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是的,我们怎麽办呢? 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我们举目无亲,没有钱,连一件可以更换的衣服都没有。 在清晨的街道上,母亲抱着我,拖着疲乏沉重的步子,到处打听找寻有没有难民救济站或是收容所。很不幸,那时候似乎还没有这种机构,要吗就是我们没找到。我们转来转去,毫无结果。母亲那染上了那件死难同胞的鲜血的衣裳,招引了许多人的注意。那些早起的人们,卖豆浆稀饭油条的,苦力菜贩,学生公务员,纷纷都向我们投射着好奇的眼光。可是没有一个人敢走近我们,只是隔得远远地看,好像我们是什麽怪物,或者是杀人兇手。 母亲似乎已经是身心交瘁,筋疲力尽了,在绝望之余,她抱着我坐在一间大房子前面的石阶上。她的头发散乱,面容憔悴污秽。衣衫破烂,又染着血迹。我的模样大概也整洁不了那儿去。 我们相依在一起,母亲让我把头枕在她的膝腿上,叫我睡一回见。她目己却似乎仍然在努力支撑。我的肚子饿得难受,几天以来,从来没有这般地飢饿过。我饿得发昏睡不着,我想母亲也正在同样地忍受着飢饿和疲劳的袭击,说起来,我虽然已经懂得不少事情了,却仍然无法控制自己,我不住地哭叫着:﹃妈妈!肚子饿!﹄ 母亲总是温和地安慰我说:﹃多忍耐一下吧!等一下就会有办法的。﹄ ﹃等一下妈妈买包子给你吃。﹄ ﹃现在包子店还没开门呢,等一下吧!﹄ 我知道这些是骗我的话,我知道我们没有钱,没有钱,那有饭吃呢?我的经历使我提早成熟了不少,可是还没有到达能够忍耐飢饿和乐观的程度。我明白母亲已经受尽了痛苦,知道她已经毫无办法,然而我仍然啼哭。我除了啼哭还能做什麽呢? 我们的週围都有卖早点的小摊,豆浆稀饭馒头包子油条、烧饼、油炸饼,样样都有。一阵阵香气飘了过来,使我不得不朝着那些食物看。母亲却没有我那麽馋,她先是默默地看着天空,渐渐地,她的头低垂下来,泪溢出了她的眼睛,流下了她的支撑着前额的手。 有些人好奇地站立一回儿,看看我们,然而不久渐渐都散去了。在那些人看来,我们要不是杀人兇手就是乞丐。而且,各人也有各人的事,谁能停留许久来研究这样的一对母子呢?也许他们当中有愿意施捨的人,可是,母亲并没有求乞呀! 我不住叫嚷肚子饿的声音已经给不太远的人听见了。有一个男人从一个稀饭摊子走过来,他的嘴里还嚼动着东西。他的手中拿着几张烧饼。我实在是饿狠了,忘却了一向母亲不许我现出馋相的教训,自然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烧饼。本来,我那时只有那麽一点点大嘛,那里会懂得控制自己呢。 母亲发现了我的馋相,嘆一口气,说道:﹃虎儿,就是饿也不能这样子馋法啊!﹄ 那个人已经来到面前了。他弯下身子,将烧饼递给我。我也就毫无羞耻地接受了。 母亲似乎很难为情,她那因为疲劳和飢饿之故而苍白的脸庞上现出红霞。她似乎想叫我拒绝,可是立刻就将话嚥回去了。 ﹃快谢谢伯伯吧!﹄她终于对我说。 我早已经让烧饼塞满了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孩子!﹄母亲说:﹃怎麽还没谢谢就先吃啦?﹄ 那个好心的陌生人笑着说:﹃不要谢!不要谢!﹄ ﹃实在太不好意思了!