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恨绵绵无绝期 |
送交者: 佚名 2005年07月29日15:06:13 于 [海 二 代] 发送悄悄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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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韩愈诸多优秀的抒情散文里,《祭十二郎文》当推为其中的佼佼者,该文在我国浩繁的古代散文作品中,亦是不可多得的珍贵名篇,历来被誉为“祭文中千年绝调”。十二郎,是韩愈的侄子,名老成,他在韩氏族中排行第十二,故称为十二郎。韩愈与十二郎从小生活在一起,情逾一般骨肉。唐德宗贞元二十年(804),在京城长安(今西安)任监察御史的韩愈骤闻十二郎死讯,悲不自胜,痛悼万分。在这种巨大的感情压力下,自他胸臆涌出了这篇千古至文。
祭文是祭祀时诵读的文章。古代的祭祀,有的为祷告晴雨,有的为析求降福,有的为驱逐邪魔,有的为哀掉死者。祭祀时要诵读一篇或几篇文章,诉说目的、要求,这些文章就称为祭文。我下放农村时,已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了,还听过有人读那种四字句的祭文,不过那时的祭文语句已经是比较通俗了。但我仍能感觉得到旧时祭文的那种感情色彩,念起来如泣如诉,委婉动人。 现在我们不做祭文了,往往以悼词取代之。 韩愈,这个人我们已经多次遇到他了。早就知道他是一个很有使命感的文人,个性很强、自我表现欲很强,有着不甘凡庸、张扬外露的气质。 文章做到他那个时代,骈文盛行,讲究形式,讲究辞藻和章法,而忽视了文章的内容。他摆出了一副全方位挑战的姿态,向着这种文坛的浮艳之风发起了攻击。 他以上追承孟子、继承道统自居,提出了“文以载道”的主张。 你看他在《师说》中,对轻师的风气的批评,是如何的张扬! “师道之不传也久矣,欲人之无惑也难矣”!“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今其智乃反不能及,其可怪也欤?” 在《马说》中,对糟蹋人才的习气的指责也是那样的不留情面! “其真无马也,其真不知马也!” 他写文章,很重视“气”的作用,文章的好与坏,就决定于这种精神性的“气”充实与否。我们从前读过的他的文字,每每能够感到文章中洋溢着充沛的气势。 他曾借孟子的话说明,如果人格高尚、志趣充实,文章就会充实,而“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他的文章,便是朝着这美与大的方向来做的。 这篇《祭十二郎文》与以往我们学过的他的那两篇文章相比,是属于不同类的。这回他没有载道,也没有板着面孔说话。气势虽然还是很足的,但不是那种凛凛然的正气。而是一种从心灵深处流淌出来的哀怨之气,全文以向死者诉说的口吻写成,哀家族之凋落,哀自身命运之坎坷,未老而先衰,哀死者之早夭,疑天理与神明,疑生死之有数,极写内心之辛酸悲恸,写得哀切动人,语意反复而又一气贯之。 此时的他,活得特卑微,也特艰难,生命中也就有了这样的心态! 这是一篇很有名的祭文,前人誉为“祭文中千年绝调”。
呜呼!吾少孤,及长,不省所怙,惟兄嫂是依。中年兄殁南方,吾与汝俱幼,从嫂归葬河阳,既又与汝就食江南,零丁孤苦,未尝一日相离也。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承先人后者,在孙惟汝,在子惟吾,两世一身,形单影只。嫂尝抚汝指吾而言曰:“韩氏两世,惟此而已!”汝时幼小,当不复记忆,吾时虽能记忆,亦未知其言之悲也。” 请问:其言之悲何在? 特殊的身世,酝酿了特殊的情感。 韩愈两岁时就死了父亲,不久他的母亲又死去。幼时依靠他哥哥韩会和嫂嫂郑夫人过活。 韩会有一个嗣子叫老成,排行十二,所以小名叫十二郎,年纪比韩愈小一点。韩会四十二岁时死去,这时韩愈只有十一岁,十二郎也很小。韩愈虽然有三个哥哥,都很早离开了人世。这时,继承祖先后代的,只有韩愈和他的侄子十二郎两个人,零丁孤苦,没有一天离开过。 此段文字要反复读,“又与汝就食江南,零丁孤苦,未尝一日相离也。……两世一身,形单影只。嫂尝抚汝指吾而言曰:‘韩氏两世,惟此而已!’”这些语句中所蕴含的悲哀:兄长的早逝,家族的衰落。我们要努力去体味这样的悲哀。
“吾与汝俱少年,以为虽暂相别,终当久相与处,故舍汝而旅食京师,以求升斗之禄。诚知其如此,虽万乘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辍汝而就也。”此中的悔恨与自责,可见真情。当初为求功名利禄,在京城“俯首贴耳,摇尾而乞怜”,问题是摇尾乞怜也不得一官半职,倒把亲情给淡漠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此时后悔,为时已晚。
