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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志小說 微曦 第二部 鬱雲 (55-56)馮馮
送交者: 亦宛然 2012年07月19日13:19:30 於 [海 二 代] 發送悄悄話
立志小說 微曦 第二部 鬱雲 (55-56)馮馮 2012-07-19 16:17:51
55
    啊!幸福!故鄉啊!我們回來了!當我離開你的時候,我只有三四歲,我在炮火中離開了你,經歷了七八年的辛酸,我已經長成了少年,今天在太平當中回到你的懷抱來了!
    我看見了你,你的象徵——那座巍然矗立的愛群大廈,隔著老遠,我就認得出來了!全船的旅客都在向你眺望,有人流下了淚,有人在喃喃自言自語。河水在我們眼下翻著波浪,我們向著你的懷抱前進!
    多美的平原啊!到處都是荔枝樹和香蕉樹。山,在天邊,不高,也不險,那邊有一座美麗的山,那一個在小崗上矗立的美麗的碑,人們興奮地指點著叫喊:
    『那是中山紀念塔!』
『那是白雲山!』
    『那就是五層樓!』
    『那就是觀音山吧?』
    『啊!看!海珠鐵橋!』
  海珠大鐵橋,啊!多宏偉的工程!那些鐵梁,那些巨大的橋墩!我還依稀記得呢!我記起了有一天晚上,母親帶著我在那座鐵橋上站立,她望著橋下的滾滾流水,她流淚哭泣,汽車的燈光在我眼中閃來閃去,橋下的黑色波浪上面有燈光照出的橋梁的影子……就是這座鐵橋!唉!七年多了!如今我們又回到這裡來,又看見這座橋!奇怪,那時候母親為什麼不帶我回到祖父家去呢?為什麼她一定要帶我離開廣州?跋涉千里,歷盡艱難,為了什麼?就是為了去投奔父親麼?為什麼她一直都不告訴我我的祖父是豪富?直到在龍南,她才講?這些事情真有些奇怪,我想來想去也想不出答案來。不過,我並不去多想它,現在我已經長大,並且立刻就可以和祖父見面了。一切的問題,自然漸漸地會現出它的答案來的,我實在用不著操心。
   『看啊!這是大沙頭,這是二沙頭!』
    一個整潔美麗的島嶼在我們視線中出現了,有美麗如茵的草地,有漂亮的西式洋房和整潔的花園,我從來就沒見過這樣美的地方,這就叫做大沙頭麼?多奇怪的名字!
    『啊!嶺南大學!』那一邊有人叫了起來。
    順著他們指的方向,在南岸我看見一個極其美麗的花園,樹影婆娑中有許多綠色琉璃瓦紅牆的宮殿。
    『媽媽!』我說:『那是皇宮吧?』
    『那是嶺南大學的校舍。』母親說:『不是皇宮。』
    『學校有這麼美呀?』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將來我可以到那裡面念書吧?』
    『你好好用功讀書就可以,『母親說:『嶺南大學是很難考的呢!』
    『我一定要考上它!』我已經被那美麗的校園所迷惑住了!我立刻就下了決心:『爺爺看見我考上,一定很高興,他老人家會供給我念的,是不是?』
    『是的。』母親微笑著回答。
    我很不明白她的聲調當中為什麼會有不安和冷淡的成份,不過我無暇去多想,我已經目不暇接了,廣州是這麼大的地方,這麼美麗的城市呀!奇怪,怎麼以前我一點兒也不知道呢?我仿佛是一個初次抵達的小遊客。除了海珠橋和愛群,其他一切都是那末地陌生。而這是我的故鄉,我誕生的地方呀!