﹄母亲对他说:﹃这孩子实在也是饿坏了!﹄ ﹃你们大概是逃难来的吧?﹄那个人问:﹃从什麽地方来的?﹄ 母亲将一路的经过很简单地告诉他。并且请他帮忙找一找什麽地方有救济难民的机关。 ﹃请先生无论如何帮帮忙吧!﹄母亲说:﹃我现在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我又不能向人求乞。﹄ ﹃救济难民的机关这里好像是没有。﹄那个人说:﹃这样罢!我有个朋友是在报馆做事的。我去找他想想办法吧!你们暂时还是在这里休息,稍为等一等,我马上就回来。﹄ 他回到小食摊那边去,买了两碗稀饭,端过来给我们。指着摊子说:‘你们先吃一点东西,你要吃什麽,尽管去跟他要好了,钱我已经先付过了。我现在就去找我那个朋友!你们别走远了,免得我回来找不到。﹄ 丝看那个人走了以后,母亲嘆一口气,可是脸上现出了一线希望之色,不像刚才那麽失望了。 ﹃虎儿!﹄她对我说:﹃我们母子命眞苦,如果不是到处遇到贵人,眞不知道怎麽样呢!﹄ 母亲到现在还常常提起这句话。她说她明知我那时候并不见得能够听得懂,可是她已经当作我是听得懂的,不论什麽话她都对我讲,向我申诉,而我,也似乎渐渐地能够接受她的感受了。 母亲自己并不先吃稀饭,她好像已经忘了她的飢饿和疲倦。她用汤匙盛起热气腾腾的稀饭,放在嘴里吹凉了,一匙一匙地,慢慢地餵我。一直到我吃完那一碗,又问我还要不要。我似乎并未吃饱,可是我已经懂得我们只有两碗饭,而且也知道该让母亲吃了。我摇摇头,说我吃饱了。她似乎有些不相信,又逼着我多吃了她碗里的一半。 那个人虽说我们可以再向卖饭的人要东西,可是母亲并没有去再要。吃完了以后,她将碗放在一旁。那个卖饭的人来收碗的时候。她也没有向他要。倒是那个卖饭的人自动地又再送两碗上来。 我们还没有吃光,那个人回来了,带着一个穿中山装的人。那两个人的面貌,到现在,我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了,母亲也记不起来,所以我无从描述他们是什麽样子的,我们共同的记忆是,似乎两个人都是穿中山服的,后来来的那一个似乎比第一个穿得还要破烂,两个人年纪都不大。照我当时的印象,和现在的分析,他们那时大约也只有二十来岁。当然,在我当时看来,他们都是﹃大人﹄了。 他们和母亲谈了一阵子,母亲告诉他们说她一定要带我到韶关去找父亲。他们两个人商量了一下,就把口袋中所有的钱都拿出来交给母亲。 ﹃不要再去找什麽难民救济所了,﹄他们说:﹃这点点钱是我们两个月的薪水,大概也足够买一张车票到曲江去,你不如立刻就动身吧!﹄ ﹃那怎麽行呢?﹄母亲说:﹃你们把薪水都给了我们,你们自己怎麽过呢?﹄ ﹃那你就不用管了!﹄他们说:﹃我们有我们的办法,我们还有机关,有同事朋友,饿不着的!﹄ 他们是这样地说。可是在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们回忆起来,总觉得心中很难过。他们必定是勒紧肚皮来度过那两个月的。而我们竟连他们的面貌都记不得,甚至于连姓名都不知道。 那时候,也真的幸亏遇着这两个热情的青年人,获得他们的帮助,否则我们母子说不定就会沦为饿殍了。 母亲说他们给了钱以后,还带她去买衣服,把那件破烂染血的衣服换下来,也替我换过了。然后他们又带我们去车站买车票。