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母亲说我该学习自立了。是的,我该学习自立。然而,刚刚离开母亲的滋味多么不好受呀。在学校里,我差不多每天都要哭,我觉得日子非常长,每天有做不完的事,上课下课,升旗降旗,早点自修,功课紧得要命,老师又严又兇,自己还要整理内务,自己打水洗脸洗澡,有这么多的事情做,我仍然觉得日子悠长。有那末许多孩子们做我的同伴,我仍然觉得孤独寂寞。我学习得很快,也很讨老师的欢喜,然而我总是缺少欢笑,我无时不在想念着母亲。 其实母亲住得距我并不远,我唸的学校距离孤儿院只有不到一里路。从我们学校的操场里望过去,就可以看见山顶上的那座破旧的建筑物。可是,我却难得和母亲见一面。她每一个星期日的上午都来看我,每一次都买些水菓饼干来给我吃。我们学校的规定是很严格,学生没有家长来领是不能出去的,通常在星期天家长们都来领孩子出去玩玩,我也极盼望母亲能带我出去。但是母亲从来没有这样做过,她来和我盘桓不到一个小时就走了。她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星期天对于她是毫无意义的。她从来没有休息的时间。 我的日子是难过的,生活是刻板的。天天有警报,成为唯一的刺激,我已经渐渐安于这种跑警报的生活,不怎末害怕了,非但不怕,还很希望警报,因为藉着跑警报之便,我可以在山上暂时地离开团体,溜到孤儿院外面去望一望。孤儿院的大门永远是紧闭着的,我根本看不见里面,也更看不见母亲,但是我却感觉到有相当满足,隔着那扇大门,我就能想像出母亲怎样在餵婴儿吃奶瓶,怎样为他们换尿布,为他们洗澡,怎样用一根带牵着他们学走路。这些想像帮助我打发寂寞的时光,只要能够接近地望望那扇大铁门,我的心就满足了,我就觉得像是见到了母亲了。 四年就是这样地过去了。四年当中,没有什么变动,跑警报变成了家常便饭,我已经毫不害怕,我对于父亲的想念已经渐渐淡薄,而且似乎有些忘怀他了。我已经八岁。我渐渐地变得很会照顾自己,也坚强得多了。 四年来,无论天气好壤,多大的雨,多大的风,或是多炎热的天气,母亲每个星期天必定来看我。但是,有一次,她忽然没有照着一向的习惯到学校来。我那一天从早上等到中午,中午又等到黄昏,一直在校门旁边徘徊,看着那道铁栏栅式的大门,眼巴巴地等了一整天,都没有看见她的影子。我焦急极了,不知道她为什么不来,我知道她是非常忙碌的,但她从来没有忙得抽不出一个小时来和我见面的。我想她也许是生了病。想到这一点,我的心就越发不安了。学校管理的虽然很严格,但是那不太高的围墙却阻儅不住要偷跑出外面去玩的学生。我常常看见同学们在僻静的角落踰墙而出,玩个半天,又爬进来,神不知,鬼不觉,我一向就很羡慕他们。可是我从不敢学他们的样儿,倒不是我是那么十足十地循规蹈矩,而是母亲曾经屡屡告诫我,叫我不要违犯校规,像跳墙私自外出之类的事,校方不知道则已,知道了第一次是记大过,第二次再一个大过,第三次就要开除,假如我因跳墙外出而被逮捕着记过,我可就给母亲带来耻辱,如果我被校方开除,那此更使母亲伤心了。在这个战时的省会里,收容小学生住校的学校只有这一傢俬立的学校,如果我从这里给开除,那真是没机会唸书了,我们没有一个家,母亲又忙,谁照顾我呢?