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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立志小說 微曦(馮馮) 20-21(第一部)
送交者: 亦宛然 2012年05月17日06:32:17 於 [海 二 代] 發送悄悄話
長篇立志小說 微曦(馮馮) 20-21(第一部) 2012-05-17 09:30:45

20


母親說我該學習自立了。是的,我該學習自立。然而,剛剛離開母親的滋味多麼不好受呀。在學校里,我差不多每天都要哭,我覺得日子非常長,每天有做不完的事,上課下課,升旗降旗,早點自修,功課緊得要命,老師又嚴又兇,自己還要整理內務,自己打水洗臉洗澡,有這麼多的事情做,我仍然覺得日子悠長。有那末許多孩子們做我的同伴,我仍然覺得孤獨寂寞。我學習得很快,也很討老師的歡喜,然而我總是缺少歡笑,我無時不在想念着母親。
其實母親住得距我並不遠,我唸的學校距離孤兒院只有不到一里路。從我們學校的操場裡望過去,就可以看見山頂上的那座破舊的建築物。可是,我卻難得和母親見一面。她每一個星期日的上午都來看我,每一次都買些水菓餅乾來給我吃。我們學校的規定是很嚴格,學生沒有家長來領是不能出去的,通常在星期天家長們都來領孩子出去玩玩,我也極盼望母親能帶我出去。但是母親從來沒有這樣做過,她來和我盤桓不到一個小時就走了。她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星期天對於她是毫無意義的。她從來沒有休息的時間。
我的日子是難過的,生活是刻板的。天天有警報,成為唯一的刺激,我已經漸漸安於這種跑警報的生活,不怎末害怕了,非但不怕,還很希望警報,因為藉着跑警報之便,我可以在山上暫時地離開團體,溜到孤兒院外面去望一望。孤兒院的大門永遠是緊閉着的,我根本看不見裡面,也更看不見母親,但是我卻感覺到有相當滿足,隔着那扇大門,我就能想像出母親怎樣在餵嬰兒吃奶瓶,怎樣為他們換尿布,為他們洗澡,怎樣用一根帶牽着他們學走路。這些想像幫助我打發寂寞的時光,只要能夠接近地望望那扇大鐵門,我的心就滿足了,我就覺得像是見到了母親了。
四年就是這樣地過去了。四年當中,沒有什麼變動,跑警報變成了家常便飯,我已經毫不害怕,我對於父親的想念已經漸漸淡薄,而且似乎有些忘懷他了。我已經八歲。我漸漸地變得很會照顧自己,也堅強得多了。
四年來,無論天氣好壤,多大的雨,多大的風,或是多炎熱的天氣,母親每個星期天必定來看我。但是,有一次,她忽然沒有照着一向的習慣到學校來。我那一天從早上等到中午,中午又等到黃昏,一直在校門旁邊徘徊,看着那道鐵欄柵式的大門,眼巴巴地等了一整天,都沒有看見她的影子。我焦急極了,不知道她為什麼不來,我知道她是非常忙碌的,但她從來沒有忙得抽不出一個小時來和我見面的。我想她也許是生了病。想到這一點,我的心就越發不安了。學校管理的雖然很嚴格,但是那不太高的圍牆卻阻儅不住要偷跑出外面去玩的學生。我常常看見同學們在僻靜的角落踰牆而出,玩個半天,又爬進來,神不知,鬼不覺,我一向就很羨慕他們。