钱不够,他们又跑回去借。一直招呼到我们上了汽车,车子开出为止。可是很奇怪,这一段回忆在我心中是并不深刻的,我想我那时侯一定是睡着了。小孩是很容易入睡的。我问母亲,她也记不太清楚,她说我像是睡了。这是极有可能的,因为,经过几天的惊吓疲劳,我在吃过两碗稀饭之后,必定很快就入唾了。 在我的记忆中,这一段的旅程是比较平凡的,给予我的印象并不深刻。我只记得开车不久,我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我发觉四週是一片漆黑。车身在不停地顚播,从窗子望出去,可以看见前面车队的灯光,在回转的山路上盘旋上下。车厢里很多人,都已经睡着了,他们的身体随着车身的顚播而东歪西倒。 汽车在爬山的嗡嗡声中,我很快又重新跌入梦乡,就不知道那时候怎麽这样容易入睡的。 我记得我做了梦,梦见日本飞机又来了,三架飞机又从后面低低地飞过来。我哇哇的一声哭醒了。醒来发觉自己在母亲的怀里,车子仍然是在黑暗的山岭上爬上爬下。马达呜呜地响。 ﹃别怕!别怕!﹄我听见母亲不断地在我耳边说:﹃妈妈在这儿!﹄ ﹃飞机!﹄我紧紧地抱着母亲,哭着说。 ﹃没有飞机!﹄母亲说:﹃你是做梦,做了恶梦!不要怕!不要哭!﹄ 我很听话,我不哭了。可是我感觉到有一滴滴热的涙滴在我的额上。 母亲自己流泪了。现在,每一次提起那些往事,我们母子都还会热泪盈盈的。 半夜的时候,车队全停下来了。我们以为又出了事,遇到劫匪之类,吓得半死,后来人们纷纷下车打听,才知道是前面的车子在渡河。那道河并没有桥梁,全靠驳船把汽车一辆一辆地装运过去。所以就耽搁不少时间了。 车上的乘客都下车走动走动。母亲也抱我下车。在路边,我发现我们是在一片斜坡的上面,前面最少也有五十辆车子,啣接地从江边一直排下,成为一条长龙。江边有火把和汽灯,照得江面都是火光的影子。那个像木筏般的驳船上面停放着两辆汽车,由几个人用竹篙撑着,慢慢地渡过去,江边渡头有些人在指手划脚,哗啦哗啦地吵。 乘客都在埋怨,说这样子不知道弄到什麽时候才能过江。母亲倒没说什麽话,只是默默地站着看,好像很有心事。 等了许久,车队才向前移动了一点点。我们因为怕冷,又重新回到车内。后来车子是什麽时候渡江的,我已经不知道,大概又是睡着了。这一段路,一直都很平安,没有敌机,也没有土匪。正唯其因为平安,所以无论在母亲或我的记忆中,都没有留下很深刻的印象。我所记得的这段旅程的最后一件事,是一朵百合花。天亮以后,车子又停了,人们又下车活动活动。母亲将山边的一枝百合花采来给我玩。并且告诉我那是﹃百合花﹄。我立刻就给那喇叭形的白花黄蕊迷住了。那枝花的茎很长,细细的叶子向两面分开,美得很,我将它持在手中,看它随着车子的顚播而顚动,闻它的清芬的香味。这样的一朵花为什麽会在我的记忆中佔有那末重要的位置,这真是不可理解的。 八九点种的时候,车上的人纷纷收拾东西。 母亲对我说:﹃到了到了!马上就可以看见爸爸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中是含着泪光的。 我心中非常高兴,那时候我还不会百感交集,看见母亲那样的表情,我是一时无法了解的,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见到爸爸以后,我就不必怕飞机和土匪了。