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55 啊!幸福!故乡啊!我们回来了!当我离开你的时候,我只有三四岁,我在炮火中离开了你,经历了七八年的辛酸,我已经长成了少年,今天在太平当中回到你的怀抱来了! 我看见了你,你的象征——那座巍然矗立的爱群大厦,隔著老远,我就认得出来了!全船的旅客都在向你眺望,有人流下了泪,有人在喃喃自言自语。河水在我们眼下翻著波浪,我们向著你的怀抱前进! 多美的平原啊!到处都是荔枝树和香蕉树。山,在天边,不高,也不险,那边有一座美丽的山,那一个在小岗上矗立的美丽的碑,人们兴奋地指点著叫喊: 『那是中山纪念塔!』 『那是白云山!』 『那就是五层楼!』 『那就是观音山吧?』 『啊!看!海珠铁桥!』 海珠大铁桥,啊!多宏伟的工程!那些铁梁,那些巨大的桥墩!我还依稀记得呢!我记起了有一天晚上,母亲带著我在那座铁桥上站立,她望著桥下的滚滚流水,她流泪哭泣,汽车的灯光在我眼中闪来闪去,桥下的黑色波浪上面有灯光照出的桥梁的影子……就是这座铁桥!唉!七年多了!如今我们又回到这里来,又看见这座桥!奇怪,那时候母亲为什么不带我回到祖父家去呢?为什么她一定要带我离开广州?跋涉千里,历尽艰难,为了什么?就是为了去投奔父亲么?为什么她一直都不告诉我我的祖父是豪富?直到在龙南,她才讲?这些事情真有些奇怪,我想来想去也想不出答案来。不过,我并不去多想它,现在我已经长大,并且立刻就可以和祖父见面了。一切的问题,自然渐渐地会现出它的答案来的,我实在用不著操心。 『看啊!这是大沙头,这是二沙头!』 一个整洁美丽的岛屿在我们视线中出现了,有美丽如茵的草地,有漂亮的西式洋房和整洁的花园,我从来就没见过这样美的地方,这就叫做大沙头么?多奇怪的名字! 『啊!岭南大学!』那一边有人叫了起来。 顺著他们指的方向,在南岸我看见一个极其美丽的花园,树影婆娑中有许多绿色琉璃瓦红墙的宫殿。 『妈妈!』我说:『那是皇宫吧?』 『那是岭南大学的校舍。』母亲说:『不是皇宫。』 『学校有这么美呀?』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将来我可以到那里面念书吧?』 『你好好用功读书就可以,『母亲说:『岭南大学是很难考的呢!』 『我一定要考上它!』我已经被那美丽的校园所迷惑住了!我立刻就下了决心:『爷爷看见我考上,一定很高兴,他老人家会供给我念的,是不是?』 『是的。』母亲微笑著回答。 我很不明白她的声调当中为什么会有不安和冷淡的成份,不过我无暇去多想,我已经目不暇接了,广州是这么大的地方,这么美丽的城市呀!奇怪,怎么以前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呢?我仿佛是一个初次抵达的小游客。除了海珠桥和爱群,其他一切都是那末地陌生。而这是我的故乡,我诞生的地方呀! 『私立岭南大学『的六个大字,刻在一个山门似的牌坊上,下面有一个码头,很小巧美丽,泊著几艘新型的小汽船,那都是我所未见过的。 『岭南大学最好的学系是医学院和农学院。』母亲忽然对我说:『虎儿你将来到岭大来念医科吧!』 『念医科?』我有些迷糊。 『念完就做医生。』母亲说,她的声调很特别,好像是在讲给她自己听:『做医生!我的儿子将来一定要做个好医生。可以救人济世,而且永远不愁会失业……』 『是的,我将来要做医生!』我是听从母亲的意见的,我羡慕医生也已经非只一日了。我曾经立过志,要做飞将军,做李桂丹高志航,像他们那样地一次就打下十多架敌机,可是现在战争结束了。从此再不会有战争,没有敌机可打了。我不得不放弃做飞将军的宏愿。次一个选择那当然就是做济世救人的医生了。如果我是医生,那多好呀!母亲的病一定给先治好的。我要进岭南大学读医科,我差不多可以看见自己身穿白色医生制服,挂著听诊器的样子了! 我要做医生!