可是我從不敢學他們的樣兒,倒不是我是那麼十足十地循規蹈矩,而是母親曾經屢屢告誡我,叫我不要違犯校規,像跳牆私自外出之類的事,校方不知道則已,知道了第一次是記大過,第二次再一個大過,第三次就要開除,假如我因跳牆外出而被逮捕着記過,我可就給母親帶來恥辱,如果我被校方開除,那此更使母親傷心了。在這個戰時的省會裡,收容小學生住校的學校只有這一傢俬立的學校,如果我從這裡給開除,那真是沒機會唸書了,我們沒有一個家,母親又忙,誰照顧我呢?基於這些瞭解,所以我一向都不敢違犯校規,儘管同學們跳牆出去,遊蕩了半天才回來,講了許多奇怪見聞,儘管他們有人溜出去看了白戲,我一直不敢跟他們走,也從來沒打算過自己會跳牆出去的。這一天,母親一直不來,天黑的時候,我實在着急了,跳牆之念忽然自心中升起。起先我只是想想而已,漸漸地,對母親的憂慮越來越強烈。我終於無法控制自己,在一個僻靜的角落裡,鼓足勇氣,爬上了牆頭。
剛剛要爬上牆頭的那一剎那真是提心弔膽的。儘管那時候天已經將近全黑了,而且週圍也沒有人,我心中仍然很害怕,左顧右盼地看了看,然後才敢爬上去。我的心緊張得要命,因為我有生以來還沒做過這一類的事。如果那時候有人遠遠地,出其不意地喝一聲,那我準會摔下來摔個半死的,我當時的緊張已經到了無法應變的程度。我究竟是個懦怯的孩子,跟別人根本無法相提並論,別人一天不知道要爬出爬進多少回呢。在那家教會學校里,在老太婆學監的管教下。教出兩種學生:一種學生是調皮無比,陽奉陰違,懂得爬牆逃學,回來還懂得圓滿地撒謊,第二種是兢兢業業,循規蹈矩,膽小如鼠,敏感懦怯而笨拙的學生,我就是屬於第二種的,我倉倉皇皇地爬上牆頭,連看都不敢回頭看,身形都沒穩住,就慌忙地向下跳。那道牆並不很高,只有六尺左右,但由於我的慌張和缺乏經驗,我差點兒摔了個半死,我的腳扭着了,兩隻手撲在地上,痛得發麻,眼前直冒金星,過了好半天才能夠復原。
我爬起來向着山上走,我的腿還在痛,走起路來一拐拐的,可是這些微的痛楚已經不放在我心上了,我一心只注意着山上。那時候天已經黑了,孤兒院的窗子射出來了燈光,山腳下面卻是黑漆漆的一片。
沒有多久我就越過了鐵道,找到那條熟悉的小路的入口,這時候我的心中開始害怕了,因為我看見那些亂墳堆在黑暗中似乎蠕蠕欲動,那些東歪西倒的墓碑,那些雖在黑暗中也仍然可以清楚看得出來的黃土新墳,那些墳頭上的紙錢,無不猙獰可怖。以前,在白天跑警報的時候,我溜到孤兒院去,經過這一段路,即使是光大化日之下,心中也有些恐懼,何況現在是伸乎不見五指的黑夜呢。在我衡動地跳牆而出之時,我並未考慮到這個問題,現在我來到這些墳地的面前,我的勇氣就完全失去了。
我進入小路以後,漸漸地,每走一步,心中的勇氣就消失了一些,走了不到二十步,我已經完全崩潰了。我忽然回頭就跑,一陣風似的衝上了鐵道,我聽見自己的沙沙鞋聲,總以為有鬼物在身後緊追,我自己嚇自己,差點兒連膽都嚇碎,魂都嚇掉了。
在鐵道上喘息了一陣子,回頭看看,並沒有什麽鬼怪,但是那些墳堆,壘壘數百,非常可怖,我再也鼓不起勇氣向前走了,一方面又惦念着山上的母親,同時又不甘心就這樣地回學校去。
怎麽辦呢?我旁徨無計,看看四面都給黑暗吞沒了,天也開始飄着毛毛雨絲,山上孤兒院的燈光並不遠,只在七八百尺以外,可是這一片陰森可怖的墳地橫在中間,怎麽辦呢?