实际到那时为止,我还没有见过爸爸,爸爸的样子,只是从照片中看见过。看他那副全身戎装,手握指挥刀的威武样子,我早就崇拜到了极点。在我的幼稚的心灵中爸爸无疑地是万能的。只要见到他,就一切都用不着害怕了。 是的,那时候我心中是多麽兴奋。我多麽高兴!我很快就要见到爸爸了!我高兴极了! 但是,母亲为什麽又流泪呢? 14 我们在一家旅馆安顿下来,母亲叫茶房打热水来洗脸,她用手巾在我脸上擦,弄得那条新买的毛巾全是乌黑乌黑的,东一块西一块,再放在盆子里的水里一洗,那盆水就变成黑泥潭了。替我洗完脸以后,母亲自己也洗洗,然后叫茶房去替我们预备一点稀饭小菜。在茶房还没有将饭开来以前,母亲叫我到床上睡一会儿,说到开饭的时候就喊我起来吃。 我其实还不觉得十分累,因为沿途我都是睡着的,可是我听母亲的话,自己爬上床舖去,躺下就睡。奇怪得很,我自以为不累,但是躺下去不到一会儿也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而且连梦都没有。我那时候究竟还是容易入睡的年龄,不像现在这样子每晚辗转反侧无法入寝。童年毕竟是可爱的,那时我虽然经历了不少凄凉辛酸,也有满肚子的痛苦委屈,然而眼睛一闭就什麽都忘记了。 我睡了似乎没有多久,母亲就把我喊醒了。 睁开朦忪的睡眼,我看见窗前的桌上已经摆着一碗稀饭和两碟小菜,稀饭的热腾腾的蒸汽袅袅地往上冒,酸菜的香气也钻进我的鼻子里。我不等母亲吩咐,自己就爬起来,急急忙忙地跑过去要吃。我实在早就饿够了。 ﹃当心烫着了!﹄母亲看见我这馋相,笑了起来:﹃真的饿成这样子啦?﹄ 我没理会她,自己爬上椅子,拿了木杓子就去盛饭。母亲连忙过来抢了下来。 ﹃这孩子!﹄母亲一面盛饭给我一面嘆息着说:﹃也怪命苦的!﹄ 我虽然仍然不懂﹃命苦﹄的意义是什麽,可是我可以多少地从母亲的嘆息中体会出它的含义。从此,我就牢记着这两个字,渐渐地也会运用它来为自己嘆息了。 母亲将滚热的两碗稀饭放在脸盆的冷水中,使它加速冷却。我是第一次看见这种做法,心中很不明白。母亲叫我把手放在靠近饭碗的水中,我感觉到那些水比周围的水热,母亲再一解释,我从此就会应用这个方法了。多年来,我常常靠这个方法来应付我的迫切的需要。我的性子是很急的,很难坐着等待一碗滚烫的东西自然地冷却下去才吃。我从未像别的孩子那样地对着一碗热得烫手的食物哭闹,也很少因烫疼了舌头而啼哭,我想都是多亏母亲那时候就将法子教给我呢。 稀饭凉了以后,我急不及待地,狼吞虎嚥,一口气吃了大半碗,然后才减慢了速度。母亲似乎也很饿了,她也吃得很快,但和我那种穷兇吃相一比,她就文雅得多了。有时候我真羡慕她的文雅的吃饭仪态,似乎无论在什麽情形之下,她都能够保持那种不慌不忙的态度。她不住地叫我慢慢儿吃。 ﹃急什麽呢?﹄她说:﹃吃得太快了是会胃痛的,现在又没有人和你抢,又不赶时间又不赶路!﹄ 她的话道理是不错的。大概那些日子里,我已经给饿慌了,而且一连串的紧张事故使我养成了这种抢吃般的坏习惯。要我立刻就改回来是很不容易的,然而,我总是尽量地听从母亲的。我学着她的样子,慢慢地吃,听她的话慢慢地咀嚼。 听母亲的话是有好处的,但是无论什麽事情总有例外。那一次恰巧地就是例外。 我们母子正在平静地享用那一顿酸菜花生米稀饭,才吃得半饭,忽然地﹃伍呜﹄——,一声非常响亮的警报笛音在窗外响了,把我们吓了一跳。