基于这些瞭解,所以我一向都不敢违犯校规,尽管同学们跳墙出去,游荡了半天才回来,讲了许多奇怪见闻,尽管他们有人溜出去看了白戏,我一直不敢跟他们走,也从来没打算过自己会跳墙出去的。这一天,母亲一直不来,天黑的时候,我实在着急了,跳墙之念忽然自心中升起。起先我只是想想而已,渐渐地,对母亲的忧虑越来越强烈。我终于无法控制自己,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里,鼓足勇气,爬上了墙头。 刚刚要爬上墙头的那一剎那真是提心吊胆的。尽管那时候天已经将近全黑了,而且週围也没有人,我心中仍然很害怕,左顾右盼地看了看,然后才敢爬上去。我的心紧张得要命,因为我有生以来还没做过这一类的事。如果那时候有人远远地,出其不意地喝一声,那我準会摔下来摔个半死的,我当时的紧张已经到了无法应变的程度。我究竟是个懦怯的孩子,跟别人根本无法相提并论,别人一天不知道要爬出爬进多少回呢。在那家教会学校里,在老太婆学监的管教下。教出两种学生:一种学生是调皮无比,阳奉阴违,懂得爬墙逃学,回来还懂得圆满地撒谎,第二种是兢兢业业,循规蹈矩,胆小如鼠,敏感懦怯而笨拙的学生,我就是属于第二种的,我仓仓皇皇地爬上墙头,连看都不敢回头看,身形都没稳住,就慌忙地向下跳。那道墙并不很高,只有六尺左右,但由于我的慌张和缺乏经验,我差点儿摔了个半死,我的脚扭着了,两只手扑在地上,痛得发麻,眼前直冒金星,过了好半天才能够复原。 我爬起来向着山上走,我的腿还在痛,走起路来一拐拐的,可是这些微的痛楚已经不放在我心上了,我一心只注意着山上。那时候天已经黑了,孤儿院的窗子射出来了灯光,山脚下面却是黑漆漆的一片。 没有多久我就越过了铁道,找到那条熟悉的小路的入口,这时候我的心中开始害怕了,因为我看见那些乱坟堆在黑暗中似乎蠕蠕欲动,那些东歪西倒的墓碑,那些虽在黑暗中也仍然可以清楚看得出来的黄土新坟,那些坟头上的纸钱,无不狰狞可怖。以前,在白天跑警报的时候,我溜到孤儿院去,经过这一段路,即使是光大化日之下,心中也有些恐惧,何况现在是伸乎不见五指的黑夜呢。在我衡动地跳墙而出之时,我并未考虑到这个问题,现在我来到这些坟地的面前,我的勇气就完全失去了。 我进入小路以后,渐渐地,每走一步,心中的勇气就消失了一些,走了不到二十步,我已经完全崩溃了。我忽然回头就跑,一阵风似的冲上了铁道,我听见自己的沙沙鞋声,总以为有鬼物在身后紧追,我自己吓自己,差点儿连胆都吓碎,魂都吓掉了。 在铁道上喘息了一阵子,回头看看,并没有什麽鬼怪,但是那些坟堆,垒垒数百,非常可怖,我再也鼓不起勇气向前走了,一方面又惦念着山上的母亲,同时又不甘心就这样地回学校去。 怎麽办呢?我旁徨无计,看看四面都给黑暗吞没了,天也开始飘着毛毛雨丝,山上孤儿院的灯光并不远,只在七八百尺以外,可是这一片阴森可怖的坟地横在中间,怎麽办呢? 『妈妈!』我哭了,起先是低声地喊,渐渐就变成高声嘶喊了,我的声音在这旷中似乎飘转得很远,自己听了更加觉得孤寂。 说起来,这真是难为情的事,那时候我已经八岁了,那麽大的孩子,居然还哭。我自以为很坚强了,然而我还是那末地软弱。 我独自哭喊了一会儿,觉得身上发冷,手脚都有些痉挛。我心中越发没有了主张,我蹲下来,缩作一团。 铁轨上忽然传来了一阵隆隆声音,一列火车很快地从南边冲过来了,车头的探射灯照亮了一大片铁道和附近的山坡,也照现了那蒙蒙的毛毛雨。