    『私立嶺南大學『的六個大字,刻在一個山門似的牌坊上,下面有一個碼頭,很小巧美麗,泊著幾艘新型的小汽船,那都是我所未見過的。
    『嶺南大學最好的學系是醫學院和農學院。』母親忽然對我說:『虎兒你將來到嶺大來念醫科吧!』
    『念醫科?』我有些迷糊。
『念完就做醫生。』母親說,她的聲調很特別,好像是在講給她自己聽:『做醫生!我的兒子將來一定要做個好醫生。可以救人濟世,而且永遠不愁會失業……』
    『是的,我將來要做醫生!』我是聽從母親的意見的,我羨慕醫生也已經非只一日了。我曾經立過志,要做飛將軍,做李桂丹高志航,像他們那樣地一次就打下十多架敵機,可是現在戰爭結束了。從此再不會有戰爭,沒有敵機可打了。我不得不放棄做飛將軍的宏願。次一個選擇那當然就是做濟世救人的醫生了。如果我是醫生,那多好呀!母親的病一定給先治好的。我要進嶺南大學讀醫科,我差不多可以看見自己身穿白色醫生制服,掛著聽診器的樣子了!
    我要做醫生!然而,我現在才是初一的學生,一個十二歲未到的少年呀!我知道要做大醫生得先念完中學,中學一共是六年!六年!呀。多麼可怕!太長了!我恨不得立刻就進嶺南大學才好!
    『東堤!東堤!』人們在喊。
    我看見了一條瀕臨江邊的馬路,路邊有好看的樹。河邊有無數的舢板,有篷的小船,和一些很漂亮的畫舫.
    江面比剛才的一段似乎狹窄了一些,其實是由於兩岸都有無數的船隻擁簇地停泊著,顯得河面狹小了。
我看見許多我從未見過的,也許是小時候見過忘了的輪船,汽船和拖船。我們的汽船在大輪船之間穿過,相形之下,我這個土包子曾經羨慕過的汽船是多麼地渺小啊!那些大輪船,高大的船身,鮮明的白色或黃色的上層甲板,吊杆,桅杆,巨大的煙筒,船底的紅線,氣象多麼雄偉,我真願意坐著這些大輪船,乘長風破萬里浪,到遙遠的外國去遊覽啊!我做醫生的志願在幾十分鐘之間就動搖了。現在我被大洋船吸引住了。我似乎從小就歡喜海,也許我該做一個水手呢!
    『天字碼頭!』有人在叫:『看啊!差不多望得見雙門底呢!』
    我不明白這一個碼頭為什麼要叫做天字碼頭。不過我很喜歡這個名字。我看見了,那碼頭並不大,已經破破爛爛,它接著一條很直很長的大馬路。
    母親指著大馬路的一座房子,告訴我說:『那是南關戲院,你小時候媽媽曾經抱你去看過電影的。』
    『我想不起來了。』我說:『一點兒也想不起來了!』
    『你怎麼想得起來呢?』母親淡淡地笑了:『你那時候才幾個月大呀!』
海珠橋!啊!令我畢生難忘的大鐵橋!到了!那末地巨大,崇高,我現在在你的下面穿過,抬頭看見你的橋腹,平視看見漩轉可怕的水流,在你的腳下洶湧迴旋!海珠橋,在我所有的記憶中第一個出現的事物,第一個使我知道人生的悲哀的地方!現在我又回到你的下面來了!可是我不再悲哀!我快樂,只是有一點兒感慨。母親的感慨必然更甚。橋啊!我流著淚離開你,今天我歡笑著回來了!
海珠橋過去了,旅客們紛紛收拾好了行李,大家都準備妥當,我知道,馬上就要靠碼頭了。
    『胡文虎永安堂!』人們叫著,指著。
    我看見一座五層的大樓和一片美麗的草地。
   『愛群!愛群!』許多人紛紛在叫著。
    像一座小山峰一般的愛群酒店!灰黑色的十三層大樓,傲然地矗立在江邊。我依稀記得,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它了,我曾經用拙劣的簡單線條繪出過它的輪廓。
    『西堤碼頭!』
    『西壕口!』
    『長堤!』
    『啊!大新公司!』
    『海關大樓!』
那一邊有人在叫:『看!白鵝潭!』
    到處都是漂亮的摩天大樓,到處都是華麗巨大的輪船,我簡直眼都看花了。我第一次覺得心中有驕傲的感覺:我是廣州人!
