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阿姨不見了
尹阿姨不見了。
本來我的感冒已經差不多了，可我還是借生病的由頭賴學，正一個人在家翻小人書，聽見外面院子裡有響動，我吃了一驚。隔了一會兒，才看見娘的影子，我馬上竄到床上，蓋住被子假裝病重。偶爾，還要來兩聲“嗯嗯啊啊”沉重的喘息聲。
娘在公社裡的毛巾廠上班，自我沒生下來起，她就早七點晚四點，到家四點半，象瑞士鐘錶一樣準時，今天剛過午，這麼早回家，大出我的意外。我儘管悶着頭，但腦子在高速旋轉，這說明我是個愛動腦子的人。
娘今天這麼不正常回家，肯定出了什麼事情。我悄悄撩開被角，仔細觀察娘的面色，又不見異常。娘停穩自行車，神色和動作都比較從容，能發生什麼事情呢，這真是讓我百思不得其解。
儘管百思不得其解，但我不敢問娘，因為我正病的不輕。
不知為什麼，一向冷若冰霜的娘，那天待我特別好，特意上灶，潽了兩個雞蛋，端到床前給我吃。我假裝有氣無力地問娘，你今天怎麼這麼早回家。
娘說，你尹阿姨不見了。
娘收拾筷碗回到灶上去，我看着娘的背影，那天的娘不是娘，背影變成了尹阿姨，胖墩墩的，走路的姿勢也換掉了，象企鵝那樣。我下意識急促地喊，娘，娘，娘。娘回過頭來看看我，我看清了娘的面孔，就不叫了。娘還是娘。娘轉過身去，繼續在灶前忙碌，我又看見了尹阿姨的姿勢動作和背影，又大聲喊叫。
娘不樂意了，惱火地回頭看我。娘一發火，我又從娘發火的神情里看到了平時熟悉的娘那種冷若冰霜的樣子，使我確信了我看到的是我的娘。
娘罵，小牌位，你燒糊塗了。
我能確信我是為了賴學才裝病的，我是為了騙潽雞蛋吃才假裝有氣無力，但我確信不了為什麼背影看見的是尹阿姨面孔看到的卻是娘，我是不是真的病了？也許，我真的沒有痊癒，被娘詈聲一罵，我犯迷糊了。
天漸漸暗了，我總是覺得尹阿姨在屋內走動，但我明明知道尹阿姨不見了，這是娘親口告訴我的。尹阿姨怎麼可能在這個屋裡呢。我不停地說服自己，這個屋裡走動的是我的娘，我的親娘。
開始，屋內還能看見晃動的人影，後來，變成了模模糊糊地一團。我腦袋發沉，肚子餓得有氣無力，娘給的那兩個潽雞蛋早已消化的沒了蹤影，我不願意再費心思，去思考屋內的是娘還是尹阿姨。
昏昏沉沉當中，聽見一身清徹的罵聲。
“老牌位，這麼晚不回家，又去那個生產隊花女知青了？”
罵聲很清脆，使我能確認這是娘的聲音。
我也十分盼望父親能早點回家，以便可以開晚飯。
娘罵起了頭，一發不可收拾，開始掃機關槍，噼噼啪啪接二連三的罵聲在屋內迴蕩，娘的罵聲產生一種連貫的力量，某種程度上使我確信，這屋內真的沒有尹阿姨，因為尹阿姨從來都是笑呵呵的，只有娘才這麼兇巴巴。看來尹阿姨真的是不見了。尹阿姨不見了，那她去哪裡了呢。
在我想尹阿姨想得頭皮發麻的時候，好不容易父親回家了。父親的回家，使我一下子發現我肚子餓了，餓得空空蕩蕩，難受極了。強烈的飢餓感使我甩掉了思考尹阿姨去了哪裡的問題，回到現實中來，“父親回家，我們就可以開飯了”。
父親不是一個人回家的。和父親一起回來的，還有尹阿姨的小官人，娘一直要我叫他苟爺叔。
苟爺叔剛踏進門，就大聲嚷嚷着說，“如果小尹找不到，我一定要找陳玉英算賬”。
苟爺叔的嗓門很大，他的憤怒，整個宅基都能聽見。我仿佛能聽見其他人家吱嘎的開門聲和探頭探腦張望的情景。
陳玉英是娘和尹阿姨廠里的廠長，我不知道苟爺叔去找她們廠長什麼事。苟爺叔這麼憤怒，肯定不是好事。
父親平時是最關心我的，今天也顧不得問我的病情，一開口就說，我們人保組去了。聽見父親說出人保組，我嚇了一跳，那是抓壞人的地方呀。
起先是不經意地聽，現在出於對父親的關心，我拔長了耳朵，聽得非常仔細。
娘表現的有點吃驚，說怎麼連你們也找到了。
苟爺叔搶着說，陳玉英個賊婆娘，冤枉小尹偷錢。
父親倒是很平靜，說人保組也沒怎麼樣，只是詢問了一下。諸如那天你在什麼地方，在做什麼事情，有誰誰誰證明之類的。完了按了個手印，就回來了。
父親的平靜讓我感到了心安。
但苟爺叔在飯頓上不依不饒，不斷咒罵着陳玉英。苟爺叔在罵，我一個人悄悄地在想着尹阿姨胖墩墩的形象。尹阿姨拿我好極了，是娘周圍阿姨當中拿我最好的，經常給東西我吃，不是糖就是蛋卷。我是真心喜歡尹阿姨。我發現今天的娘，像極了尹阿姨。我把我的感想悄悄地說給父親聽，父親白了我一眼，說你胡說八道，一個胖一個瘦，截然不同的兩個人，父親嘆了一口氣說，小鬼頭燒糊塗了，看來病的真不輕。