那强烈的灯光照得我眼花,可是却增加了我的勇气,在这黑暗的荒野中,忽然看见强烈的灯光,多麽高兴啊。可惜那灯光随着隆隆的声音,一下子就向北飞驰而去,余下列车的窗子的昏暗灯光,也像走马灯般地,很快就在我面前越过,终于消失了。那隆隆的声音也消失了,我又重新被遗弃在黑暗的荒野之中。 怎麽办呢?难道我就在这里蹲着过夜麽?我想了想,觉得自己实在没有勇气向山上走,回学校去吧!这是唯一的解决方法,于是我站起来,抬起蹲得发麻的腿。 我决定的方向是学校,可是在我举步之时,我对母亲的强烈的虑忧像刺般地刺着我的心,忽然地,就像从坟地上奔回那末地突然,我向着坟地冲上去,我仿然缺乏勇气,我害怕得要命,但是我的心中悬念着母亲,这一个念头驱使我发狂般地向上奔跑。尽管我怕极了,我仍然向上面狂奔。 本来我还能够沿着那条的小路跑,但是我忽然地看见几点惨绿色的火焰在面前不远之处闪动,我知道那是鬼火,我骇怕极了,竟然越出了小路。 『妈妈!』我一面发狂地哭喊,脚底下高低不平地乱跑。 我不知道踏过了多少个坟背,踩了多少横在地上的腐散的破棺,和被野狗拖出来的尸骨,越是这样,我越发慌张。到现在,事隔多年我仍然记得我曾经踩在一堆黄土新墓上,我在慌乱中闪避不及,竟从它的上面奔过,我记得非常清楚那种感觉。那时候的乱坟,都没有真正地好好掩埋,只是将死尸随便弄些黄土盖过薄薄一层就算了,野狗和山鹰就将尸体拖了出来,嚼吃得狼藉不堪,我记得我一脚踩在软棉棉的一堆东西上,底下立即嗡的一声飞起来一大堆苍蝇。虽然只是那末一脚,那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在当时却使我吓得魂都吓掉了。那种感觉一直留存到现在。 我踉踉跄跄地奔跑,绊到了好几次又爬起来,一路上哭哭喊喊,凄惨极了,好不容易,总算跑到了孤儿院的前面。 我惊魂未定,呼吸紧促,扑倒在黑色的大铁门上,砰砰嘭嘭地乱敲,哭喊着妈妈。竟不懂得伸手去拉动门铃的绳子。 孤儿院的那只大狗很快地就跑过来,隔着门向我狂吠,可是没有人来开门。我惊惶地回头看见后面的坟地里的惨绿磷火,听见附近的猫头鹰夜啼,再回想起刚才的经历,真是心胆俱裂。 『妈妈!妈妈!』我哭喊得更加厉害。我用尽平生之力搥打铁门,手打痛了,气力也没有了,声音也沙哑了,仍然没有人来开门。没有法子,我只能倒伏在铁门上哭泣。 铁门是潮湿的氷冷的,那阵氷冷一直传到了我的全身,我颤震,我抽噎。毛毛雨渐渐下大了,冷雨淋在我的颈里,淋湿了我的头。那只狗毫无同情地继续向我狂吠,这一段等待的时间是多么漫长和可怕呀! 过了似乎很久,我的眼睛给一片闪耀着的灯光照亮了。那小窗洞开了,看门的老头子的黄蜡般的无情的脸正望着我,他那样子并不令人生起好感,可是,在这种情形之下,他无异就是我的救星。真怪奇,看到了人,我反而哭得更厉害了。 老头子显然一下子记不起来我是谁。他看了我半天还不开门。 『干什么?』他凌厉粗蛮地问:『你干什么?』 『我找妈妈!』我哽咽着说。 『这里怎么会有你的妈妈?』 『我妈妈是在这里做事的!』我说。 『啊!是你?虎儿!』他恍然大悟地说:『你是虎儿吗?』 『是的!是的!』我安心得多了,因为他知道了我是谁。 『你怎么啦?』他的表情变了,变得非常关怀慈祥。 『我妈妈呢?』我紧张地问他。 『你妈妈?呃!……』他看看灯光中照现的雨丝:『下着雨呢!