『媽媽!』我哭了,起先是低聲地喊,漸漸就變成高聲嘶喊了,我的聲音在這曠中似乎飄轉得很遠,自己聽了更加覺得孤寂。
說起來,這真是難為情的事,那時候我已經八歲了,那麽大的孩子,居然還哭。我自以為很堅強了,然而我還是那末地軟弱。
我獨自哭喊了一會兒,覺得身上發冷,手腳都有些痙攣。我心中越發沒有了主張,我蹲下來,縮作一團。
鐵軌上忽然傳來了一陣隆隆聲音,一列火車很快地從南邊衝過來了,車頭的探射燈照亮了一大片鐵道和附近的山坡,也照現了那蒙蒙的毛毛雨。那強烈的燈光照得我眼花,可是卻增加了我的勇氣,在這黑暗的荒野中,忽然看見強烈的燈光,多麽高興啊。可惜那燈光隨着隆隆的聲音,一下子就向北飛馳而去,餘下列車的窗子的昏暗燈光,也像走馬燈般地,很快就在我面前越過,終於消失了。那隆隆的聲音也消失了,我又重新被遺棄在黑暗的荒野之中。
怎麽辦呢?難道我就在這裡蹲着過夜麽?我想了想,覺得自己實在沒有勇氣向山上走,回學校去吧!這是唯一的解決方法,於是我站起來,抬起蹲得發麻的腿。
我決定的方向是學校,可是在我舉步之時,我對母親的強烈的慮憂像刺般地刺着我的心,忽然地,就像從墳地上奔回那末地突然,我向着墳地衝上去,我仿然缺乏勇氣,我害怕得要命,但是我的心中懸念着母親,這一個念頭驅使我發狂般地向上奔跑。儘管我怕極了,我仍然向上面狂奔。
本來我還能夠沿着那條的小路跑,但是我忽然地看見幾點慘綠色的火焰在面前不遠之處閃動,我知道那是鬼火,我駭怕極了,竟然越出了小路。
『媽媽!』我一面發狂地哭喊,腳底下高低不平地亂跑。
我不知道踏過了多少個墳背,踩了多少橫在地上的腐散的破棺,和被野狗拖出來的屍骨,越是這樣,我越發慌張。到現在,事隔多年我仍然記得我曾經踩在一堆黃土新墓上,我在慌亂中閃避不及,竟從它的上面奔過,我記得非常清楚那種感覺。那時候的亂墳,都沒有真正地好好掩埋,只是將死屍隨便弄些黃土蓋過薄薄一層就算了,野狗和山鷹就將屍體拖了出來,嚼吃得狼藉不堪,我記得我一腳踩在軟棉棉的一堆東西上,底下立即嗡的一聲飛起來一大堆蒼蠅。雖然只是那末一腳,那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在當時卻使我嚇得魂都嚇掉了。那種感覺一直留存到現在。
我踉踉蹌蹌地奔跑,絆到了好幾次又爬起來,一路上哭哭喊喊,悽慘極了,好不容易,總算跑到了孤兒院的前面。
我驚魂未定,呼吸緊促,撲倒在黑色的大鐵門上,砰砰嘭嘭地亂敲,哭喊着媽媽。竟不懂得伸手去拉動門鈴的繩子。
孤兒院的那隻大狗很快地就跑過來,隔着門向我狂吠,可是沒有人來開門。我驚惶地回頭看見後面的墳地里的慘綠磷火,聽見附近的貓頭鷹夜啼,再回想起剛才的經歷,真是心膽俱裂。
『媽媽!媽媽!』我哭喊得更加厲害。我用盡平生之力搥打鐵門,手打痛了,氣力也沒有了,聲音也沙啞了,仍然沒有人來開門。沒有法子,我只能倒伏在鐵門上哭泣。
鐵門是潮濕的氷冷的,那陣氷冷一直傳到了我的全身,我顫震,我抽噎。毛毛雨漸漸下大了,冷雨淋在我的頸里,淋濕了我的頭。那隻狗毫無同情地繼續向我狂吠,這一段等待的時間是多麼漫長和可怕呀!
