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六年, 當我在大阪大學見到社會調查方法論的指導教授直井優時，他提醒我在他手下不用“階級”而用“階層”的概念來研究日本社會，這也是為什麼他在文部省的中國留 學生名單中看到我的高能物理背景主動從另一個理論社會學教授手中把我收取的原因。我不久以後就明白了他的用意：戰後日本的社會· 人文科學（特別是理論）領域，馬克思主義流派占據主流地位，作為日本每十年一度的SSM（Social Stratification & Mobility）調查的1985年度調查委員會代表，直井代表的SSM 派閥正是靠計量分析方法論打垮了“日本社會階級論”學派，確立其在日本社會學界的統治地位。
“單身赴任”的直井經常與我在研究室工作到深夜，他嘲笑“階級論”學派說：他們的論文如記者寫給普通讀者的，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而我們的分析，才是社會科學。可惜，包括直井在內的整個日本社會學計量學派，都缺乏足夠的數學訓練，一直痛苦地徘徊在SSM學派開山門祖安田三朗（第一任SSM調查委員會代表）建構的測量“階層移動”（變遷）的數學錯誤上，害得我花費不少 篇幅來解釋如何在具體的數學計算中準確地表 達出社會學概念及含義。當然，這也是當前整體社會科學（特別是經濟學）的一個通病：許 多沒有基礎數學訓練的人往往端出一大堆計算 機軟件（如SPSS、SAS）得來的數字隨心所欲 地引用、誤導自己（反正沒有讀者反駁）。 SSM學派看不起日本的同行，卻很崇拜美國同行。我後來到威斯康星大學麥迪遜分校（那裡的社會學是全美第一）從事研究，把美國同行對SSM的批判轉給日本，卻得不到回復。
我花費上述篇幅介紹我研究社會階級/ 階層的背景，是因為作為一個方法論者，我很容易看到不同的背景、方法對同一問題往往得出不同的結論，而它們往往都代表一定的道理，因為社會本來就是豐富多彩的。
在日本，“階級”和“階層”表示對社會結構的不同認識方法，所以在社會調查的問卷中，往往避開這兩個用語，而只用“上”、“中 上”、“中”、“中下”、“下”的社會地位 區分讓回答者選擇。結果，有90%以上的人選擇“中上”、“中”或“中下”，這就是日本 從七十年代以來“一億總中流”（意識）現 象。這可以說是戰後自民黨長期執政的結果和基礎，特別是自從反對“美日安保條約”的鬥爭造成日本兩大對立勢力，當時的池田勇人首相提出“收入倍增計劃”把國民的注意力吸引到經濟上來，成功地滿足了國民對冰箱、電視、洗衣機、汽車等“神器”的追求，從而 “造就”了日本的中產階級。
在美國，middle class比 class、stratification 用得普及，譯為“中間階級”更為貼切，不過 用“中產階級”也不妨。但美國中產階級的形 成主要是產業化發展的自然結果，基本上把黑 人等排除在外，談不上政府的政策指導。事實上，美國社會的貧富懸殊擴大（如災後的新澳爾良沒法重建就是因為缺乏中產階級）正是它 成為“全球化”動盪震源的主要原因。
中國中產階級的形成，可以說是由中國經濟的改革開放帶來的。僅就收入而言，中國社會有很多不同職業、教育、身份背景的人達到中等收入水平。普通百姓的子女也可以通 過“社會變遷”，成為所謂中產階級。由於中國的政治改革遠遠落後於經濟改革，現階段的中國中產階級還只是基於經濟意義上的，幾乎 等同於“中等收入”階層。在中國談及“中產階級”，不可避免地引伸到敏感的政治含義。實際上馬克思列寧主義就是建立在“中產階級”縮小、兩級分化擴大的基礎上的。如果承 認中產階級的擴大，就成為“第二國際”的修正主義了。八九年，有種觀點提倡“中產階級是中國民主的基礎”，我當時就不以為然，指出納粹的支持者也有不少德國的中產階級。
避開因為政治等因素造成的“中產階 級”爭議混亂的一個方法是引入“社會地位” 概念。一個人的社會地位基本上可以由收入、職業與教育三項指標組成，或許，還可以加上 “社會關係”一項。實際上，用多維空間更能 準確地描述一個人的地位。困難在於：由三、四項指標構成的社會地位不適合“中等地位” 的討論，因為人們趨向於單維直線思維。本文的目的是豐富“中產階級”的議論而不提供一個結論。如果硬要以政策比較的角度來對中國政府提出一點建議的話，那就是，中國的中產階級的形成，一方面需要政治上的民主化（多黨競爭、新聞自由等）；另一方面，在經濟制度方面，更應該多學習日、德、法的福利保障制度而避免英美的自由放任政策，使中產階級在一個人道、和諧的中國社會中發展。
趙京，金融時報，2006年07月27日。http://m.ftchinese.com/story/001005848
讀者評論
FOCKEWULF 2008-08-26
說的粗俗點，就是中學自然課本里說的：食物鏈里的中間動物。 金字塔的中間層，太大不可能，太小就崩塌了。
zxdjzm 2006-12-12
同意趙京論文中的結論:中國中產階級的形成需要政治上的民主化和經濟上的福利保障制度.此外,還需要文化上能有一種寬容之風.首先是當清除黨同伐異的舊文化風氣.中產階級內應該是多流派思想,理念共存的的一種文化.而不僅是一種身分的標誌.
心默XINMO 2006-11-23
“馬克思列寧主義就是建立在中產階級縮小，兩極分化擴大的基礎上的”，是否說擰了？恰恰相反，馬克思主義主張的是要消除兩極分化，使全民共同富裕。您的意思是否說“正是由於中產階級縮小，兩極分化擴大”才滋生了形成馬克思主義的土壤？如是，就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