先进来吧!』 『我妈妈呢?』我又问他了。 可是他没有回答。一阵不悦耳的门闩被拉开声音代替了他的答覆。门打开了,他放我进去,然后他又将门关好。 那只大狗摸到身上来,连咬带吠,我极力躲避,没能躲开,幸亏老头子赶来拉住了牠。 『咬着了没有?』他关切地问我。 『我妈妈呢?』我摇撼他我已经不在意狗咬的事了。 『哎哟!你的手给狗抓伤了!你看!流血了!』老头子说:『赶快赶快,我们到房子里而去,去上一点药。』 『我不要上药!』我叫道:『我要妈妈!你快告诉我!我妈妈在哪儿?』 『不要急!不要急!』他牵着我的手,巍巍颤颤地走:『你妈妈很好,没有事!』 听见这一句,我放下了心。然而我还是很疑惑,既然没有事,为什么要那样地吞吞吐吐呢? 到了里面,那白发苍苍的外国修女也起来了,她披着一件斗蓬,站在门口,神色非常肃穆,看见我来了,她忽然完全地放弃了一切尊严,迎着跑过来,无限怜惜地拥抱我。我有些畏惧地退却,可是已经给她抱起了。 『啊!虎儿!』她温柔地说:『你怎么啦?这么晚了,自己一个人跑上山来淋得一身都是水,还受吓了吧?你妈妈知道了不知要多伤心呢!怎么?手还受了伤?』 『是狗抓的!』老头子在旁边说。 『那要赶快消毒!消毒!』院长说:『来来!』她又转向看门的老头子:『不是叫你把信和点心送到学校去给虎儿吗?你没送去?』 『我送到啦!』老头子说:『十一点不到就送去啦!』 『他一定是没有收到,没有人告诉他,不然他不会跑上来的。』院长说:『你为什么不亲自交给他呢?你交给了什么人?』 『交给门房!』他说:『我要见小虎,他们看我陌生,不让见,说交给他们就可以了。』 『嘿!』修女哼了一声:『怪不得。多误事呀!』 她又问我:『门房没有告诉你么?』 『没有!』我有些茫然。 『我写了一封信,叫学校告诉你,你妈妈病了,不能来看你。』院长说:『怎么门房竟不告诉你呢?』 『什么?』我跳了起来:『妈妈病了?啊!妈妈!』 『是的,不要紧的!』院长装出一个微笑:『没有什么要紧,很快就会好的。她不过是工作太辛苦,累倒了,几天就好的。』 『啊!妈妈!』我放声地哭起来:『我妈妈在那里?我要见妈妈!』 『嘘!』院长用手按我的嘴:『不要那样高声,你会把全院的小朋友都吵醒的!』 白发修女的表情在慈祥中又带看威严,我不敢高声哭了,我抑压着声音,可是无法控制眼泪。 『我妈妈呢?』我哽咽地问。 『妈妈不在这儿。我们把她送到省立医院去了。』院长说:『你不要担心,她很好,没有什么事。』 到医院去了?病轻还会送到医院去吗?我已经八岁了,我懂得很多,像这样的解释已经不能使我满意。 『我要去看妈妈!』我哭着说,忽然发觉自己的声音太高,连忙又抑下来,低声地饮泣。 『现在天黑了不能去。』院长说:『明天再叫人带你去吧。你不要哭!再哭我就赶你出去了。』 我不敢哭了。我顺从地让她带我到医务室去上药。 那天晚上,他们没让我回学校去,因为雨渐渐下大了。院长将在学生宿舍里叫人为我安排一个床位,叫我睡觉,这是我唯一的一次睡在孤儿院中,和那些孤儿作伴,看见他们的自立精神,我觉得非常惭愧。看人家多么强壮坚毅,我多么渺小软弱! 那群年龄比我稍大的孤儿知道我是冼姑娘的儿子以后,像一阵风般地都跑过来看我,对我非常友善。 『我有一颗方糖!』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从衣袋里摸出一个小纸包递给我:『你吃吧!』 