然而,我现在才是初一的学生,一个十二岁未到的少年呀!我知道要做大医生得先念完中学,中学一共是六年!六年!呀。多么可怕!太长了!我恨不得立刻就进岭南大学才好! 『东堤!东堤!』人们在喊。 我看见了一条濒临江边的马路,路边有好看的树。河边有无数的舢板,有篷的小船,和一些很漂亮的画舫. 江面比刚才的一段似乎狭窄了一些,其实是由于两岸都有无数的船只拥簇地停泊著,显得河面狭小了。 我看见许多我从未见过的,也许是小时候见过忘了的轮船,汽船和拖船。我们的汽船在大轮船之间穿过,相形之下,我这个土包子曾经羡慕过的汽船是多么地渺小啊!那些大轮船,高大的船身,鲜明的白色或黄色的上层甲板,吊杆,桅杆,巨大的烟筒,船底的红线,气象多么雄伟,我真愿意坐著这些大轮船,乘长风破万里浪,到遥远的外国去游览啊!我做医生的志愿在几十分钟之间就动摇了。现在我被大洋船吸引住了。我似乎从小就欢喜海,也许我该做一个水手呢! 『天字码头!』有人在叫:『看啊!差不多望得见双门底呢!』 我不明白这一个码头为什么要叫做天字码头。不过我很喜欢这个名字。我看见了,那码头并不大,已经破破烂烂,它接著一条很直很长的大马路。 母亲指著大马路的一座房子,告诉我说:『那是南关戏院,你小时候妈妈曾经抱你去看过电影的。』 『我想不起来了。』我说:『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 『你怎么想得起来呢?』母亲淡淡地笑了:『你那时候才几个月大呀!』 海珠桥!啊!令我毕生难忘的大铁桥!到了!那末地巨大,崇高,我现在在你的下面穿过,抬头看见你的桥腹,平视看见漩转可怕的水流,在你的脚下汹涌回旋!海珠桥,在我所有的记忆中第一个出现的事物,第一个使我知道人生的悲哀的地方!现在我又回到你的下面来了!可是我不再悲哀!我快乐,只是有一点儿感慨。母亲的感慨必然更甚。桥啊!我流著泪离开你,今天我欢笑著回来了! 海珠桥过去了,旅客们纷纷收拾好了行李,大家都準备妥当,我知道,马上就要靠码头了。 『胡文虎永安堂!』人们叫著,指著。 我看见一座五层的大楼和一片美丽的草地。 『爱群!爱群!』许多人纷纷在叫著。 像一座小山峰一般的爱群酒店!灰黑色的十三层大楼,傲然地矗立在江边。我依稀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它了,我曾经用拙劣的简单线条绘出过它的轮廓。 『西堤码头!』 『西壕口!』 『长堤!』 『啊!大新公司!』 『海关大楼!』 那一边有人在叫:『看!白鹅潭!』 到处都是漂亮的摩天大楼,到处都是华丽巨大的轮船,我简直眼都看花了。我第一次觉得心中有骄傲的感觉:我是广州人! 船缓缓地靠了码头,一批人在码头上打著小旗子叫喊,一批苦力和伙计模样的人蜂涌上前来接旅客的行李,打著小旗的人就迅速地将一张彩色的纸片贴在旅客的皮箱上。那上面都是写著『XX旅馆』『XX旅社』的。 母亲牵著我走上码头,我的脚步还没有站稳。那些旅馆的伙计立刻就把母亲的小皮箱抢走了。 『大姑!住我地嘅旅馆啦!』那个人提著我们的行李,笑著脸说,一面不由分说,拖著我的手就走。 『不!』我对妈妈说:『我们不住旅馆,是不是?我们要回爷爷家去!爷爷会叫人来接我们的,是不是?您有打电报给爷爷吧?』 打电报通知家人来接,这还是我在船上听见别人这么说才知道的事,我立刻就应用上这个新知识了。我认为母亲必然像别人一样,会先打电报通知家里的。谁知母亲的答复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 『我没有打电报!』她说。 『咁就唔驶等啦!唔会来接嘅!』那旅馆的茶房说:『等就白等嘅唧!快的去我地旅馆休息先啦!』 那一口道地的广州话真好听!好听极了!我现在才发现,我一向讲的并不是纯粹的广州话,现在我带著一口的异乡口音,怎么好意思见爷爷呢?我真的要赶快学学才行。不要被人笑我是外省人啊! 