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短暫的歡樂終於結束了，母親要我南下，到龍川城去參加人學考試。我並不大願意這樣做，我喜歡那種逍遙自在的野外生活。我覺得，進學校固然很重要，然而，貝嶺也有中學，母親為什麼非要我南下到龍川去不可呢？倘使在貝嶺上學多好，四五十里路的距離，我常常都可以回家，恢復我的野外生活。母親說龍川中學的規模無論如何要大一點，同時，她說：
『龍川比較接近家鄉呀！雖然也較為接近敵人，但是，敵人總有一天會被打跑的，我們總要回家的呀！』
她的理由是無可辯駁的，我服從了，可是心中頗覺怏怏。
『我知道你捨不得放下你在這裡的漁獵生活。』母親看出我的心事，她說，『可是你要知道，你一天比一天長大了，這樣子不念書玩下去，將來怎麼辦呢？不受教育是很難謀生的。』
我粗知『謀生『的意義，要尋找生活是很不容易的事，可是我想只有要一槍在手，打魚，甚至於到森林裡去打野獸，生活不就解決了？
『媽不願意你在這荒山野嶺住下去！』母親補充地說，『你再住下去就變成野人啦！』
『做泰山不很好麼？』我說，我看過野人泰山的連環圖，羨慕得不得了。
『那是幻想的！』母親說，『你是個文明人，應該回到文明的世界當中去。媽因為家裡窮，從小就沒有書念，自己深深覺得痛苦，再不能叫你也失去受教育的機會呀！』
由於救援我們的船是從龍川開來的，母親認為那一段水路已經完全沒有危險了。她決定讓我跟著回程的空船走。
『我看你近來似乎懂事得多了。』母親說，『我想你可以自己去龍川，用不著我去了。你自己沿途會照料自己的罷？』
我說會的。我有這種自信。但是我多不願意離別母親啊！雖說這是一趟平凡的別離，我心中也很難過。
『你長到這麼大，還是第一次離開媽媽到遠的地方去呢！』母親有些黯然地說，『照說媽是應該和你一同去的？不過媽的身體還沒有完全復原，一同去只怕反而增加你的麻煩，叫你無法專心考試，而且，這裡所里也有很多地方需要我。新來的醫官護士都不很熟悉這裡的情形。』
事情就這麼決定。我收拾出一個小小的包袱，跟著四舵的木船走了，臨走的時候，母親到小碼頭來送我，那時候她的步伐不很穩定呢。
『自己要小心起居飲食啊，』船離開岸邊，母親說：『不要貪玩，考完了馬上就回來，媽媽天天在盼望你啊！』
船頭轉向了。母親還在叫：『不要亂吃東西啊！』
我回頭來向她揮手，她也向我揮著。我看見她悄悄地用手帕迅速地擦一下眼睛。母親真是越來越脆弱了。我不過是去考試，只離開幾天，馬上就回來的。為什麼要難過呢？話是這樣說，我自己也覺得鼻酸了。可是我記著，我已經是『准成人』了，男子漢是不流淚的。我不能以淚眼對著這船上的許多人，這船上有好幾個船夫呢！給他們看見多難為情！
順流而下的小船，只一天多就到達東水了。到了東水，船家告訴我們不立刻到龍川去，他們要裝貨。假如我要趕路的話，就得轉乘汽船。這時候這一帶早已經脫離了敵人的掌握，交通恢復了，已經有汽船可通居老隆。
我在東水上岸，打聽一下，知道第二天早上就有汽船開往老隆。並且知道很多客人都在小客棧里等待，於是我也到這家客棧住下。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獨自旅行，獨自宿店，可是我一點兒也不覺得不安。我儼然以成人自居，想起上一次路過這裡和人家爭吵的事，覺得自己過去真是幼稚。短短的兩個月之問，我自覺已經長成了不少了。我自以為已經很有經驗了。
為了要經濟地運用我的有限的錢——那是一部份是我自己打魚挖百合頭來的，大部份是母親從來救援我們的醫官借來的——我那天只吃一頓便宜的飯，汽船的辦事處買了半價的船票之後就回客棧的大鋪上睡覺了。我不住房間，大鋪是最便宜的，雖然有難聞的臭腳味，煙味和口腔的濁臭呼吸，還有酒臭，我照樣睡著了。這些氣味加上半夜爬上身上來狂咬的臭蟲蚊子使我醒來好幾次，但是想到我可以節省兩倍的錢，我就心安理得地繼續睡下去。一直睡到天亮。
我以為汽船是準時地在八點鐘開的，誰知到了八點鐘還沒有看見船的影子，直到將近九點，她才姍姍地從南邊開來。她是晚上從老隆開出的，滿載著貨物和客人。那是一艘樣子很怪的汽船，船身不大，但是上面像蓋樓房般地弄了兩三層。使人擔心她會頭重腳輕而傾覆。然而，她的裝飾卻足以使那時候的我羨慕不已。