過了似乎很久,我的眼睛給一片閃耀着的燈光照亮了。那小窗洞開了,看門的老頭子的黃蠟般的無情的臉正望着我,他那樣子並不令人生起好感,可是,在這種情形之下,他無異就是我的救星。真怪奇,看到了人,我反而哭得更厲害了。
老頭子顯然一下子記不起來我是誰。他看了我半天還不開門。
『幹什麼?』他凌厲粗蠻地問:『你幹什麼?』
『我找媽媽!』我哽咽着說。
『這裡怎麼會有你的媽媽?』
『我媽媽是在這裡做事的!』我說。
『啊!是你?虎兒!』他恍然大悟地說:『你是虎兒嗎?』
『是的!是的!』我安心得多了,因為他知道了我是誰。
『你怎麼啦?』他的表情變了,變得非常關懷慈祥。
『我媽媽呢?』我緊張地問他。
『你媽媽?呃!……』他看看燈光中照現的雨絲:『下着雨呢!先進來吧!』
『我媽媽呢?』我又問他了。
可是他沒有回答。一陣不悅耳的門閂被拉開聲音代替了他的答覆。門打開了,他放我進去,然後他又將門關好。
那隻大狗摸到身上來,連咬帶吠,我極力躲避,沒能躲開,幸虧老頭子趕來拉住了牠。
『咬着了沒有?』他關切地問我。
『我媽媽呢?』我搖撼他我已經不在意狗咬的事了。
『哎喲!你的手給狗抓傷了!你看!流血了!』老頭子說:『趕快趕快,我們到房子裡而去,去上一點藥。』
『我不要上藥!』我叫道:『我要媽媽!你快告訴我!我媽媽在哪兒?』
『不要急!不要急!』他牽着我的手,巍巍顫顫地走:『你媽媽很好,沒有事!』
聽見這一句,我放下了心。然而我還是很疑惑,既然沒有事,為什麼要那樣地吞吞吐吐呢?
到了裡面,那白髮蒼蒼的外國修女也起來了,她披着一件斗蓬,站在門口,神色非常肅穆,看見我來了,她忽然完全地放棄了一切尊嚴,迎着跑過來,無限憐惜地擁抱我。我有些畏懼地退卻,可是已經給她抱起了。
『啊!虎兒!』她溫柔地說:『你怎麼啦?這麼晚了,自己一個人跑上山來淋得一身都是水,還受嚇了吧?你媽媽知道了不知要多傷心呢!怎麼?手還受了傷?』
『是狗抓的!』老頭子在旁邊說。
『那要趕快消毒!消毒!』院長說:『來來!』她又轉向看門的老頭子:『不是叫你把信和點心送到學校去給虎兒嗎?你沒送去?』
『我送到啦!』老頭子說:『十一點不到就送去啦!』
『他一定是沒有收到,沒有人告訴他,不然他不會跑上來的。』院長說:『你為什麼不親自交給他呢?你交給了什麼人?』
『交給門房!』他說:『我要見小虎,他們看我陌生,不讓見,說交給他們就可以了。』
『嘿!』修女哼了一聲:『怪不得。多誤事呀!』
她又問我:『門房沒有告訴你麼?』
『沒有!』我有些茫然。
『我寫了一封信,叫學校告訴你,你媽媽病了,不能來看你。』院長說:『怎麼門房竟不告訴你呢?』
『什麼?』我跳了起來:『媽媽病了?啊!媽媽!』
『是的,不要緊的!』院長裝出一個微笑:『沒有什麼要緊,很快就會好的。她不過是工作太辛苦,累倒了,幾天就好的。』
『啊!媽媽!』我放聲地哭起來:『我媽媽在那裡?我要見媽媽!』
『噓!』院長用手按我的嘴:『不要那樣高聲,你會把全院的小朋友都吵醒的!』
白髮修女的表情在慈祥中又帶看威嚴,我不敢高聲哭了,我抑壓着聲音,可是無法控制眼淚。
『我媽媽呢?』我哽咽地問。
『媽媽不在這兒。我們把她送到省立醫院去了。』院長說:『你不要擔心,她很好,沒有什麼事。』
到醫院去了?病輕還會送到醫院去嗎?我已經八歲了,我懂得很多,像這樣的解釋已經不能使我滿意。
『我要去看媽媽!』我哭着說,忽然發覺自己的聲音太高,連忙又抑下來,低聲地飲泣。
『現在天黑了不能去。』院長說:『明天再叫人帶你去吧。你不要哭!再哭我就趕你出去了。』
我不敢哭了。我順從地讓她帶我到醫務室去上藥。
那天晚上,他們沒讓我回學校去,因為雨漸漸下大了。院長將在學生宿舍里叫人為我安排一個床位,叫我睡覺,這是我唯一的一次睡在孤兒院中,和那些孤兒作伴,看見他們的自立精神,我覺得非常慚愧。看人家多麼強壯堅毅,我多麼渺小軟弱!