    船緩緩地靠了碼頭,一批人在碼頭上打著小旗子叫喊,一批苦力和夥計模樣的人蜂湧上前來接旅客的行李,打著小旗的人就迅速地將一張彩色的紙片貼在旅客的皮箱上。那上面都是寫著『XX旅館』『XX旅社』的。
    母親牽著我走上碼頭,我的腳步還沒有站穩。那些旅館的夥計立刻就把母親的小皮箱搶走了。
    『大姑!住我地嘅旅館啦!』那個人提著我們的行李,笑著臉說,一面不由分說,拖著我的手就走。
    『不!』我對媽媽說:『我們不住旅館,是不是?我們要回爺爺家去!爺爺會叫人來接我們的,是不是?您有打電報給爺爺吧?』
    打電報通知家人來接,這還是我在船上聽見別人這麼說才知道的事,我立刻就應用上這個新知識了。我認為母親必然像別人一樣,會先打電報通知家裡的。誰知母親的答覆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
    『我沒有打電報!』她說。
『咁就唔駛等啦!唔會來接嘅!』那旅館的茶房說:『等就白等嘅唧!快的去我地旅館休息先啦!』
那一口道地的廣州話真好聽!好聽極了!我現在才發現,我一向講的並不是純粹的廣州話,現在我帶著一口的異鄉口音,怎麼好意思見爺爺呢?我真的要趕快學學才行。不要被人笑我是外省人啊!
    『我們先到旅館去住下再說吧!』母親遲疑了一下,似乎在考慮些什麼,很費了一點時間,才這樣地講。
    『系咯系咯!系咁至岩嘅『(是的!是的!這樣才對!)茶房說著,一面喊黃包車:『餵車仔!快的車呢位大姑去白雲旅館!(黃包車夫!快點送這位太太到白雲旅館去!)』
    噢!多美的廣州話!那是我的家鄉話!我竟講不來!
    到了!坐上黃包車以後,我心中在想:終於到了!今天我們暫住旅館,明天就回到爺爺家去!休息一天才去見他和奶奶也很好,我實在有些疲乏了。一付風塵僕僕的樣子怎能見爺爺奶奶呢?
                                          56
    街上的事物幾乎沒有一件不是新奇的。那些七八層起碼的西式高樓,那些寬闊的大馬路,熙攘的行人,漂亮的汽車,令人目眩的窗櫥陳列,巨大的廣告油畫……簡直把我看得目瞪口呆。我真是個土包子,其實那時候的一切東西,雖然沒受到太大的戰爭破壞,但也都是陳舊的戰前產品了,如果我不是見識少,絕不會那末地出洋相的。
  黃包車把我們載到一幢八層高的華麗大廈旁邊停下。母親給了車錢,我很吃驚,抬頭四面看看。這幢豪華的旅館實在是夠氣派,你看那扇玻璃門是自己會旋轉的,還有兩個穿著得非常漂亮的人——像一個外國的元帥般的——站在門邊垂手侍立呢。
    『這是我們的旅館麼?』我有些膽怯地問母親。
    『不是!這是新亞大酒店呀!』母親說:『我們住的在這旁邊的巷子裡。』
    可不是,我看錯了,那大樓的玻璃門上有著『新亞大酒店『幾個大字,還有英文,在小巷子的口上有一個小小牌子寫著:『白雲旅社由此直入。』
  那巷子夾在高樓當中,很覺狹窄和黑暗。我看不見白雲旅社在哪兒。可是母親已經牽著我的手向前走了。
白雲旅社大概也差不到哪兒去吧,我心中想,反正都是在高樓區域當中的。等到我看見它的時候,我才知道我的推斷完全錯誤了。誰也想不到,在八層大樓旁邊的巷子是一條石板鋪的路,繞到大樓的後面,那兒有一棟古老式樣的房子。雖然也是兩層樓,但氣派和建築比前面的新亞就差得太遠了。』白雲旅社『的幾個字是寫在四塊鐵皮上的,看起來更增寒酸之感。