『我有一个橡皮桠叉,打鸟是百发百中的,』另一个十岁左右的说:『我自己做的,送给你!』 他们纷纷送东西给我。而且不等到我的同意?把礼物都放到我床上来了。我非常感激他们,然而我的心系念着妈妈,我竟连谢谢都忘了说。幸亏他们似乎完全不在乎这一点。看见我坐在床上淌泪,他们都默默无语。 有一个最大的男孩,大概有十三岁吧。他首先打破这种沉寂的僵局,向孤儿们说: 『让我们都跪下祷告吧,求天主庇祐我们的冼阿姨。』 孤儿们纷纷都跪下了闭上眼睛。那个大男孩跪向墙边的一座美丽圣洁的圣母塑像,用明亮纯洁的大眼睛凝视着祂,合着掌,开始背诵祈祷文。挨过一段很长的时间之后,他的眼中溢出了泪珠。 『慈悲的天主啊!』我听见他说:『请祢庇祐我们可敬的冼姑娘,虽然她信佛教,但是她是个好妈妈,她爱我们甚于她自己的儿子,她太辛劳了不眠不休,终于突然倒了下来…………』 慈祥的院长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后面,悄悄地看了一下,在胸前划一个十字,含着微笑,又悄悄地走了。 21 第二天,院长叫看门的老头子送我回到学校去。 学校里正因为我失踪一夜而弄得大家焦急万分。那个门房是个自作聪明的家伙,他将院长写给我的信压下来,他认为像我这么大小的孩子最好不要知道母亲生病的消息,至于那些食物,他却置放在我的床铺上,而我因为苦候母亲,竟没有回寝室去过,以致会有连夜奔上孤儿院的事发生。学监为这件事非常生气,她把门房骂了好几次,门房不服气地反唇相讥,指责她星期天不在学校,并且说她才是应该负责的人。另一方面,学校又到警察局去报了案,又找了宪兵的熟人,请他们协助访查我的下落。大家忙得一团糟,看见我给送回来了,纷乱的情形才算平定下来。 老头子将我的经过一一地告诉学监。学监虽然并未责怪我,但是我仍然不能免被记一大过。她宣布了我被记一次大过之后,准了我一天假,让我到省立医立医院去探望母亲,并且由她亲自带我前往。 省立医院在什么地方,我一点也不知道,我只有服从地跟着学监走。她是个相当肥胖的女人,年纪大约有四十多,有一双很兇的眼睛,一张非常刻薄的嘴,平常兇得要命,没想到她竟会大发慈悲,为了我而走那末远的路。我们走了很久。我已经不大弄得清楚究竟走了多久了。只觉得我们走过浮桥,到了韶关市内,经过长官部门口,又再走过另一道很长的浮桥,——都是一样的浮桥,用木船一只一只地并排起来,上面铺着木板的。我们到了黄田坝,再沿着河边溯游而上,越过繁华的街道,竹板做的店铺,估衣摊子,越过很多竹织批荡的洋房,到了完全荒凉的郊野。在荒野上又走了好半天,才到达一座大门,上面写着省立医院几个大字。进了大门,又走了好久,才到病房。那都是些白色的鱼鳞板房屋。 经过一番询问,学监终于找着了母亲的病房。 那是一问很小的房间,位置很偏僻,门口正好对着对面山坡上的几个野坟,我看着心里非常不舒服。 学监胖太太在那扇白色的门上轻轻敲敲,里面有个戴着白帽子,身穿白色制服的女护士开门现身出来。问我找谁。 学监胖太太问她这是不是一位冼姑娘的病室。她说是的。 『这是她的小孩。』学监胖太太指着我说:『从学校赶来看她的。』 『等一下!』护士小姐低声地说:『现在不能看她,她……睡着了!你们请到那边的会客室休息休息吧!』 我们只好到一个客厅坐下。耐心地等候。我们等待了差不多有三个小时。