灰色的船頂上面有一個小小的煙筒，啪啪啪啪地噴著煙。看慣了低矮的木船，我幾乎覺得這是一座水上皇宮了。我耐心地坐在江邊傾慕地看她，回想起來，那時候的我真是土裡土氣的。像這麼一艘利用舊汽車引擎改裝的簡陋小船就把我迷住了！真是可笑的事！
接近中午的時候，貨物才卸完。乘客就一陣亂搶，搶上船去占位置。在這些行動方面我是不會居於人後的，我是個喜歡守秩序的人，可是當秩序不存在的時候，我也毫不遲疑地爭取我自己的優先權利的。慣於跑奔危險地形的我無疑有著比任何人都優厚的敏捷，我很快就跳上船，佔據了一個位置。上船的人真多，都是做生意的，籠筐扁擔和繩子塞得到處都走，還有滿船的筍乾、魚乾、蕃薯干、梨子……弄得甬道上無插足的餘地。我看見人多，怕失去自己的位置，不敢離開一步。
船開以後，我覺得興奮無比。幼年乘坐海輪的記憶已經模糊不清，這些年來我從未坐過一次汽船。這一次可真是破天荒第一遭，並且還是自己單獨旅行，我怎能不高興呢？我沒有吃午飯，只買了兩個麵包帶在身邊。我憑著小小的四方窗子，看那岸邊的景物急促轉動，一面咬嚼麵包，心中覺得快樂極了。
晚上八點多，船到了老隆。這是一個很大的商埠，沿河有三四層的高樓，街道整齊，燈光輝煌，行人很多，很有大都市的氣概。我隨著乘客上了岸，抬頭看見這些輝煌的建築和燈光，自己忽然氣怯了起來。我不知道該向什麼地方去。我發覺在窮鄉僻壤的小地方的一切勇氣都消失了。在大地方我是那麼地渺小，那末地彷徨無主。
我在碼頭站立了許久，看著所有的乘客都走開了，我還不知道應該何去何從。如果由母親帶著，我絕不會這樣彷徨。我無目的地沿著江邊走著，提著我的小包袱。我看見很多飯館，但是我被那些華麗的門面所懾住了。我不敢去投宿，我知道我身邊的那一點點錢是絕對不夠在這些旅館住一天的。
在那些大洋樓的下面的行人道上，有很多賣衣服的攤子，賣衣服的人在他們汽燈的燈光下叫賣著，手裡拿著衣服揚抖給路人看，我走過他們面前，卻沒有心情看那些攤子上亂堆的衣服。我心中很希望能找到一個廉價的旅館，有大鋪的，同時我要找一個最便宜的飯攤子吃飯，我肚子餓了，餓得很，很奇怪坐船怎麼會使人這麼容易肚子餓的。我計畫好了，只要找到合適的，不使我會怕錢不夠的地方，我就叫兩碗白飯，外加一些滷豆付干。
我那麼地想著，忽然發現一個賣衣服的人的面貌很熟悉，好像是在什麼地方看見過的。那個人也看見我了，他放下手上的衣服，停止向路人叫賣。向我走過來。
『你不是小虎嗎？』他看了我一回兒，終於叫了起來。
『啊！你是——丁班長！』我也認出來了，他就是第一次派去求救兵的丁班長。他不穿軍服了，他穿了一套唐裝，樣子很特別，我差一點認不出來。
 『是的呀！』他說，『小虎你怎麼到這兒來的呀？』
 『真的是你！丁班長！』我這一下可高興起來了，彷佛看見了親人般地高興，『你怎麼在這裡呢？』
 『我不幹了！』他的臉紅了一下，說道，『現在在這裡擺個舊衣攤。』
 『哎呀！我們都在等你帶藥帶糧回去呢！』我說，『你不知道，全所的人都病倒了，天天都在盼望你呢！』
『全所人都病倒了？』他有些吃驚，又有些羞愧地說，『真的？』
『只有我一個沒病！』我說：『病倒了好幾個人呢！假如你帶了醫官和藥回去就不會這樣了。我們……』
『啊！』他急忙地向旁邊看一眼，我這才發覺他的攤子後面有一個女人。他向這個女人說：『你看看攤子，碰到了老同事的小孩！』
我還要說下去，他搶著說：『你還沒有吃飯吧？』
我點點頭。
『走！我帶你去吃飯。』
在路上我把黃埠一切的詳細情形告訴了他。他問我到老隆的來意，我也告訴他了。他問我我們所里是不是會搬到這邊來，我說沒有聽說。他才放下心。
『你今晚就到我家住吧！』他說，『不過你別對我老婆講什麼話。她問你你也不要講，明天上午我們是不做生意的，我帶你去找一個朋友。他的老婆是在龍川中學教書的。叫他關照一下，那就沒有問題了。』
他帶我到一家小館子裹，叫了一客客飯給我，我吃飽以後他就帶我到他的家去，他家住在一座破木樓上，那木樓像一座下等旅館，有很多房間，亂七八糟。他的房問很小，只有一隻鋪木板床，幸好地板很乾淨，他替我在地板上鋪一張草蓆，讓我睡覺。然後他又出去賣衣服，直到深夜他才和那個女人回來。那大雜院也同時喧鬧起來了，原來住客多半像他這樣的『估衣客』，都是半夜才回家的。
那個女人嘟嘟濃濃地講了些什麼話。丁班長好像很不耐煩，說了她幾句，他們以為我睡熟了，其實我已經醒過來，不過是仍然裝睡而已。那女人的話我聽不太懂，可是丁班長的話是聽懂的。