那群年齡比我稍大的孤兒知道我是冼姑娘的兒子以後,像一陣風般地都跑過來看我,對我非常友善。
『我有一顆方糖!』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孩子從衣袋裡摸出一個小紙包遞給我:『你吃吧!』
『我有一個橡皮椏叉,打鳥是百發百中的,』另一個十歲左右的說:『我自己做的,送給你!』
他們紛紛送東西給我。而且不等到我的同意?把禮物都放到我床上來了。我非常感激他們,然而我的心繫念着媽媽,我竟連謝謝都忘了說。幸虧他們似乎完全不在乎這一點。看見我坐在床上淌淚,他們都默默無語。
有一個最大的男孩,大概有十三歲吧。他首先打破這種沉寂的僵局,向孤兒們說:
『讓我們都跪下禱告吧,求天主庇祐我們的冼阿姨。』
孤兒們紛紛都跪下了閉上眼睛。那個大男孩跪向牆邊的一座美麗聖潔的聖母塑像,用明亮純潔的大眼睛凝視着祂,合着掌,開始背誦祈禱文。挨過一段很長的時間之後,他的眼中溢出了淚珠。
『慈悲的天主啊!』我聽見他說:『請禰庇祐我們可敬的冼姑娘,雖然她信佛教,但是她是個好媽媽,她愛我們甚於她自己的兒子,她太辛勞了不眠不休,終於突然倒了下來…………』
慈祥的院長不知什麼時候來到後面,悄悄地看了一下,在胸前劃一個十字,含着微笑,又悄悄地走了。

 

 

21

第二天,院長叫看門的老頭子送我回到學校去。
學校里正因為我失蹤一夜而弄得大家焦急萬分。那個門房是個自作聰明的傢伙,他將院長寫給我的信壓下來,他認為像我這麼大小的孩子最好不要知道母親生病的消息,至於那些食物,他卻置放在我的床鋪上,而我因為苦候母親,竟沒有回寢室去過,以致會有連夜奔上孤兒院的事發生。學監為這件事非常生氣,她把門房罵了好幾次,門房不服氣地反唇相譏,指責她星期天不在學校,並且說她才是應該負責的人。另一方面,學校又到警察局去報了案,又找了憲兵的熟人,請他們協助訪查我的下落。大家忙得一團糟,看見我給送回來了,紛亂的情形才算平定下來。
老頭子將我的經過一一地告訴學監。學監雖然並未責怪我,但是我仍然不能免被記一大過。她宣布了我被記一次大過之後,准了我一天假,讓我到省立醫立醫院去探望母親,並且由她親自帶我前往。
省立醫院在什麼地方,我一點也不知道,我只有服從地跟着學監走。她是個相當肥胖的女人,年紀大約有四十多,有一雙很兇的眼睛,一張非常刻薄的嘴,平常兇得要命,沒想到她竟會大發慈悲,為了我而走那末遠的路。我們走了很久。我已經不大弄得清楚究竟走了多久了。只覺得我們走過浮橋,到了韶關市內,經過長官部門口,又再走過另一道很長的浮橋,——都是一樣的浮橋,用木船一隻一隻地並排起來,上面鋪着木板的。我們到了黃田壩,再沿着河邊溯游而上,越過繁華的街道,竹板做的店鋪,估衣攤子,越過很多竹織批盪的洋房,到了完全荒涼的郊野。在荒野上又走了好半天,才到達一座大門,上面寫着省立醫院幾個大字。進了大門,又走了好久,才到病房。那都是些白色的魚鱗板房屋。
經過一番詢問,學監終於找着了母親的病房。
那是一問很小的房間,位置很偏僻,門口正好對着對面山坡上的幾個野墳,我看着心裡非常不舒服。
學監胖太太在那扇白色的門上輕輕敲敲,裡面有個戴着白帽子,身穿白色制服的女護士開門現身出來。問我找誰。
學監胖太太問她這是不是一位冼姑娘的病室。她說是的。
『這是她的小孩。』學監胖太太指着我說:『從學校趕來看她的。』