『我们先到旅馆去住下再说吧!』母亲迟疑了一下,似乎在考虑些什么,很费了一点时间,才这样地讲。 『系咯系咯!系咁至岩嘅『(是的!是的!这样才对!)茶房说著,一面喊黄包车:『喂车仔!快的车呢位大姑去白云旅馆!(黄包车夫!快点送这位太太到白云旅馆去!)』 噢!多美的广州话!那是我的家乡话!我竟讲不来! 到了!坐上黄包车以后,我心中在想:终于到了!今天我们暂住旅馆,明天就回到爷爷家去!休息一天才去见他和奶奶也很好,我实在有些疲乏了。一付风尘仆仆的样子怎能见爷爷奶奶呢? 56 街上的事物几乎没有一件不是新奇的。那些七八层起码的西式高楼,那些宽阔的大马路,熙攘的行人,漂亮的汽车,令人目眩的窗橱陈列,巨大的广告油画……简直把我看得目瞪口呆。我真是个土包子,其实那时候的一切东西,虽然没受到太大的战争破坏,但也都是陈旧的战前产品了,如果我不是见识少,绝不会那末地出洋相的。 黄包车把我们载到一幢八层高的华丽大厦旁边停下。母亲给了车钱,我很吃惊,抬头四面看看。这幢豪华的旅馆实在是够气派,你看那扇玻璃门是自己会旋转的,还有两个穿著得非常漂亮的人——像一个外国的元帅般的——站在门边垂手侍立呢。 『这是我们的旅馆么?』我有些胆怯地问母亲。 『不是!这是新亚大酒店呀!』母亲说:『我们住的在这旁边的巷子里。』 可不是,我看错了,那大楼的玻璃门上有著『新亚大酒店『几个大字,还有英文,在小巷子的口上有一个小小牌子写著:『白云旅社由此直入。』 那巷子夹在高楼当中,很觉狭窄和黑暗。我看不见白云旅社在哪儿。可是母亲已经牵著我的手向前走了。 白云旅社大概也差不到哪儿去吧,我心中想,反正都是在高楼区域当中的。等到我看见它的时候,我才知道我的推断完全错误了。谁也想不到,在八层大楼旁边的巷子是一条石板铺的路,绕到大楼的后面,那儿有一栋古老式样的房子。虽然也是两层楼,但气派和建筑比前面的新亚就差得太远了。』白云旅社『的几个字是写在四块铁皮上的,看起来更增寒酸之感。 那个茶房真善于拉客人,他找了不少旅客,他比我们先到了,带著一辆人力车,装了好些件行李,其中有我们的箱子。现在旅社的几个茶房都跑出来了,殷殷勤勤地招呼旅客进去休息,也过来请我们。 『妈,我们为什么不住新亚呢?』我讷讷地问母亲。 『新亚太贵了!』母亲说:『我们住不起。』 『贵有什么关系?我们只住一天半天呀!并且爷爷会叫人替我们付账的,会不会?』 『爷爷还不知道我们回来呢!』母亲说。 『您早该打电报的!』我说。『您为什么不打呢?』 『打电报!』母亲近于自言自语地说一句,轻轻叹气。她也许自以为不落痕迹,但我已经看出来了。我想必定又是钱的问题,没有钱做什么事也行不通。我想了想,也就不怪她了。 我心里仍然希望能住豪华的新亚大酒店。都市是使人的虚荣心生长得最快的,我才抵达广州几分钟,立刻就妄想住最好的地方了。不过我并没有再向母亲提出,因为我忽然想到自己的衣著太土气寒碜,这个样子住进那末大派头的旅馆也很不适宜。我想在不久的将来,当我回到祖父身边成为贵介公子以后,我必定有很多的机会可以来住它的,并且还要住在最高的爱群酒家,住到最顶的一层!由于有这些想法,我就能忍耐著不再提要住新亚的事了。 白云旅社的房间事实上并不很坏,最少我有生以来就从未住过这样漂亮的地方,广州究竟是大埠头,连这三流的旅馆也是够使我这个小土包子满意的了。 母亲叫我睡一回,说晚上带我出去买衣服,打扮一下。明天一早就带我去见祖父祖母,我高兴得不得了,太兴奋,反而睡不著了,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快乐的幻想。 母亲以为我睡了,她只躺一回儿,就起来按铃叫茶房要信纸和笔墨。我看见她伏在桌上写信,不知道写给谁,她写了很久,才把信写完了。她又读一遍然后才封好,按铃叫茶房来。 『请你替我送一送这封信好码?』我听见母亲对茶房说:『车钱我给你,另外再……这个请你喝茶的。』 『送到什么地方?』 