『明天就送他去龍川了，』他對女人說，『你少囉嗦！他一個小孩子，什麼都不懂，照料他一天半天有什麼關係呢？』
我知道那個女人嫌我了。我索性裝睡到底，不理她。心中可有些生氣。
第二天早上，丁班長很早就起來，帶我出走，並且叫我帶上行李。臨走的時候，那個女人裝起一副笑臉，說：『有空來坐呀！』，我隨便說一聲謝謝。心中想，我要再來才怪呢。
丁班長帶我見的人是一個司機，是個高高大大的中年人，人很慷慨，丁班長把話一講，他就立刻答應了。
『那完全沒有問題！沒問題！』他拍拍胸膛，『包在我身上！叫我老婆去講一聲就行了！不過考試還是要參加的，』
『什麼時候考試，知道吧？』
『還有兩三天。』司機說。
『那……』丁班長說：『老黃，你索性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你那宿舍里找個床位給這孩子住幾天吧？我家裡那個婆娘囉嗦得很，這小孩沒有錢。看老朋友面上，你代為照應照應吧！』
『簡單！簡單！』司機說，『公司宿舍常有空鋪位，吃飯跟著大家吃就是了！』
『那我就把他託付給你了！』
『沒有問題！包在我姓黃的身上！』
這位黃先生很愛講話，愛大笑，笑聲震瓦，在後來的幾天相處中，我常常看見他和別的司機談笑風生。不過並不大和我講話，大概因為我是個小孩的緣故。
    住在他們汽車公司的宿舍裹。白天那裹是靜悄悄的，到半夜的時候，司機陸陸續續地回來了，有的喝得酩酊大醉，回來大叫大閙，嘔吐狼藉，大部份則坐在架床上亂扯一頓。他們講了許多隻適合成人聽的邪話，一面講一面哈哈大笑。那些話都是使一個半知不解的小孩子好奇地要聽而又害怕的。在這幾天中，我給裝滿了一腦子的這些不潔的智識，使我對人生的另一面開始感覺到好奇。白天，我自己在街頭閒蕩，看着什麼都覺得新鮮，東看看，西看看，我帶來的幾本書，國文英文……一頁都沒翻開過，就是這樣地，帶着滿腦子幻想和好奇，和一點對黃司機的太太的倚賴，我就在第四天到龍川去應考了。
那天黃司機帶我坐了他們公司的便車到龍川去——從老隆到龍川有二十分鐘的路，如果走路要－個多小時——我們到達龍川中學的時候，人家已經開始考試考了二十五分鐘。照說我是不能參加的，但是由於黃太太的關係，我還是以路遠的理由參加了。
    參加考試的學生很多，坐滿了一座大廳，那大廳看樣子本來是一座廟，從它的紅漆圓柱和瓦底的花漆板條看得出來。我考的初一春班，那些題目都考得很難。國文的作文題是我看不懂的文言題，我牛頭不對馬嘴地勉強亂寫一番，我寫的是『我的志願』，在卷後我寫明我看不懂題目，所以自己為自己做一道題。第二節考英文，我一拿到題目紙就瞪眼了，那些填充法選擇題都是不懂的，我只做了兩道題，數學是全交白卷了。其他科目就不必說了，整整受了一天罪，總算把時間都混過去了。當初尚未來考試之前，我是懷着很大的自信的，我認為既然我能夠在龍南趕得上初一的功課，我必然也能很容易地通過考試，但是一考下來，每考一種我的自大的信心就降低一點，到考完之時，我的信心已經蕩然無存了。黃埠的兩個多月漁獵生活使我自以為無論什麼事我都是天下無敵的，誰知剛離開小天地，我的弱點便完全暴露了出來。
    像一隻鬥敗的公雞般地，我垂頭喪氣地走出考場，連看也不敢多看一眼那間學校的環境，匆匆地跑出大門。
    黃司機在他們的龍川辦事處等我，那是一個小小的房子，門口掛看大新客運公司的牌子，有一個職員在賣票。我到部裹去，沒有看見黃司機。一問，那個售票員說他臨時有必要，開車上興寧去了。臨走的時候叫他讓我在這兒等便車回龍川，仍然住在公司的宿舍裹等候放榜的消息。
『什麼時侯有車回老隆呢？』我問他。
    『恐怕要到下午七八點鐘，等從連平來的車到達以後。』
等到七八點鐘，時間這末長，還有這大半天我上哪兒去呢！
   『從這兒走路到老隆要多久呢？』我問人家。
『一個多小時。』
  『我走路回去！』
   我說要走路，一個多小時的路程正好讓我運動一下，事實上，在這段路程中，我看見的景物無一不使我傷心。我從龍州一直悔恨到老陸。我悔恨自己不用功。我很明白除非黃司機的太太真有點力量，否則就不會再出奇蹟。啊！我多麽恨我自己！都是交白卷！
    考不取，我怎麼有臉回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