那個茶房真善於拉客人,他找了不少旅客,他比我們先到了,帶著一輛人力車,裝了好些件行李,其中有我們的箱子。現在旅社的幾個茶房都跑出來了,殷殷勤勤地招呼旅客進去休息,也過來請我們。
『媽,我們為什麼不住新亞呢?』我訥訥地問母親。
    『新亞太貴了!』母親說:『我們住不起。』
    『貴有什麼關係?我們只住一天半天呀!並且爺爺會叫人替我們付賬的,會不會?』
    『爺爺還不知道我們回來呢!』母親說。
    『您早該打電報的!』我說。『您為什麼不打呢?』
    『打電報!』母親近於自言自語地說一句,輕輕嘆氣。她也許自以為不落痕跡,但我已經看出來了。我想必定又是錢的問題,沒有錢做什麼事也行不通。我想了想,也就不怪她了。
    我心裡仍然希望能住豪華的新亞大酒店。都市是使人的虛榮心生長得最快的,我才抵達廣州幾分鐘,立刻就妄想住最好的地方了。不過我並沒有再向母親提出,因為我忽然想到自己的衣著太土氣寒磣,這個樣子住進那末大派頭的旅館也很不適宜。我想在不久的將來,當我回到祖父身邊成為貴介公子以後,我必定有很多的機會可以來住它的,並且還要住在最高的愛群酒家,住到最頂的一層!由於有這些想法,我就能忍耐著不再提要住新亞的事了。
    白雲旅社的房間事實上並不很壞,最少我有生以來就從未住過這樣漂亮的地方,廣州究竟是大埠頭,連這三流的旅館也是夠使我這個小土包子滿意的了。
    母親叫我睡一回,說晚上帶我出去買衣服,打扮一下。明天一早就帶我去見祖父祖母,我高興得不得了,太興奮,反而睡不著了,躺在床上滿腦子都是快樂的幻想。
    母親以為我睡了,她只躺一回兒,就起來按鈴叫茶房要信紙和筆墨。我看見她伏在桌上寫信,不知道寫給誰,她寫了很久,才把信寫完了。她又讀一遍然後才封好,按鈴叫茶房來。
『請你替我送一送這封信好碼?』我聽見母親對茶房說:『車錢我給你,另外再……這個請你喝茶的。』
『送到什麼地方?』
    『西關多寶路。』
    『西關多寶路一二四號范府。』茶房接過信封,把地址念出來:『立刻就要送去嗎?』
    『今晚以前送到,行嗎?要等回信的!』
    『沒有問題。』
    母親發信給誰呢?我在猜想。是不是給爺爺和奶奶?西關不就是她以前向我講過的我的祖居所在地碼?
    我不能再裝睡著,我坐了起來,向母親提出我的疑問。
    『是的,那是寫給你爺爺和奶奶的信。』母親答覆我說。我很奇怪地看見她的神情有些微不安的成份,我知道她內心裡的不安必然比我覺察出來的更多,她一定已經企圖掩飾過了。
我想起了昔年在柳州去見父親的情形。我不免有些操心。不過我又立即自己在心中解釋:那時候的情形不同,父親顯然是負有特殊的任務,他是不會不願意見我的,他是喜歡我的,我們母子歷盡艱苦辛酸,一切只是因為戰爭,一切和父親都沒有關係。現在戰爭要結束了,我們回到祖父家中,祖父毫無疑問的是會歡迎我們的,假如父親已經回到家中,他當然也會同樣地歡迎,不過我猜想父親恐怕一時還不能回來,如果這猜想是正確的,那我和父親見面的時間可能就要晚一點了。但,無論父親在不在家,祖父的歡迎必然是熱烈的。我知道一般來說祖父母總是比父母要慈祥和藹得多的。
『爺爺和奶奶收到信就會派人來接我們吧?』我問母親。
    『我想會罷。』母親似乎不敢肯定。
