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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一名犹太裔的母亲,我一向都允许自己的四个孩子去做以下的一些事情:
1. 放弃钢琴和小提琴,尤其是在他们的失败主义情绪与儿童独奏会同时来临的时候。这样一来,我就用不着去忍受那种独奏会的折磨,用不着去听别人家的宝贝孩子吭哧吭哧地演奏那些陈腔滥调的儿童练习曲,用不着去听那些越来越让人难以忍受的叮咚声响。
2. 去朋友家里过夜,尤其是赶上新年前夜或者是我们两口子结婚周年纪念日的时候。这样一来,我们就用不着花钱请人看孩子了。
3. 玩电脑游戏和上网,只要他们肯自己掏钱买尼奥宠物和魔兽武器就行。
4. 参加他们喜欢的任何课外活动,前提是我不需要开超过十分钟的车去送他们,也不需要坐在折叠椅上、在某个场地里待超过一个小时的时间,天气特别好的时候可以例外。
5. 退出前述的任何课外活动,赶在某项活动进行到决赛的时候退出就更好。在后面这种情况之下,如果他们不退出,我被迫参与的程度兴许就得超出前面所说的种种限制。
自从报纸刊登蔡美儿(Amy Chua)新作《虎妈妈的战歌》(Battle Hymn of the Tiger Mother)那段有有趣又气人的节选之后,我那两个年长的孩子──一个16岁,一个13岁──就花了大量的时间来攻击那篇文章,还准备向蔡女士本人发起轰炸式的强烈声讨,如果他们能碰见她的话。
看到他们的表现,我着实吃了一惊。我敢打包票,在此之前,我这两个孩子从来都懒得去读什么《华尔街日报》(The Wall Street Journal),一个字也不愿意读。按我看,即便我冲他们大喊大叫、龇牙咧嘴,甚至在大冬天里把他们赶出家门、让他们光着脚在门口瑟瑟发抖,他们也不会去读。这么说的话,我真该好好感谢蔡女士才是。看情形,多亏了一位华裔母亲的力量,我那两个西洋孩子才终于乖乖就范,开始读报纸了。
要是自己也准备向蔡女士发起轰炸式强烈声讨的话,我多半会像其他人已经做过的那样,指出这样一个事实:15岁到24岁之间的亚裔美国女孩拥有高于平均水平的自杀率。我多半还会质疑她那种贪天之功的自大态度,因为孩子的成功固然有可能是来自那种吼叫加咒骂的“中国式”育儿技术,同样也可能是来自孩子天生的音乐禀赋。不过,我的感觉是,她自己也明白这些道理。
更重要的是,要是我真写下这么一篇檄文的话,我自己的孩子们就有可能会给我安上一个“伪君子”的头衔。我最年长的孩子苏菲(Sophie)可能会提醒我,就在不久之前的一天晚上,我还曾经直勾勾地瞪着她的成绩单,沉着脸一言不发。她爸爸高高兴兴地对她表示祝贺,我的反应却是嗤之以鼻。
“怎么啦?”当时她问我。“我得了五个成色十足的‘A’啊。”
我耸了耸肩膀。
“阿耶莱,”我丈夫叫了我一声,提醒我不要太过份。
女儿冲我眯缝起了眼睛,她知道我要说什么。
我指了指另外两门课的成绩,它们都不是成色十足的“A”。据蔡女士介绍,中国的母亲会用“声嘶力竭、抓扯头发的大爆发”来对付成绩不佳的女儿。我虽然没有用上那种手段,失望之情却依然溢于言表。尽管我没有将“垃圾”一词──不管是这个词的闽南语还是意第绪语──宣诸于口,可是,当女儿黯然下泪的时候,我之所以没有申斥她表现得像个白痴,仅仅是因为害怕丈夫的责备。
按我看,我和蔡女士之间的区别──也就是骄傲自信的中国母亲和内心矛盾的西方母亲之间的区别──在于,如果我因为女儿成绩不理想而斥责了她,我心里会觉得内疚。前面说的那一次,我就为自己的反应深感羞愧。不过,尽管羞于启齿,我还是要承认,我和蔡女士之间还有一个区别:骂了女儿之后,我并没有走出家门、找来成百上千的习题、跟她一起用功到深夜,不惜一切代价去帮她争取那个“A”。我把那份责任推给了一位辅导老师,而我之所以能够这么做,是因为我的孩子和蔡女士的孩子一样,都居住在同一个生活优越的世界里。