『等一下!』護士小姐低聲地說:『現在不能看她,她……睡着了!你們請到那邊的會客室休息休息吧!』
我們只好到一個客廳坐下。耐心地等候。我們等待了差不多有三個小時。在這三個漫長的小時裡,我的心情無時不在緊張,我很急於要見母親,卻又不敢打擾她的睡眠,我已經懂得很多事情,知道她的病勢必定不輕,否則不會被送到醫院來,我知道她的睡眠可能就是尚在昏迷之中的意思。我非常擔憂,也很害怕。我坐在那裡,不安地東張西望,窗外的樹苗,美人蕉,起伏的山崗,灰暗的天空,室內的竹製桌椅,玻璃杯,粉牆上的圖畫,看在我眼中都是寂寞的妻涼的,一切都那末地靜寂,靜寂得可怕。
學監在翻閱一些畫報,那紙張被翻動的聲音就是唯一的聲音了。
我的想像像長了翅膀,到處亂飛。一會兒,我看見母親的蠟黃的臉和枯乾的手,一會兒又看見她動也不動地躺在床上,就像是睡着了一般,我叫她,她不應,摸一摸,她的身上冰冷了,於是,我就放聲地哭,哭得力竭聲嘶,哭得發了昏,可是怎麼也哭不醒她了,然後就是有人來將她搬走,……然後就是那荒山上的黃土新墳,燒一點白紙紙錢,點一炷香,於是我又哭倒在土堆的前面…………我從此就成了孤兒了,我望着山下,一片茫茫的暮色中,家家炊煙,而我,無家可歸,竟不知何去何從……沒有人會收留我,我獨自在荒野上流浪,餓着,天氣又冷,天又黑了,荒野的墳地里到處是骷髏頭骨,到處是綠色的燐火,還有一明一滅,還有可怕的貓頭鷹的叫聲……啊!我哭了,哭得很厲害………。
漸漸我覺得有人在搖動我。
『醒醒!醒醒!』這是學監的聲音:『范小虎!別哭!別哭!你做了夢啦?』
睜開眼睛一看,胖太太正彎身瞧着我呢,我依然身在白色的客廳里。我竟在冥想中不知不覺睡着了,剛才的一切都是夢境而已。
我自己掏出手絹擦擦從夢中帶來的眼淚。這時候的我,已經相當堅強了,尤其是在陌生人的面前,我更懂得控制自己。學監雖不算很陌生,但她總是個不大可以親近的人,我在她面前是不宜露出軟弱的樣子的。在幾分鐘之內,我就恢復了正常了。
護士小姐出來了,告訴我們說我母親已經醒了,我們可以去看她,但是她警告我們不要停留太久和跟她講太多的話,說她還沒有復原。
『她得的是什麼病?』學監太太問那位小姐:『是不是很嚴重的急病?』
『她是惡性貧血和疲勞過度。』護士說:『大概不要緊的,不過,這只是初步診斷,真正的病況還沒有診斷出來。醫生還沒有告訴我們。』
『嚴重不嚴重?』
『很難說!』護士搖搖頭:『照她現在貧血的情形,只要輸血和調養休養,大概很快就可以好了。如果另外還有別的病,那就很難說了。照我看她的情形,也許另外有什麼病呢!』
她們也許認為一個八九歲的孩子不會聽得懂這些話的內容,所以毫無憚忌地談。可是我卻都聽懂了,非但聽得懂,而且還懂得擔憂,我擔心極了。
她們一面走,一面談,那段路很短,幾句話沒講完就到了。護士小姐輕輕推開房門,帶我們進去。
母親躺在床上,蓋着醫院的白色被子,她似乎已經知道了我們要來,可能是護士小姐在她醒的時候告訴她的。她的眼睛一直向門口這邊等待地注視着。看見我的時候,她微微地笑了。