『西关多宝路。』 『西关多宝路一二四号范府。』茶房接过信封,把地址念出来:『立刻就要送去吗?』 『今晚以前送到,行吗?要等回信的!』 『没有问题。』 母亲发信给谁呢?我在猜想。是不是给爷爷和奶奶?西关不就是她以前向我讲过的我的祖居所在地码? 我不能再装睡著,我坐了起来,向母亲提出我的疑问。 『是的,那是写给你爷爷和奶奶的信。』母亲答复我说。我很奇怪地看见她的神情有些微不安的成份,我知道她内心里的不安必然比我觉察出来的更多,她一定已经企图掩饰过了。 我想起了昔年在柳州去见父亲的情形。我不免有些操心。不过我又立即自己在心中解释:那时候的情形不同,父亲显然是负有特殊的任务,他是不会不愿意见我的,他是喜欢我的,我们母子历尽艰苦辛酸,一切只是因为战争,一切和父亲都没有关系。现在战争要结束了,我们回到祖父家中,祖父毫无疑问的是会欢迎我们的,假如父亲已经回到家中,他当然也会同样地欢迎,不过我猜想父亲恐怕一时还不能回来,如果这猜想是正确的,那我和父亲见面的时间可能就要晚一点了。但,无论父亲在不在家,祖父的欢迎必然是热烈的。我知道一般来说祖父母总是比父母要慈祥和蔼得多的。 『爷爷和奶奶收到信就会派人来接我们吧?』我问母亲。 『我想会罢。』母亲似乎不敢肯定。 我可比他更具有信心。我不肯睡下去了。我急不及待地催促母亲立刻就带我出去上街买漂亮的新衣服。我已经放弃了多年来的习惯,不再考虑到该节约金钱了。我颇为悔恨昔日鱼打得太少,百合也掘得不多,否则我剩下钱来派现在的用场多好。这种想法未免太天真,但在当时我却认为是很合理的一种追悔。 『好吧,我们出去买衣服。』 母亲答应了我:『我们到大新公司去买.买完回来大概爷爷的回信来了。』 很显然地,母亲是怕在旅社里干等才答应我提前出去的。 母亲带我到外面,告拆我那条最宽最干净的马路叫太平南路,这一带大酒店林立,直到河边的这一段就叫西濠口,是广州最繁华的地方之一。西濠口这名字使我想起幼时曾经跟著大孩子唱的一段讽刺歌谣: 『西装友,执烟头,执到西濠口,烟头执唔到,被人踢罗柚。』(穿西服的,捡香烟屁股,一路捡到了西濠口,烟屁股没捡到,给人踢屁股,) 在内地穿西服的大不多,孩子们一看见洋里洋气的西服客来了就一齐唱这个歌谣,我不懂西濠口是什么地方,原来就是这里。 走到西濠口,抬头看十三层的爱群酒店,我越看越羡慕,但那些满街飞驰的汽车却又吓得我不敢举步。我真的是土包子极了。 母亲本来说上大新公司买衣服,可是在西濠口她忽然说不能去了。我问她为什么。 『你没看见吗?』母亲指著不远的那座十层的大厦。 啊!那座大厦只剩下了骨干了,看情形显然是被战火毁坏了的。 『那我们到哪儿去买呢?』我问母亲。我在内地的山野乡村里过惯了,来到这大都会里,一些主张也没有了,如果不是跟著母亲,我是寸步难行的,我这些年来的经历,并不能帮助我立即怯除自卑。』西濠口多的是大百货店。』母亲说:『随便到哪一家都可以。』 我们经过一幢巨大的建筑。我看见几个大字:『广州戏院。』门口挂著许多巨幅的电影广告油画。画的都是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女人的长裙曳地。但是坦胸露臂,有些甚至于露出整条大腿,。又有男人吻著女人。我看得心头直跳,脸上都发热了,我有生以来还没看见过这样亲昵的情形。我连忙偷偷看看母亲,看她有没有注意到我在看这些吸引人的油画。幸而她并没注意我,她正在望著前面不知道在想什么。等到她注意我的时候,我已经不再看那些油画了。 『妈,《芳魂歌》是什么意思?』我指著戏院门首的『今天放映』的一张广告,那上面有一个恐怖的人影,一堆火,有一个美丽的外国女人穿著华丽的古装长裙。 『我也不知道。』母亲说:『这是一部电影的片名就是了。』 『我们今天晚上看这场电影好码?』我真的想看电影,没看电影很多年了。 『我先看看这场电影你可不可以看。』 母亲带我走进广州戏院的大厅,看那些玻璃镜框内的照片,看了好半天,她说: 『可以看的,这是一部文艺音乐片。』 