说实在的,我对蔡女士心存感激,甚至还抱有一点儿敬畏。当了母亲之后,我把太多的力气用在了内疚和后悔上。毫无疑问,她的文章给我那根伤痕累累的西方脊梁注入了些许中国式的硬气。所以呢,那一次,虽然我最终向女儿道了歉,承认自己应该当场表扬她上个学期的表现、表扬她在那么些繁难的功课当中取得了优异的成绩,还承认自己不该对那些成绩不理想的功课表现得过份失望,可是,我并没有因此降低自己的期望值,依然要求她花更多的时间去改进那两门“表现不佳的”功课。
在自己的新书当中,蔡女士讲述了一个关于高压政策的故事。通过这种政策,她让自己的一个女儿取得了某种程度的成功。我想讲的故事跟她的不一样。我女儿萝茜(Rosie)有诵读困难的毛病,还好是不太严重。医生诊断出她有这个毛病的时候,她正在上二年级,成绩远远地落在了同班同学的后面。接下来的几年当中,我强迫她在浴缸里用泡沫塑料字母拼单词,强迫她做习题、背音标、进行各种诵读练习。我的威逼手段只产生了一个效果,那就是让她非常痛苦。结果呢,她一反天性,连学校都不爱去了。那时候的她几乎一天到晚闹肚子疼,几乎每一天都会掉眼泪。到后来,我们听说了一个特殊的精读培训班,那个班要求学生每天在一间小屋里待上四个小时,在一位辅导老师的指导下练习字母和单词的发音。这种班听着挺烦人的,萝茜却坚持要去,因为她喜欢书籍和故事,想要掌握阅读的技能。
每天我们去接她的时候,她的脸都红红的,还挂着泪珠,眼睛也显得空洞无神。每天我们都问她要不要退出,甚至还央求她退出。看到她身心两方面的绝望和煎熬,她爸爸和我都觉得心如刀绞。在我们看来,她还那么小,根本承受不了这些东西。可是,每一次她都拒绝了我们的提议。每天早上,她都会咬着牙从床上爬起来,带上课本、早点和其他一些能帮她挺过难关的法宝,然后就拖着沉重的步子去上课。她小小的肩膀都让沉重的书包给压弯了,我真是恨不得替她分担一点儿。如果感到惊慌,比如说站在高高的体操器材上或是即将在班上做时事报告的时候,萝茜就会轻声念诵一句咒语。她会悄悄地对自己说:“战胜你的恐惧。”我不知道她这句咒语是从哪儿学来的,兴许是某一部我不该让她看的电视剧里的台词吧。
艰辛严酷的一个月接近尾声的时候,萝茜学会了阅读。这不是因为我们强迫她进行翻来覆去的练习,也不是因为我们拖着又哭又叫的她往前走、不给她饭吃,或者是不让她用洗手间,而是因为她自己强迫了自己。她独自攀上了那座高山,动力不是来自让父母丢脸的恐惧或者羞耻,而是来自她对阅读的那份热爱。她没有靠我们帮忙,自己一个人完成了这件事情。毫不夸张地说,她的行动让我们又是震惊又是自豪,直到现在也是如此。更重要的是,通过这件事情,她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坚定顽强的人,一个战胜了自己的诵读困难、有理由感到无比自豪的人──就像她自己爱说的那样,“跟亚历山大•贝尔(Alexander Graham Bell)、温斯顿•丘吉尔(Winston Churchill)和阿尔伯特•爱因斯坦(Albert Einstein)那些人一样。”所以呢,在学校举办的“爱心周”活动当中,她自告奋勇地给班上的同学和其他一些学生做了个报告,讲的就是自己跟诵读困难做斗争的经历。
我有一种感觉,要是有哪个女儿碰上了跟萝茜差不多的学习障碍的话,蔡女士一定会发挥自己那种令人赞叹的执着本领,为自己的孩子找出一条可行的解决之道。她多半会和萝茜一样坚定顽强,但却会选择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咆哮如虎的教育方式可以让一些孩子变成在卡内基大厅(Carnegie Hall)首演的钢琴师,同时也会让另一些孩子彻底崩溃。溺爱可以成为一些孩子堕落的借口,但也会给另一些孩子带来成功的机会。蔡美儿和我都明白,为人之母,我们的责任就是根据不同幼崽的实际情况、变成一位适合他们需要的虎妈妈。
AYELET WALDMAN
本文作者瓦尔德曼女士(Waldman)的作品有《坏妈妈》(Bad Mother)以及小说《红钩路》(Red Hook Roa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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