在这三个漫长的小时里,我的心情无时不在紧张,我很急于要见母亲,却又不敢打扰她的睡眠,我已经懂得很多事情,知道她的病势必定不轻,否则不会被送到医院来,我知道她的睡眠可能就是尚在昏迷之中的意思。我非常担忧,也很害怕。我坐在那里,不安地东张西望,窗外的树苗,美人蕉,起伏的山岗,灰暗的天空,室内的竹製桌椅,玻璃杯,粉墙上的图画,看在我眼中都是寂寞的妻凉的,一切都那末地静寂,静寂得可怕。 学监在翻阅一些画报,那纸张被翻动的声音就是唯一的声音了。 我的想像像长了翅膀,到处乱飞。一会儿,我看见母亲的蜡黄的脸和枯干的手,一会儿又看见她动也不动地躺在床上,就像是睡着了一般,我叫她,她不应,摸一摸,她的身上冰冷了,于是,我就放声地哭,哭得力竭声嘶,哭得发了昏,可是怎么也哭不醒她了,然后就是有人来将她搬走,……然后就是那荒山上的黄土新坟,烧一点白纸纸钱,点一炷香,于是我又哭倒在土堆的前面…………我从此就成了孤儿了,我望着山下,一片茫茫的暮色中,家家炊烟,而我,无家可归,竟不知何去何从……没有人会收留我,我独自在荒野上流浪,饿着,天气又冷,天又黑了,荒野的坟地里到处是骷髅头骨,到处是绿色的燐火,还有一明一灭,还有可怕的猫头鹰的叫声……啊!我哭了,哭得很厉害………。 渐渐我觉得有人在摇动我。 『醒醒!醒醒!』这是学监的声音:『范小虎!别哭!别哭!你做了梦啦?』 睁开眼睛一看,胖太太正弯身瞧着我呢,我依然身在白色的客厅里。我竟在冥想中不知不觉睡着了,刚才的一切都是梦境而已。 我自己掏出手绢擦擦从梦中带来的眼泪。这时候的我,已经相当坚强了,尤其是在陌生人的面前,我更懂得控制自己。学监虽不算很陌生,但她总是个不大可以亲近的人,我在她面前是不宜露出软弱的样子的。在几分钟之内,我就恢复了正常了。 护士小姐出来了,告诉我们说我母亲已经醒了,我们可以去看她,但是她警告我们不要停留太久和跟她讲太多的话,说她还没有复原。 『她得的是什么病?』学监太太问那位小姐:『是不是很严重的急病?』 『她是恶性贫血和疲劳过度。』护士说:『大概不要紧的,不过,这只是初步诊断,真正的病况还没有诊断出来。医生还没有告诉我们。』 『严重不严重?』 『很难说!』护士摇摇头:『照她现在贫血的情形,只要输血和调养休养,大概很快就可以好了。如果另外还有别的病,那就很难说了。照我看她的情形,也许另外有什么病呢!』 她们也许认为一个八九岁的孩子不会听得懂这些话的内容,所以毫无惮忌地谈。可是我却都听懂了,非但听得懂,而且还懂得担忧,我担心极了。 她们一面走,一面谈,那段路很短,几句话没讲完就到了。护士小姐轻轻推开房门,带我们进去。 母亲躺在床上,盖着医院的白色被子,她似乎已经知道了我们要来,可能是护士小姐在她醒的时候告诉她的。她的眼睛一直向门口这边等待地注视着。看见我的时候,她微微地笑了。 她的脸瘦削得很,一些血色也没有,虽不致于在我想像中那末像蜡一般黄,可也够苍白的。本来就够高的两颊更加显得突出,那两只大眼睛也显得更大了,她的嘴唇是发黑的,她眼睛里一些生气也没有,头发披散地覆盖在白色的大枕头上面。数年来,我每一个星期天和她见面的时候,都发觉她一次比一次消瘦和苍白,现在她竟倒下来了,变成了这个样子,我的心中觉得非常难过,我明白,这完全是因为我的绿故,如果不是为了要赚钱来教养我,她就不必到孤儿院去做那些辛苦的事,也就不会病倒,如果没有我,她总可以到别的地方去找比较轻鬆的事呀,譬如教音乐、教美术之类,都是很轻鬆的事,我们那位音乐女老师一天到晚快乐极了,随便唱唱,多容易!