型——短短的發根剛剛蓋到頸子,使我從她後面看去就想起了我的母親,但她的身材卻使我想起胖媽媽。她姓錢,她的一雙淩厲的眼睛使她獲得了一個不雅的綽號:『虔婆。學生都怕她,事實上她在督促功課上的確嚴厲,是個鐵面無私,一分一毫都不隨便的人,但在私人的談話中,她的眼中的淩厲神色就化為慈祥了。雖然如此,我仍然不歡喜她、她很和藹地問了我許多問題。我在功課上,她是無法挑剔的,我不怕她,但實在不喜歡她。我拒絕告訴她家中的情形,我不願意向任何人提起我家裏的事,我的態度是那麼頑強,使她問來問去都問不出端倪,最後她只得放棄了。不過她說要我去和學校的心理衛生顧問談談。我沒有照她的話去做,可是那位心理衛生家卻找上門來了。

    心理衛生專家是個剛從大學畢業出來的青年人。戴著千度左右的近視眼鏡,態度是很和藹的。我很喜歡他那種斯斯文文的態度,他的諔┑男θ菔谷擞X得很安心。所以他的訪問比『虔婆『要順利一些,但他也並未能問出我什麼。我不肯和任何人討論我的私事,我過去的事,一字不提,即使是對一個我喜歡的人也不願意提起。可是這位姓魯的心理專家似對我有特別的興趣,他不厭其煩地常常來看我,變成了我唯一的朋友。他改變了方式,不再問我家裏的事,只是海闊天空地和我談談,他帶我到他的私人的辦公室去,開唱片給我聽,給我喝牛奶和可哥,他可以完全不打攪我,由得我自己去翻閱畫報,他自己也在看書。我漸漸地覺得在他的屋子裏很安寧,以後我就常常自動地到他那邊去聽音樂,有時候,甚至他不在的時候,我也推開他的不上鎖的房門,進去自己動手放唱片,這是他告訴過我可以這樣做的。我漸漸地成為他的常客,儘管一般同學都認為只有神經病的人才會需要他。我發覺他不再是一個研究我的心理的人,我覺得他是一個朋友,他像一個真正的哥哥,他不再盤問我的私事,我也仍然不對他講什麼話,不提我家的事,這是我們之間的默契,他給予我安寧和一種無拘束的環境,使我的緊張漸漸地鬆弛下來。

    直到這個學期結束以後,母親才偶然地告訴我,說這位心理專家和錢老師都曾經到我們家中去訪問過,但是並未受到禮遇,大伯父三言兩語就把他們轟跑了,然而魯先生從來沒對我講起過這件事。我回想起來,不能不欽佩他的修養和他的成就。他竟然能不動聲色地對我施予治療,使我獲得精神上的安寧,然而在當時我並不覺得他有這種用意,我只以為起先他是想研究我,後來因為無功而放棄,卻保留著和我做朋友而已。

    回想起來,在培正的三年生活中,我的確過了些安靜的日子,這位心理專家在這方面的確有不可抹殺的貢獻,最少他是最早把我的心緒導向安寧途徑的人。

    在魯先生的辦公室附近有一個學生的活動中心,我在假日或黃昏,有時候我去魯先生那裏聽音樂,有時候我心緒很壞,我覺得脾氣很難控制,很孤寂,即使魯先生的畫報和唱片也不能安慰我和使我平靜下來,當我經過活動中心的旁邊,那些唱詩班的聖詩歌聲卻吸引了我。我會駐足傾聽,我常常站在窗外聽他們唱,我覺得那些詩歌似乎有著一種使我心靈安靜的力量。

    Hallelujah, Hallelujah, Hallelujah……』

     Rock of Ages Crack for me, let me hide myself in thee, let the water and the blood, wash the sin……』

    每次聽見這些詩歌,我都會悄然地流淚,當淚流過以後,我的心境就平靜得多了。我從小信仰的並不是基督教的神,我的宗教裏從來沒有一種如此感動人的和能使人心情平靜的音樂。老實說,培正雖然是基督教學校,但並未強迫信教,宗教的氣氛也並不濃厚。每週只有兩小時的宗教課未能改變我那原來的信仰,那位講宗教的先生的悲天憫人的戲劇化口吻和態度徒然使人發生反感。但是這些莊嚴柔美的聖詩卻深深地將我感動,使我心中油然生出崇敬,不自主地要接近。直至我離開培正,我都沒有改變我本來的宗教信仰,沒有參加早痘蛉魏巫诮袒顒樱也幌矚g參加,我怕別人看見我受聖歌感動得流淚的情形,事實上,我的感動也僅限於聽見聖歌之時,或者聽見哈裏魯也大合唱之時,等到一聽見傳教(主要的還是講神--什麼一籃魚使幾千人都吃飽了,什麼趕鬼之類),我的宗教情緒就如一陣微煙在風中一般地,一吹而散化為烏有了。所以,與其說我的感動是一種宗教的感動,毋寧說是受了偉大的宗教音樂的感動。

不管怎麼樣,我的的心緒已經漸漸地寄託於那悠揚的古典音樂和聖詩之中了。對於一個這樣年齡的少年來說,喜歡這樣的音樂似乎為時過早,一般學生,連高中的在內,都是喜歡舞曲和流行歌曲的。我是非常例外的一個,恐怕那都是因為我的心中常常有憂鬱之故,那些憂鬱是需要深沉的音樂的,只有在有音樂的時候,,我的心緒才獲得相對的平靜。

的確,我是完全倚賴着音樂才能安靜的。在沒有音樂的時候,我覺得鬱雲低垂,在培正的三年多,我生活在音樂的氣氛裹。我的個性越來越沉默。抑不知道音樂究竟是治療了我還是酖溺了我,或是使我現出了本來的個性?我從小起就未曾是一個快樂的人!我的心中常常在想着:我一定要有一天有些什麼可以使母親高興的成就,來補償她的辛勞痛苦,但是,那是什麽呢?我能做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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