半夜裡我被一陣密集的說話聲驚醒了。說是密集，好像細細的聲音無休無止，綿長悠遠，象從上古時候傳到現在，窸窸窣窣，卻分外清明。
不用豎耳朵就知道，這是父親母親的對話。
一個說，你們廠里那偷了九千九百元的案子那麼難破，都一個月了也沒破案。
一個說誰知道呢，偷的人也太有心計，據說偷滿一萬，就要報省里和中央，他偏偏少偷了一百塊，這個案子縣裡就可以不上報了。
一個說，看來作案的人膽門大，心細。想不到那批人怎麼會懷疑到小尹身上，小尹是個粗魯人，連做個花邊納個鞋底也做不好，她哪有膽子去偷錢。
一個說還不是小尹貪小便宜，上次拿了廠里幾條毛巾被門衛上查出來。小尹被那批人關了幾天，今天被放出來就不見了，下午保衛科找我准我半天假就是為了找到她。
一個唉聲嘆氣，說也不知小尹現在在哪兒，不要弄人性命出來啊。
娘也嘆了口氣，說這個痴女人跑什麼呢，這一跑，就又翻冤不清了。
娘和父親各自嘆了口氣，就轉身睡覺了，周圍立即闃寂無聲。我卻怎麼也睡不着，總是覺得尹阿姨的影子在屋內晃動，但我不害怕，尹阿姨和娘一起上班，從小把我抱大的，我知道她不會害我。但在這夜半更深，尹阿姨你在哪裡呢？
天亮的時候，我朦朦朧朧看見尹阿姨站在我的床頭，朝我笑呵呵的。我喊了她一聲，“尹阿姨”，她馬上朝我招招手，我想跑過去，跑她身邊去，可發現身上一絲力氣也沒有，邁不開步子。尹阿姨看我不走過去，臉色慢慢變了，有點責備我。我心裡很急，想抓住尹阿姨，在即將抓住她衣袖的時候，胖墩墩的尹阿姨突然閃身躲開了，不知什麼緣故，一向笨拙的尹阿姨今天異常敏捷。我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醒來的時候，雖然我發現夢到了尹阿姨，但眼淚是真的。而且，我也分明聞到了尹阿姨身上的味道。床沿上還有尹阿姨胖墩墩的屁股印。我側轉翻了個身，猛然發現了枕邊兩根蛋卷，還有幾粒杏圓餅乾。自從我上了學後，我再也沒有吃過杏圓餅乾。杏圓餅乾的味道和尹阿姨的氣息混雜在一起，幾天以後還滯留在那裡。
接連幾天，我一聽見自行車鈴聲，就去爬窗戶，我都把娘當成了尹阿姨。我開始把娘當成尹阿姨的時候，怎麼看，我怎麼覺得娘真的和尹阿姨越來越像，娘的頭髮，娘的衣服，娘的動作，甚至原本截然不同的身材，也完完全全象尹阿姨。
有一次晚飯後吃藥，我說尹阿姨，沒人答應我，我抬高了嗓門叫，尹阿姨，還是沒有人理睬我，我發怒了，高喊一聲，尹阿姨，這下娘理我了，說這個小牌位，腦子燒壞了，看來這次感冒來勢兇猛，她朝我父親說，看來赤腳醫生沒用，你抽空帶他上公社衛生院看看，還有沒有治。
尹阿姨瘋了。
父親回家說尹阿姨瘋了，我一下子很緊張，看看父親，父親樣子很疲倦。平時喜歡和女知青磨嘴皮子的他難得有這么正經的面孔。我心裡徒然間萬分難過。尹阿姨是父親和苟爺叔出去找到的。找了幾天，好不容易在吳家涇的蘆葦窠里找到了她。找到她的時候，披頭散髮，尹阿姨正撕扯着蘆葦根，在嚼巴嚼巴地咬着，是父親和苟爺叔把她綁在椅子裡扛回家的。
父親說，苟爺叔咬牙切齒地發誓，“陳玉英，我要撕爛她的比”。
尹阿姨瘋了以後，小隊裡的人接二連三到我家來打探消息，我娘不勝其煩，我也覺得他們“嗡嗡嗡”的，討厭極了，每當我娘不在家的時候，我就斷然回絕他們，可能我跟我娘都不夠婉轉，有時候簡直很沖，所以小隊裡的人看看從我們這兒打探不出什麼，滿足不了他們的好奇心，對我們家就很有意見。
尹阿姨瘋了，第二年第三年，還是有人陸繹不絕前來打探，都被我家一一回絕。就此，惹惱了大家，年底分紅的時候，我們家就成了透支戶。但是好像大家對尹阿姨的事情盯住不放，有些人甚至擺出了不問清楚不罷休的勁頭，然而，娘也是個一根筋到底的人，咬住牙關不放鬆，絕不露半點口風，讓大家抱興而來失望而歸。年復一年，我家也就一直沒有摘掉透支戶的帽子。
因為要倒貼生產隊裡，我家分不到柴禾，父親去把吳家涇那片蘆葦割了，曬幹了當柴燒。因為年年透支，父親只能年復一年地砍蘆葦。我問父親，你割了蘆葦，尹阿姨再次不見的話，你讓她躲到哪兒去呢？
父親朝我面無表情地看看，沒有說話。父親很少有這樣嚴肅認真的面孔，我嚇得沒敢再問。
娘說，苟爺叔堵在廠門口，找陳玉英算賬。下班廠門口，看熱鬧的人人山人海。我心裡很同情苟爺叔，我也認為是陳玉英把尹阿姨害慘了。
過了漫長一段時間，又一晚娘回家說，尹阿姨不見了。娘再說尹阿姨不見，我已經上了初中，後來在我成長的歲月里，尹阿姨一直沒有再出現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