那声音好像就是发自附近的屋顶上,就在我们窗子的下面,响亮得震耳欲聋。 我们不约而同地放下了碗筷,这种声音对于我们来说是并不陌生的。日本飞机所留给我们的恐怖,仍在目前。我睁圆了眼睛望着母亲,母亲脸上刚刚因为吃了一些热食而恢复的血色陡然地又全部消失了。她向窗外望一下。我跟着她的眼睛,看见外面的街道上已经有人在奔走,样子都很仓皇。天空是晴朗的,阳光将这些跑警报的人影长长地照在路面上。 ﹃快跑!﹄母亲再不犹豫:﹃虎儿!快!先跑!妈就来!﹄ 我已经很老练了。我立刻就向门外冲出去。一口气就跑到楼梯口。旅馆的旅客纷纷乱乱地都在向外跑,男男女女大大小小,满满的一楼梯。那木造楼梯又狭又陡,人们在那上面根本就疏散不了,挤啦喊啦闹作一团,木板给踏得崩崩地乱响。我在梯口站着,不敢挤下去,因为母亲还没有出来。那些人群纷纷地从我身边擦过,有些小孩在哭叫。 母亲大概在收拾什麽东西,她躭误了有好几分钟才跑出来。我不明白她为什麽要那末迟才出来,我们根本就已经是一贫如洗,两手空空,还有什麽可收拾的呢?不过,这也许只是我自己的忖测,也许事实上她并没停留了那麽久,只是我自己心焦罢了。 当我们跑到楼梯中间的时侯,警报汽笛又响了,响得比第一次急促,高低音变化很急。我知道这是紧急警报。在广州的时候我就知道了。这些汽笛声,直到二十多年后的今天,仍然萦绕在我耳旁。偶然听到试放警报器的声音,虽然明知那是试验,心里还是余悸犹存。只要听见那种声音,昔年的恐怖又重新统治了我,那些慌乱的奔走,那些浓烟大火,那些悽惨的景象,全都会重现在眼前,使我心惊胆战。 那天母亲带着我跑到旅馆外面的大马路上,我们刚到这个城市,连方向都弄不清楚,根本就不知道应该逃向何方,只有跟着街上的人跑。 跑呀跑的,我们跑过许多给轰炸倒塌的房子。那一段路两旁的房屋似乎全都给炸毁了,沿途看见的都是断墙颓瓦,和焚烧过的;已经成了炭条的梁木支柱。那一条街叫做什麽街,我已经记不起来了。可是那些被毁的建筑的形状至今仍然清晰地留在我的记忆之中。 那条路是通到一道很大的桥梁去的,我们跑了一阵子,就到了桥上来了。那是一道很宽很高的钢筋水泥桥梁,我们很费力地才爬上了它的桥头高坡,桥面上很多人在跑,向着桥的另一端跑,我们也跟着跑。因为刚刚吃了一点饭的关系,我肚子渐渐地跑痛了。痛得很厉害,使我差点儿跑不动。幸亏母亲放缓了脚步,用力拖着我,否则我就会蹲下来不走了。 刚到那边的桥头,四处的汽笛又响了,声音更加地尖锐急促和凄厉。许多人在狂喊: ﹃第二次紧急警报!第二次紧急警报!﹄ 另外,在附近也传来了又密又急的铜锣声音,叮叮叮叮叮……地敲个不停。有人在一些高高的瞭望台上用喊话筒在喊: ﹃敌——机——九架!马坝——北飞!﹄ 听到这些声音,那些人跑得更快了。母亲拉着我,用尽我们最大的速度向小山坡上跑。 那山坡并不高,并且都是些红色的黄土,并没有什麽可以掩蔽的地形,可是在仓皇中,除了向那上面跑之外,似乎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 我们还没有跑上多高,就听见嗡嗡的飞机声音了。而我们还没有找到可以藏身的地方。非但我们母子,就是其他的很多人也都如此,大家都很傍徨失措地在山坡的红土坡上乱奔乱窜。 飞机的声音越来越响了,有人在喊: ﹃还跑?快躺下来!﹄ ﹃不准再跑了!﹄有一个军人在喊:﹃再跑我就开枪了!