她的臉瘦削得很,一些血色也沒有,雖不致於在我想像中那末像蠟一般黃,可也夠蒼白的。本來就夠高的兩頰更加顯得突出,那兩隻大眼睛也顯得更大了,她的嘴唇是發黑的,她眼睛裡一些生氣也沒有,頭髮披散地覆蓋在白色的大枕頭上面。數年來,我每一個星期天和她見面的時候,都發覺她一次比一次消瘦和蒼白,現在她竟倒下來了,變成了這個樣子,我的心中覺得非常難過,我明白,這完全是因為我的綠故,如果不是為了要賺錢來教養我,她就不必到孤兒院去做那些辛苦的事,也就不會病倒,如果沒有我,她總可以到別的地方去找比較輕鬆的事呀,譬如教音樂、教美術之類,都是很輕鬆的事,我們那位音樂女老師一天到晚快樂極了,隨便唱唱,多容易!母親的歌喉我想是不壞的,以前很小的時候,我就聽慣了她哼搖籃歌了,那聲音又柔和又慈愛,好聽極了。她是很可以做音樂教師的呀!但是音樂教師錢不多,也許不夠為我繳學費和膳宿費。所以,絲毫沒有熟人的她,只好到孤兒院去做事了,這些念頭在片刻之中,很快地閃過我的心中。我覺得很對母親不起,我覺得一切都是我的錯。母親的微笑越是慈愛,我越覺得不安,不知不覺地就哽咽流淚了。怕她看見,我又忍住了。
母親微微地笑着點頭,示意叫我過去。我走到她的身旁坐在床沿上,她從被窩裡探出一隻手,有些發抖地摸摸我的身體。
『怎麼穿這麼少衣服呢?』她的聲音很微弱:『天氣很冷呀!都快過年了!要自己保重身體呀!』
『我不冷!』我勉強地說。
『不冷!』母親說:『這孩子!冷壞了怎麼辦呢?看你的手多冰冷!媽這裡有一件多餘的外套,等一下回去的時候穿着走吧!要保重身體,保重了身體就是孝敬父母了!以後自己要當心,媽一切的指望都在你身上,你萬一有什麼三長兩短,媽將來老了倚靠誰呢?』
聽見母親說這些話,我再也忍不住了,熱淚忽然傾瀉而出,我要用手去遮臉,不讓母親看見,我明白病人是不能叫她傷心的,可是,一切都瞞不過母親,她已經都看見了。
『你哭什麼呢?』母親說:『這麼大的孩子了!再幾天過年就是九歲啦!媽什麼事都沒有,不是好好兒的嗎?你為什麼哭呢?』
我沒法子控制自己,竟伏在她的被子上痛哭起來。母親的手在我的頭髮上輕輕地撫摩,隔着頭髮我也感覺得出來她的手多麼冰涼。
學監太太也在旁邊說:『小虎!你這就不對了,你這一哭媽媽不是心裡難過嗎?』
可是她勸不住我的,沒有人能夠勸得住我,我心中有太多的,太複雜的感覺,我深深地怕失去母親,她現在雖然看起來沒事,可是我已經明白,人的生死之間只差一點點距離,我明白人比什麼都脆弱,連螞蟻都不如,我們不自主地停止了講話,靜靜諦聽。
『敵機……第一批……九架……清遠北飛……』警報播音哨紛紛地在喊着。
『又警報了!』母親說。
『這幾天很緊張呢!』學監胖太太說。
『有什麼消息嗎?』母親問她:『我這幾天都沒有看報。』
『外面又有謠言,傳說日本鬼子要北進呢!』學監說:『上一次敵機來撒了許多傳單,有人拾到看過,說是就要進攻韶關,大轟炸馬上開始。』
『都是嚇人的!』母親說:『我才不怕呢,幾年來不知說了多少次了!』
『這一次不同呢!』胖太太說:『許多機關都疏散眷屬了,許多人都走了,連軍事機關都疏散眷屬,大概是有什麼情報,證明日本人確實會來攻打吧!』
『日本人快完啦!在太平洋已經給美國人打得節節敗退,還有兩次長沙會戰他也慘敗了,還有什麼力量北進?』
『也許會垂死掙扎一下呢!』胖太太說:『人人都這樣預料,這一次大概是真的要打來了。我們學校已經準備撒退了。』
『學校也準備撤退了?』母親有些驚異。
『是的!不過還沒有作最後決定。我們立刻就要通知住校學生的家長,請他們準備應變。』
『呵?』
『你怎麼樣?』學監問母親:『你又病倒了。你——你的先生沒有來看你?』
『沒有。』母親黯然地說:『他不知道。』
『你沒有寫信給他?』
『沒有!』