    我可比他更具有信心。我不肯睡下去了。我急不及待地催促母親立刻就帶我出去上街買漂亮的新衣服。我已經放棄了多年來的習慣,不再考慮到該節約金錢了。我頗為悔恨昔日魚打得太少,百合也掘得不多,否則我剩下錢來派現在的用場多好。這種想法未免太天真,但在當時我卻認為是很合理的一種追悔。
   『好吧,我們出去買衣服。』 母親答應了我:『我們到大新公司去買.買完回來大概爺爺的回信來了。』
    很顯然地,母親是怕在旅社裡乾等才答應我提前出去的。
    母親帶我到外面,告拆我那條最寬最乾淨的馬路叫太平南路,這一帶大酒店林立,直到河邊的這一段就叫西濠口,是廣州最繁華的地方之一。西濠口這名字使我想起幼時曾經跟著大孩子唱的一段諷刺歌謠:
    『西裝友,執煙頭,執到西濠口,煙頭執唔到,被人踢羅柚。』(穿西服的,撿香煙屁股,一路撿到了西濠口,煙屁股沒撿到,給人踢屁股,)
    在內地穿西服的大不多,孩子們一看見洋里洋氣的西服客來了就一齊唱這個歌謠,我不懂西濠口是什麼地方,原來就是這裡。
走到西濠口,抬頭看十三層的愛群酒店,我越看越羨慕,但那些滿街飛馳的汽車卻又嚇得我不敢舉步。我真的是土包子極了。
    母親本來說上大新公司買衣服,可是在西濠口她忽然說不能去了。我問她為什麼。
『你沒看見嗎?』母親指著不遠的那座十層的大廈。
啊!那座大廈只剩下了骨幹了,看情形顯然是被戰火毀壞了的。
  『那我們到哪兒去買呢?』我問母親。我在內地的山野鄉村里過慣了,來到這大都會裡,一些主張也沒有了,如果不是跟著母親,我是寸步難行的,我這些年來的經歷,並不能幫助我立即怯除自卑。』西濠口多的是大百貨店。』母親說:『隨便到哪一家都可以。』
    我們經過一幢巨大的建築。我看見幾個大字:『廣州戲院。』門口掛著許多巨幅的電影廣告油畫。畫的都是金髮碧眼的外國人。女人的長裙曳地。但是坦胸露臂,有些甚至於露出整條大腿,。又有男人吻著女人。我看得心頭直跳,臉上都發熱了,我有生以來還沒看見過這樣親昵的情形。我連忙偷偷看看母親,看她有沒有注意到我在看這些吸引人的油畫。幸而她並沒注意我,她正在望著前面不知道在想什麼。等到她注意我的時候,我已經不再看那些油畫了。
    『媽,《芳魂歌》是什麼意思?』我指著戲院門首的『今天放映』的一張廣告,那上面有一個恐怖的人影,一堆火,有一個美麗的外國女人穿著華麗的古裝長裙。
    『我也不知道。』母親說:『這是一部電影的片名就是了。』
『我們今天晚上看這場電影好碼?』我真的想看電影,沒看電影很多年了。
『我先看看這場電影你可不可以看。』
    母親帶我走進廣州戲院的大廳,看那些玻璃鏡框內的照片,看了好半天,她說:
    『可以看的,這是一部文藝音樂片。』
    『那麼我們晚上來看吧!』我高興得要跳起來,
    『好的,現在先去買衣服。』
這是很合乎邏輯的,是不是?進這樣漂亮豪華的電影院當然得穿上好看的新衣服!
    不久我們走進一家大百貨店的童裝部,母親很細心地為我挑選了一套西裝。我並不喜穿西裝,從來就沒穿過,我是寧願穿水手裝的,小時候我穿水手裝,我仍然認為水手裝最適合我,我喜歡船,喜歡水手,一穿起水手裝我就非常沾沾自喜。
    『沒有水手裝嗎?』我問母親。
    『沒有這樣大的。』女店員說。
    『水手裝是三四歲小孩穿的。』母親說。
    我覺得很難為情。好像臉也熱了。然而我心中很不服氣,為什麼我不能穿水手裝呢!