﹄ 我看得很清楚,那个军人穿着草绿军服,手里持着一支手枪,另一只手叉着腰间的皮带,正站在山坡上向下面的人吆喝。 这一下很有效,那些人都不敢再跑了,有一些就地卧倒,卽使是最大胆的也蹲了下来,大多数都能找到足以掩蔽自己的地形躲藏起来了。母亲和我总算是找到了一些矮小的﹃粘子﹄丛莽,她将我藏在草堆中,叫我卧下,她自己却跑到离我不远的地方的﹃粘子﹄草堆里去躲藏。 日本飞机机群已经到达我们的上空了,那种盛气凌人的,恐怖的重轰炸机的嗡嗡声音听起来就像是有好几万个蜜蜂在飞。那时候郊野的四处一点人声都没有了,我屏息着等待,所有的人似乎也都是屏息着等待各人未可预卜的命运。是死亡?是毁灭?没有人知道。 机群越来越近了,那声音已经不再像蜂群,现在已经响亮得震耳欲聋了。我的心在悸动着,我微微地抬头。看见了这一群狂妄的巨乌,数一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正好是九架。 轰!轰!轰……。忽然地,一连串猛烈无比的砲击声响震了原野,震得我的心头直跳。天空中立刻出现了许多一团团的小小白云,滚滚地旋转。 轰!轰!……另一串高射砲又响了,这一串似乎是来自我的身边,那声音强烈而带有大铁鎚打在铁砧上的那种力量,打击得我的心房受不了。 ﹃妈妈!﹄我吓得哭了,竟然情不自禁地喊了起来。 我并不敢大声哭,而且我只哭叫了几声就停止,我渐渐知道应该怎样来控制自己了。这几个月来的经验使我获益不少,我已经明白了母亲不过也是和我一样地弱小可怜的人,她没有办法保护我,甚至于无法保护她自己。我知道,我哭喊是没有用的,非但没有用而且还可能有害,所以我连忙嚥声。 可是母亲的听觉是特别地敏锐的,在这种炮火连天震耳欲聋的情形之下,她竟然能够听见在她十数尺以外的儿子的哭声,她匍匐着爬过来了。 她爬到我的身边,不住地安慰我。 ﹃不要怕!虎儿,那是我们的高射砲声音。﹄ 高射砲射击得更加密了,满天都是朵朵白烟。母亲低声的安慰在那麽强烈的炮声中份然是清晰可闻的。我明知母亲和我一样地是个无助的可怜的渺小人类,可是我却从她的镇定的语气中获得不少鼓励。 看见我安静下去了以后,母亲说: ﹃妈躲到那边去,和在你身边是一样的,不要害怕,你要自己保护自己!求求南无观世音菩萨保祐你吧!﹄ 又说:﹃分开躲藏好一些,万一有什麽事,也不致于同归于尽。只要有生命,就有希望了!﹄ 她又匍匐着爬走了。 那时候敌机忽然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锐吼声,我知道那就是要投弹了。我心里起了更大的恐慌,我慌 得几乎无法控制自己。我已经意识到自己可能就在这尖锐的吼声余音未绝之时毁灭。而且,我其实倒并不太关心自己毁灭的问题,我心中最大的恐惧还是母亲的安危,似乎在这几秒钟之间我就可能会失去她了,我恐惧极了,我怕会有不幸落到她的身上。可是,有什麽办法呢?我只是那麽弱小的小小生命,弱小得比一只蚂蚁都不如。我绝望了。在那麽小的年龄,我就已经体会出这些感觉,不能不说是拜受战争之赐了。 在我陷入完全绝望的时侯,我不自觉地要找寻一个可以帮助我的力量,我记起了母亲叫我唸观音菩萨保祐,于是我开始用颤震的声音,低声祷告。我从未见过菩萨,我所知的菩萨的样子是从寺庙中的塑像形状,印象很清晰,但也很模糊,也可以说我只有一个概念而已。