母亲的歌喉我想是不坏的,以前很小的时候,我就听惯了她哼摇篮歌了,那声音又柔和又慈爱,好听极了。她是很可以做音乐教师的呀!但是音乐教师钱不多,也许不够为我缴学费和膳宿费。所以,丝毫没有熟人的她,只好到孤儿院去做事了,这些念头在片刻之中,很快地闪过我的心中。我觉得很对母亲不起,我觉得一切都是我的错。母亲的微笑越是慈爱,我越觉得不安,不知不觉地就哽咽流泪了。怕她看见,我又忍住了。 母亲微微地笑着点头,示意叫我过去。我走到她的身旁坐在床沿上,她从被窝里探出一只手,有些发抖地摸摸我的身体。 『怎么穿这么少衣服呢?』她的声音很微弱:『天气很冷呀!都快过年了!要自己保重身体呀!』 『我不冷!』我勉强地说。 『不冷!』母亲说:『这孩子!冷坏了怎么办呢?看你的手多冰冷!妈这里有一件多余的外套,等一下回去的时候穿着走吧!要保重身体,保重了身体就是孝敬父母了!以后自己要当心,妈一切的指望都在你身上,你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妈将来老了倚靠谁呢?』 听见母亲说这些话,我再也忍不住了,热泪忽然倾泻而出,我要用手去遮脸,不让母亲看见,我明白病人是不能叫她伤心的,可是,一切都瞒不过母亲,她已经都看见了。 『你哭什么呢?』母亲说:『这么大的孩子了!再几天过年就是九岁啦!妈什么事都没有,不是好好儿的吗?你为什么哭呢?』 我没法子控制自己,竟伏在她的被子上痛哭起来。母亲的手在我的头发上轻轻地抚摩,隔着头发我也感觉得出来她的手多么冰凉。 学监太太也在旁边说:『小虎!你这就不对了,你这一哭妈妈不是心里难过吗?』 可是她劝不住我的,没有人能够劝得住我,我心中有太多的,太复杂的感觉,我深深地怕失去母亲,她现在虽然看起来没事,可是我已经明白,人的生死之间只差一点点距离,我明白人比什么都脆弱,连蚂蚁都不如,我们不自主地停止了讲话,静静谛听。 『敌机……第一批……九架……清远北飞……』警报播音哨纷纷地在喊着。 『又警报了!』母亲说。 『这几天很紧张呢!』学监胖太太说。 『有什么消息吗?』母亲问她:『我这几天都没有看报。』 『外面又有谣言,传说日本鬼子要北进呢!』学监说:『上一次敌机来撒了许多传单,有人拾到看过,说是就要进攻韶关,大轰炸马上开始。』 『都是吓人的!』母亲说:『我才不怕呢,几年来不知说了多少次了!』 『这一次不同呢!』胖太太说:『许多机关都疏散眷属了,许多人都走了,连军事机关都疏散眷属,大概是有什么情报,证明日本人确实会来攻打吧!』 『日本人快完啦!在太平洋已经给美国人打得节节败退,还有两次长沙会战他也惨败了,还有什么力量北进?』 『也许会垂死挣扎一下呢!』胖太太说:『人人都这样预料,这一次大概是真的要打来了。我们学校已经準备撒退了。』 『学校也準备撤退了?』母亲有些惊异。 『是的!不过还没有作最后决定。我们立刻就要通知住校学生的家长,请他们準备应变。』 『呵?』 『你怎么样?』学监问母亲:『你又病倒了。你——你的先生没有来看你?』 『没有。』母亲黯然地说:『他不知道。』 『你没有写信给他?』 『没有!』 『你应该写信告诉他,或者叫护士小姐代写,叫他来想法子安排一下呀!』 