我很不願意地讓店員擺布著,試穿我的新衣服。在大鏡子面前,我覺得我完全成了另外一個人。短褲西裝,新皮鞋、白袿子,蝴蝶領結,雪白襯衣?簡直就是一個貴家子弟了!然而多拘束啊!尤其是那個領結!我認為還是水手服比較舒適一點。不過,在這一點上我是無法爭持的,因為母親說:
『去見爺爺奶奶要打扮得整整齊齊,漂漂亮亮的才行呀!你看,像這樣子多好!爺爺和奶奶一看見就會喜歡的,初次見面的印象是很重要的。我們不能穿得寒寒酸酸像乞丐似的回去呀!』
    是的,一點也不錯,我們不能像乞丐般地回家。
    『那麼您穿什麼呢?』我說:『您不買衣服麼?』
    『我也要買一點。』母親說。
    她買了,在皮鞋部她買了一雙廉價皮鞋,在用品部她買了幾塊白手帕。可是並沒買衣服。
    『我還有衣服。』當我問她為什麼不買衣服的時候,她這樣地說。
    她有幾件衣服我都知道的。她那些衣服在後方來說,可以算得上不錯,可是在這個大都會裡就顯得太寒傖啦,我不明白她為什麼要把我盛裝起來,而她自己卻還是準備仍穿那些舊土布衣服。也許這又是錢的緣故了!我心中想。我不敢再問,同時開始後悔曾經提出要看電影的要求,那樣豪華的戲院,不用說買票是要花不少錢的。可是,我很快又自己獲得安慰:明天就要見到豪富的爺爺啦,怕什麼呢?
母親提著裝著我的新衣的紙盒,帶我在百貨公司里遊覽一回。然後帶我去理髮。在理髮廳,那些華麗的設備像百貨部的琳瑯滿目的陳設同樣地迷惑了我,使我眼花繚亂。穿著白色西裝打著領結的理髮師走過來替我理髮,把我嚇了一跳。我還以為他是個紳士呢!那電動發剪開始在我頭上工作的時候,更使我驚異不止。
電動發剪!那真是不得了的新發明!多年後的現在回想起來,我那時候可是土頭土腦極了。
    回到旅社,母親問茶房那封信有回信了沒有。
    『還沒有空送去呢,大姑。』茶房說:『你說晚上以前送去就行的嘛,等一下就送去。』
    『千萬別忘記了啊!』母親囑咐他說:『我晚上回來就要等著看回信的。』
    『沒問題!沒問題!你放心啦!』茶房說。
    從外表看來母親並不著急,然而我可以感覺得到她是著急的。她一定急於要看回信。可是她再沒提這件事,她若無其事地帶我到外面去吃飯。我穿上我的新衣服,頭髮梳得光亮,本來是要留到明天才穿了去見爺爺的,但是不知什麼緣故,母親叫我穿著好。也許她認為我應該先穿習慣一點,也許她認為從今而後,我就是應該打扮得好好的。我自己也這樣想,所以我就不反對了。她自己穿上她最好的一件淺藍色旗袍,穿上她的新鞋子。在漂亮的藍星餐廳里,她點了雞絲飯,和冬菇鮑魚,我有生以來從未嘗過這樣美味的菜餚,也從未進入過這樣豪華的餐廳。在那柔和的橙色壁燈的燈光下面,在棕櫚樹裝飾著的角落的一張桌子上,我第一次拿起叉子,興奮而緊張地吃下這一頓並非西餐的飯菜,而我卻以為已經嘗過了西餐了。
    在吃飯當中,母親表現得很愉快,飯後她履行諾言,帶我上『廣州戲院『去看電影.
    那座電影院可真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進入的大電影院?在今天想起來那本不應什麼了不起,然而對於當時的我卻無異是進了巴黎歌劇院那一類的富麗堂皇戲院一般了。光看電影院門外的七彩霓虹燈光和一連串停在路邊的小汽車,那就足夠使我神迷目眩啦。一個十一歲多的少年,對於這些東西,除了羨慕之外,還懂得什麼呢?