我就是根据这个概念去祷告,向我想像中的一位白衣慈祥的慈母般的菩萨流泪祷告。从此开始了我的宗教信仰,也从此养成了我的祷告习惯。在多年后的今天看来,我觉得有人攻击宗教真是不智的事,无论宗教的神祗是确实存在也好,纯粹是想像的也好,祂总能在人类陷入绝望之时给予安慰,使人恢复信心,而赖以获得勇气求生。我认为这是不可缺少的,宗教是绝不可以缺少的。如果世上所有的人都能够在宗教信仰中净化心灵,这个世界必定会变得好一些。我同时发现,佛教的观世音菩萨和天主教的圣母玛利亚,正是人类竭望获得净性的神和要慈爱的一种表示,所以才会创造出母性神祗,有人以为信奉宗教的人是弱者,是迷信,其实这些人并末体会到在信念在祷告中所获得的勇气信心和灵魂的净化,正是这个社会所最需要的道德力量的泉源。 在我的心中,从幼小的时候开始,我就一直认为观世音菩萨是最崇高伟大母爱的化身,我深深感觉到:当我母亲不在身边之时,祂可以代替,神的力量是无限的,而我的母亲不过只是一个凡人,力量是有限的。我深深地相信这一位菩萨有着慈爱和力量,足以保护我和我的母亲。我向在我想像中的祂流泪在祷求。直到今天,我仍然常常地这样做,并且不以为这是迷信。至于我现在听人谈起观世音是男身不女身之说,这一点也未能改变我对祂的信仰。在我的心目中,祂永远是代表着母爱的。 那一天,在惊天动地的砲声中,我开始祷告,渐渐地,我的心中获得了平安,炸弹的声音响了,整个地面都震动了,轰隆!轰隆!一次又一次,机关枪在扫射着,砲声在响着。我惊慌,但是惊慌的程度已经灭低了,说是自我催眠也罢,是的神祐也罢,我总之是不再惊慌得那麽厉害了,我真信冥冥中有一种力量在保护我,我正在要求祂更加地庇祐我的母亲。我的不成句的祷词中,总是反覆地这样说:﹃观世音菩萨啊!求您保祐我母亲!﹄我平卧在山坡上,耳朵里听着在身边上空飞过的机关枪咯咯声音,身体感受着剧烈的大地震动,我的牙齿在打战,身体在抖索,心中却念念不断地祈求菩萨保祐我的母亲! 爆炸的声音终于结束了,高射砲早就沉寂了。飞机的声音也渐渐远去。原野上渐渐有人声了。我抬起头,看见人们都已经从躲藏着的地方出来了,正在指指点点地谈论着。 ﹃啊!这边又起了一个火头!﹄有人指着什麽地方。 ﹃啊!那边也烧起来了。﹄ 天空中升起了许多道滚滚的黑烟。很多地方冒了火燄,烧得哔啪作响。有些房子在倒塌,有些人在叫喊。 我的心中觉得很惨然难过,对于那末大的孩子来说,这种悲哀未免是来得太早了。有许多孩子还不懂得这些事情的意义,只顾拍手欣赏呢。 我爬起来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奔过去找母亲。而她正好站起来,向我这边跑。看见她安然无恙,我高兴得泪水夺眶而出,我知道我们又逃过一劫了。 ﹃妈妈!妈妈!﹄我狂喊着,奔上去。 ﹃虎儿!虎儿!﹄母亲也流泪了:﹃我的孩子!﹄ 母亲让我扑入她的怀中,将我抱起来。我们的身上都是泥屑和干草。 可不是,我们又逃过一次生死关头了。 在我们不远的地方,黄土给炸翻了好几个大坑,有炸断了的肢体,血和肉。有人在哭泣。 在山坡下,火车道上,一列火车已经给炸得成为纷碎,成为一堆破烂屑铁的机车还在路那边冒着蒸汽。 外面,到处都是火头,火燄和浓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