『那么我们晚上来看吧!』我高兴得要跳起来, 『好的,现在先去买衣服。』 这是很合乎逻辑的,是不是?进这样漂亮豪华的电影院当然得穿上好看的新衣服! 不久我们走进一家大百货店的童装部,母亲很细心地为我挑选了一套西装。我并不喜穿西装,从来就没穿过,我是宁愿穿水手装的,小时候我穿水手装,我仍然认为水手装最适合我,我喜欢船,喜欢水手,一穿起水手装我就非常沾沾自喜。 『没有水手装吗?』我问母亲。 『没有这样大的。』女店员说。 『水手装是三四岁小孩穿的。』母亲说。 我觉得很难为情。好像脸也热了。然而我心中很不服气,为什么我不能穿水手装呢! 我很不愿意地让店员摆布著,试穿我的新衣服。在大镜子面前,我觉得我完全成了另外一个人。短裤西装,新皮鞋、白袿子,蝴蝶领结,雪白衬衣?简直就是一个贵家子弟了!然而多拘束啊!尤其是那个领结!我认为还是水手服比较舒适一点。不过,在这一点上我是无法争持的,因为母亲说: 『去见爷爷奶奶要打扮得整整齐齐,漂漂亮亮的才行呀!你看,像这样子多好!爷爷和奶奶一看见就会喜欢的,初次见面的印象是很重要的。我们不能穿得寒寒酸酸像乞丐似的回去呀!』 是的,一点也不错,我们不能像乞丐般地回家。 『那么您穿什么呢?』我说:『您不买衣服么?』 『我也要买一点。』母亲说。 她买了,在皮鞋部她买了一双廉价皮鞋,在用品部她买了几块白手帕。可是并没买衣服。 『我还有衣服。』当我问她为什么不买衣服的时候,她这样地说。 她有几件衣服我都知道的。她那些衣服在后方来说,可以算得上不错,可是在这个大都会里就显得太寒伧啦,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把我盛装起来,而她自己却还是準备仍穿那些旧土布衣服。也许这又是钱的缘故了!我心中想。我不敢再问,同时开始后悔曾经提出要看电影的要求,那样豪华的戏院,不用说买票是要花不少钱的。可是,我很快又自己获得安慰:明天就要见到豪富的爷爷啦,怕什么呢? 母亲提著装著我的新衣的纸盒,带我在百货公司里游览一回。然后带我去理发。在理发厅,那些华丽的设备像百货部的琳瑯满目的陈设同样地迷惑了我,使我眼花缭乱。穿著白色西装打著领结的理发师走过来替我理发,把我吓了一跳。我还以为他是个绅士呢!那电动发剪开始在我头上工作的时候,更使我惊异不止。 电动发剪!那真是不得了的新发明!多年后的现在回想起来,我那时候可是土头土脑极了。 回到旅社,母亲问茶房那封信有回信了没有。 『还没有空送去呢,大姑。』茶房说:『你说晚上以前送去就行的嘛,等一下就送去。』 『千万别忘记了啊!』母亲嘱咐他说:『我晚上回来就要等著看回信的。』 『没问题!没问题!你放心啦!』茶房说。 从外表看来母亲并不著急,然而我可以感觉得到她是著急的。她一定急于要看回信。可是她再没提这件事,她若无其事地带我到外面去吃饭。我穿上我的新衣服,头发梳得光亮,本来是要留到明天才穿了去见爷爷的,但是不知什么缘故,母亲叫我穿著好。也许她认为我应该先穿习惯一点,也许她认为从今而后,我就是应该打扮得好好的。我自己也这样想,所以我就不反对了。她自己穿上她最好的一件浅蓝色旗袍,穿上她的新鞋子。在漂亮的蓝星餐厅里,她点了鸡丝饭,和冬菇鲍鱼,我有生以来从未尝过这样美味的菜肴,也从未进入过这样豪华的餐厅。在那柔和的橙色壁灯的灯光下面,在棕榈树装饰著的角落的一张桌子上,我第一次拿起叉子,兴奋而紧张地吃下这一顿并非西餐的饭菜,而我却以为已经尝过了西餐了。 在吃饭当中,母亲表现得很愉快,饭后她履行诺言,带我上『广州戏院『去看电影. 那座电影院可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进入的大电影院?在今天想起来那本不应什么了不起,然而对于当时的我却无异是进了巴黎歌剧院那一类的富丽堂皇戏院一般了。