    我很慶倖自己有那麼豪富的祖父,我想下一次當我再來看電影的時候,無疑地是會有小汽車送來的,而且我的汽車也必然會比人家的漂亮,最少也不會比他們的舊式。
    那張電影片子『芳魂歌』是彩色的,我以前從未看過彩色電影。這一下可真把我迷住了。說實在的,我最後一次看電影是在曲江,看的都是黑白片,事隔幾年,我差點兒連電影是什麼都忘了。我從來沒想到看電影有這麼好的享受。以後我可是每天晚上,都要來看電影了。爺爺必定會允許我的,他總會使他的飽經折磨的孫兒享受一番罷?看看電影對於他來說當然不會是什麼負擔的。
    『芳魂歌』的故事我看不大懂,因為是全是講英文的,我一句也聽不懂。而且我這個在後方只看慣話劇的小土包子也不能一下子就適應了外國電影的太快的節奏,往往在沒有弄清楚這一個鏡頭之前,另一個鏡頭已經出現而又消失了。我開始感覺到外國電影與中國的慢節奏不相同。同時我很快地就愛上了那些絢爛的彩色,服裝和盛大豪華的場面。尤其使我感動的片中的美麗女主角的歌聲,她在大歌劇院中所唱的女高音留給我很深的印象,我覺得很好聽。我想當我將來到外國去留學的時候,我必然會到歌劇院去聽這些高雅的歌唱的,大概到十八歲我就可以去留學了。十八歲還有六年呢,多悠長的時間!也許我可以要求祖父提早送我出國去留學罷?只要我的成績好,他一定肯的。我在銀幕上出現儘是講話的冷場時胡思亂想,這個戲是一齣悲劇?可是我並不覺得有多悲,因為我太興奮了。我高高興興地看著。到散場以後,高高興興地跟母親走出人叢。
    這真是值得慶祝紀念的日子,只有一夜,我從此就要置身於這個繁華世界之中了。看,那繁華的西濠口,五光十色的霓虹燈光在閃耀轉動,馬路上汽車來回飛馳,車後的紅燈在空氣中劃出一道道的紅線,高聳入雲的大廈上傳出柔和的音樂,珠江河面上燈火輝煌,管弦嗷嘈,我感動極了,這是真實的嗎?是的,一點兒也不假,我是這個美麗的大都會中的一份子了。我是廣州人!再沒有苦難!再沒有戰爭,只有幸福,只有太平!只有財富!多值得慶祝的幸福日子的前夕啊!從明天起,我就常常可麼享受這個繁華世界了!
    我們在街上漫步,慢慢地走向旅社。一路上母親對於我發出的問題簡直窮於應付,我看見什麼都要問。
這大都會的一切對於我都是新奇的,都是無比的誘惑。
    回到旅社,母親問茶房那信送出了沒有。
    『已經送到了。』茶房回答說。
    『回信呢?』
    『沒有回信。』
    『我說了要回信的。你為什麼不等呢?』母親緊張地問他:『你見到了人沒有?』
    『見到的,『茶房說:『那個人說:沒有這個人!』
    『地址錯了?』母親急急地追問。
    『沒錯,不過他說,收信人早已經就不在了。』
    『不在?到什麼——』
    『死了好幾年了!』
    『什麼?』母親的臉色陡然變成了慘白。
『是——是誰死了?』我忍不住提出了問題。
    『爺爺和奶奶!』母親很軟弱地說:『虎兒,我的兒子……你好命苦……』她的淚珠溢了出來了。』都是……媽媽命運不好!累了你……』
    爺爺己經死了好幾年了?這真是晴天霹靂!我剛剛才窺見幸福的大門啊!那扇門,到頭來才知道,始終不是為我開的。
    對於從未見面的爺爺和奶奶,我在幻想中所付出的感情已經太多,這比當年付出給父親的還多,我的一切的希望,現在都已成為泡影了,我像是一個爬上懸空垂立的繩子的人,爬到了頂端,忽然地,魔術失靈,從空中掉了下來。
    任我曾經怎樣堅強,任我曾經歷過千山萬水,我再也無法控制自己。我崩潰了。我撲倒在床上痛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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