『你應該寫信告訴他,或者叫護士小姐代寫,叫他來想法子安排一下呀!』
母親輕輕嘆一口氣,微弱地說:『好的!』
護士又催我們了,母親的氣色非常壞。她仍然沒有忘記叫我穿上她的外套走。
我沒有法子,只好穿上那件深紫色的短大衣,跟着學監走了。在路上,我看見滿山遍野的跑警報的人,人真的比螞蟻都不如。在那種年齡我就明白這些事,真是一種悲哀。我明白得太多了,所以我傷心。同時,母親的慈愛使我深深地感動,我的哭並不完全限於傷心。
『這孩子也的確是孝順的!』學監太太對母親說:『昨天晚上自己一個人跑到山頂去找你呢!一夜沒有回學校,害得我們全校都焦急,直到今天早晨,他才由孤兒院的院長叫人送回來!』
我可真不喜歡學監太太用的『孝順』那兩個字眼,我算是個孝順的兒子嗎?我只是愛我的母親而已。
『虎兒!』母親說:『你怎麼那麼胡來呢?媽一次不能來看你,你就偷跑出去,萬一出了事情怎麼辦呢?唉!你這個孩子!』
這個學監畢竟是個可惡的女人,因為她陪我來看母親,我本來對她已經稍為有了好感,現在這一來,她將我昨晚的事都揭出來了,我覺得這個胖太太簡直不是東西。剛剛建立起來的那一點點好感立即就消失殆盡了。我覺得這個人簡直是假慈悲,記了我一個大過,還要向母親說我的是非,真是可惡極了!
『以後不許這樣了!』母親接着又說:『你已經快九歲了,應該要懂事一點,要自立,媽不在你身邊,你就急成這樣子,那怎麼行呢?你是男孩子,不是女孩子呀!動不動就哭,不見媽媽就急,那怎麼行?男孩子是不哭的!大丈夫!流血不流淚!你還說過將來大了要當兵打鬼子呢!記得嗎?有一天在學校對媽媽說的。有流淚的兵嗎?有你這樣子軟弱的兵嗎?』
我不敢再哭了,事實上,我流過一陣眼淚以後,心中已經好過了一些。我抬起頭,自己擦乾眼淚。
『這才是男子漢呀!』母親微笑着望我:『對了,大丈夫,流血不流淚!』
話是這樣說,我可看見她的眼中泛起一層朦朧的淚水,她還在叫我別哭呢。這個媽媽,滑稽極了。
我看見她的淚溢出來,連忙用我的手絹去替她拭。
『不要操心!』母親對我說:『媽沒有什麼事,不過是偶然累倒,過幾天就好了。你安心回學校去,好好唸書,不要頑皮,要聽老師的話,以後無論怎樣,也不許擅自跑出去,知道嗎?』
『知道了!』我說,我的聲音仍未恢復正常。
『那麼就回去吧!』
我不敢違拗母親,同時那位護士小姐也在催促我們走,叫我們讓她休息。於是我們只好站起來了。
母親堅持我穿她的外套,我堅決地不肯,正在爭持之間,忽然聽見外面遠處傳來了陣陣警報的銅鑼聲音還看見公路上有滿載者難民向外開的汽車。這四年來,跑警報已變成了家常便飯,我已經不甚在意,對於轟炸也沒有從前小時候那末害怕了,這四年中也可說是並沒有什麼大規模的空襲,也沒有迫近的戰爭,湘北大戰長沙會戰等等我雖有所聞,但究竟總還是個孩子,對於遙遠的事不甚注意。所以數年來可說是都在平靜中渡過的。直到這個時侯,戰爭的恐怖才又重新威脅着我。
看着那些匆匆地疏散的人,想想學監講那些話,又想想母親的病況,我的心中起了恐慌。在短短的時間裡,我已經能像成人那樣地憂慮了。在太平的日子裡,一個孩子需要一二年才能成熟。可是在戰爭和災難中,只要短短的一天半天。雖然還不到九歲,我已經懂得很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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