光看电影院门外的七彩霓虹灯光和一连串停在路边的小汽车,那就足够使我神迷目眩啦。一个十一岁多的少年,对于这些东西,除了羡慕之外,还懂得什么呢? 我很庆倖自己有那么豪富的祖父,我想下一次当我再来看电影的时候,无疑地是会有小汽车送来的,而且我的汽车也必然会比人家的漂亮,最少也不会比他们的旧式。 那张电影片子『芳魂歌』是彩色的,我以前从未看过彩色电影。这一下可真把我迷住了。说实在的,我最后一次看电影是在曲江,看的都是黑白片,事隔几年,我差点儿连电影是什么都忘了。我从来没想到看电影有这么好的享受。以后我可是每天晚上,都要来看电影了。爷爷必定会允许我的,他总会使他的饱经折磨的孙儿享受一番罢?看看电影对于他来说当然不会是什么负担的。 『芳魂歌』的故事我看不大懂,因为是全是讲英文的,我一句也听不懂。而且我这个在后方只看惯话剧的小土包子也不能一下子就适应了外国电影的太快的节奏,往往在没有弄清楚这一个镜头之前,另一个镜头已经出现而又消失了。我开始感觉到外国电影与中国的慢节奏不相同。同时我很快地就爱上了那些绚烂的彩色,服装和盛大豪华的场面。尤其使我感动的片中的美丽女主角的歌声,她在大歌剧院中所唱的女高音留给我很深的印象,我觉得很好听。我想当我将来到外国去留学的时候,我必然会到歌剧院去听这些高雅的歌唱的,大概到十八岁我就可以去留学了。十八岁还有六年呢,多悠长的时间!也许我可以要求祖父提早送我出国去留学罢?只要我的成绩好,他一定肯的。我在银幕上出现尽是讲话的冷场时胡思乱想,这个戏是一出悲剧?可是我并不觉得有多悲,因为我太兴奋了。我高高兴兴地看著。到散场以后,高高兴兴地跟母亲走出人丛。 这真是值得庆祝纪念的日子,只有一夜,我从此就要置身于这个繁华世界之中了。看,那繁华的西濠口,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光在闪耀转动,马路上汽车来回飞驰,车后的红灯在空气中划出一道道的红线,高耸入云的大厦上传出柔和的音乐,珠江河面上灯火辉煌,管弦嗷嘈,我感动极了,这是真实的吗?是的,一点儿也不假,我是这个美丽的大都会中的一份子了。我是广州人!再没有苦难!再没有战争,只有幸福,只有太平!只有财富!多值得庆祝的幸福日子的前夕啊!从明天起,我就常常可么享受这个繁华世界了! 我们在街上漫步,慢慢地走向旅社。一路上母亲对于我发出的问题简直穷于应付,我看见什么都要问。 这大都会的一切对于我都是新奇的,都是无比的诱惑。 回到旅社,母亲问茶房那信送出了没有。 『已经送到了。』茶房回答说。 『回信呢?』 『没有回信。』 『我说了要回信的。你为什么不等呢?』母亲紧张地问他:『你见到了人没有?』 『见到的,『茶房说:『那个人说:没有这个人!』 『地址错了?』母亲急急地追问。 『没错,不过他说,收信人早已经就不在了。』 『不在?到什么——』 『死了好几年了!』 『什么?』母亲的脸色陡然变成了惨白。 『是——是谁死了?』我忍不住提出了问题。 『爷爷和奶奶!』母亲很软弱地说:『虎儿,我的儿子……你好命苦……』她的泪珠溢了出来了。』都是……妈妈命运不好!累了你……』 爷爷己经死了好几年了?这真是晴天霹雳!我刚刚才窥见幸福的大门啊!那扇门,到头来才知道,始终不是为我开的。 对于从未见面的爷爷和奶奶,我在幻想中所付出的感情已经太多,这比当年付出给父亲的还多,我的一切的希望,现在都已成为泡影了,我像是一个爬上悬空垂立的绳子的人,爬到了顶端,忽然地,魔术失灵,从空中掉了下来。 任我曾经怎样坚强,任我曾经历过千山万水,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我崩溃了。我扑倒在床上痛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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