哭人即是哭己。欲哭人,先哭己。 哭自己,事业未成,功名未就,人生之路多坎坷;年才四十,发白齿摇,未老先衰!生之痛苦,自不待言,死之恐惧,似乎也已经体验了。 而恰恰在此时,传来十二郎去世之噩耗。悲己与悲十二郎便合而为一了。 悲痛之极,呼天抢地,捶胸顿足,痛不欲生。梦乎?真乎? 人在极度悲愤之时,便会问天。 颜渊先孔子而逝,孔子叹曰:天丧予,天丧予! 韩愈也在问天,“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汝之纯明而不克蒙其泽乎?”他向着天理、神明发出了一连串愤愤不平的质问与冲击! 天之诚何在?天理何在?神之诚何在?神灵何在?问天天不应,问神神不灵。 “虽然,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几何不从汝而死也?死而有知,其几何离?其无知,悲不几时,而不悲者无穷期也。 汝之子始十岁,吾之子始五岁,少者强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邪?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汝去年书云:“比得软脚病,往往而剧。”吾曰:“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未始以为忧也。呜呼,其竟以此而殒其生乎?抑别有疾而至斯乎? 汝之书,六月十七日也;东野云:汝殁以六月二日。耿兰之报,无月日。盖东野之使者不知问家人以月日?如耿兰之报,不知当言月日?东野与吾书,乃问使者,使者妄称以应之乎?其然乎?其不然乎? 今吾使健中祭汝,吊汝之孤与汝之乳母。彼有食可守,以待终丧,则待终丧而取以来;如不能守待终丧,则遂取以来。其余奴婢,并令守汝丧。吾力能改葬,终葬汝于先人之兆,然后惟其所愿。 呜呼!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以共居,殁不能抚汝以尽哀。殓不得凭其棺,窆不得临其穴。吾行负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能与汝相养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吾实为之,其又何尤!“彼苍者天”,“曷其有极”!自今已往,吾其无意于人世矣!当求数顷之田于伊、颍之上,以待余年。教吾子与汝子,幸其成长;吾女与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 呜呼!言有穷而情不可终,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呜呼哀哉!尚飨!”
此段文字须反复读,读出作者的心中的忏悔,如同己出。 请你再多揣摩一次,请你再多想象一次——设身处地地想象:当你遭遇困境时,当你觉得在这个世界上走投无路时,当你正觉得自己的命运无从把握时,就在这样的时候,这个世界上,你最亲近的人,你惟一的亲人,离你而去,而你竟然不能亲近他,他病时你不知时,他去时你不知日,他生时你不能与之同居,他死是你不能亲临致哀。你有何言?你能何言? 哀莫大于心死,话都说到了绝处,韩愈的心几近于死啊! 人在这种情况下,万念俱灰,平日里自己所看重的一切到此时都显得不重要了。 你能理解吗? 文章要想写得好,就得写真性情:反映真实生活,抒发真实感情。就这么简单,这是以生命相见啊!在自己的心灵深处激起了波涛,掀起了狂澜,才会有强烈的倾诉欲望,笔端才会如奔流的水滔滔直下,写成感人的篇章。这样写出来的文章,其实可以叫做心潮的浪花,所谓“韩如潮”,最可见于这一类文字了。 只有从生命悲痛里,从人生的大不幸中,获得了切身的体验,激发起感情的冲动,才能够写出如此酣畅淋漓的情真意挚的感人篇章。后人评论说:“情之至者,自然流为至文。读此等文,须想其一面哭一面写,字字是血,字字是泪。” 于是我想:泪是什么?泪是从那奔腾激越的心海中喷出来溅出来的水珠!这祭文就是心海浪涌的记录!丝毫没有一点作态,却自身已是天上的日月,大地的江河,奔流不断,光热无穷,却又只是尽了本性,文章流动自如而不艰涩。 当对生命的热爱超过了对写作的热爱时,这写文章,就成了记录生命,此时,一切写作的痕迹、技巧的痕迹全都看不见了。古人说这是妙文,但这已经不仅仅是妙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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