母亲轻轻嘆一口气,微弱地说:『好的!』 护士又催我们了,母亲的气色非常坏。她仍然没有忘记叫我穿上她的外套走。 我没有法子,只好穿上那件深紫色的短大衣,跟着学监走了。在路上,我看见满山遍野的跑警报的人,人真的比蚂蚁都不如。在那种年龄我就明白这些事,真是一种悲哀。我明白得太多了,所以我伤心。同时,母亲的慈爱使我深深地感动,我的哭并不完全限于伤心。 『这孩子也的确是孝顺的!』学监太太对母亲说:『昨天晚上自己一个人跑到山顶去找你呢!一夜没有回学校,害得我们全校都焦急,直到今天早晨,他才由孤儿院的院长叫人送回来!』 我可真不喜欢学监太太用的『孝顺』那两个字眼,我算是个孝顺的儿子吗?我只是爱我的母亲而已。 『虎儿!』母亲说:『你怎么那么胡来呢?妈一次不能来看你,你就偷跑出去,万一出了事情怎么办呢?唉!你这个孩子!』 这个学监毕竟是个可恶的女人,因为她陪我来看母亲,我本来对她已经稍为有了好感,现在这一来,她将我昨晚的事都揭出来了,我觉得这个胖太太简直不是东西。刚刚建立起来的那一点点好感立即就消失殆尽了。我觉得这个人简直是假慈悲,记了我一个大过,还要向母亲说我的是非,真是可恶极了! 『以后不许这样了!』母亲接着又说:『你已经快九岁了,应该要懂事一点,要自立,妈不在你身边,你就急成这样子,那怎么行呢?你是男孩子,不是女孩子呀!动不动就哭,不见妈妈就急,那怎么行?男孩子是不哭的!大丈夫!流血不流泪!你还说过将来大了要当兵打鬼子呢!记得吗?有一天在学校对妈妈说的。有流泪的兵吗?有你这样子软弱的兵吗?』 我不敢再哭了,事实上,我流过一阵眼泪以后,心中已经好过了一些。我抬起头,自己擦干眼泪。 『这才是男子汉呀!』母亲微笑着望我:『对了,大丈夫,流血不流泪!』 话是这样说,我可看见她的眼中泛起一层朦胧的泪水,她还在叫我别哭呢。这个妈妈,滑稽极了。 我看见她的泪溢出来,连忙用我的手绢去替她拭。 『不要操心!』母亲对我说:『妈没有什么事,不过是偶然累倒,过几天就好了。你安心回学校去,好好唸书,不要顽皮,要听老师的话,以后无论怎样,也不许擅自跑出去,知道吗?』 『知道了!』我说,我的声音仍未恢复正常。 『那么就回去吧!』 我不敢违拗母亲,同时那位护士小姐也在催促我们走,叫我们让她休息。于是我们只好站起来了。 母亲坚持我穿她的外套,我坚决地不肯,正在争持之间,忽然听见外面远处传来了阵阵警报的铜锣声音还看见公路上有满载者难民向外开的汽车。这四年来,跑警报已变成了家常便饭,我已经不甚在意,对于轰炸也没有从前小时候那末害怕了,这四年中也可说是并没有什么大规模的空袭,也没有迫近的战争,湘北大战长沙会战等等我虽有所闻,但究竟总还是个孩子,对于遥远的事不甚注意。所以数年来可说是都在平静中渡过的。直到这个时侯,战争的恐怖才又重新威胁着我。 看着那些匆匆地疏散的人,想想学监讲那些话,又想想母亲的病况,我的心中起了恐慌。在短短的时间里,我已经能像成人那样地忧虑了。在太平的日子里,一个孩子需要一二年才能成熟。可是在战争和灾难中,只要短短的一天半天。虽然还不到九岁,我已经懂得很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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