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運生解《西遊記》（11）

第七十五回寫孫悟空被三大王裝進魔瓶之中，“卻說大聖到了瓶中，將那寶貝將身束小了，索性變化蹲在當中，半晌到還陰涼。忽失聲笑道：‘這妖精外有虛名，內無實事，怎麼告誦人說他這瓶裝了人，一時三刻化為膿水？若是這般涼快，就住上七八年也無事！’咦，大聖原來不知，那寶貝裝了人，若一年不語，一年陰涼，但聞得人言，就有火來燒了。大聖未曾說完，只見滿瓶都是火焰”，孫悟空從此經受了一連串的磨難。

“自言自語”引起嚴重後果。

這段文字的作者當是因為他人沒完沒了的“自言自語”而苦惱過。

第七十六回寫豬八戒被二魔頭抓走，孫悟空前去搭救，“大聖見他那模樣，又恨他，又憐他，想道：‘他也是龍華會上一個人，但只可恨他動不動要散夥，又要攛掇師父咒我，我前日聞得沙僧說，他攢了些私房，不知可有否，等我且嚇他一下看。’即飛近他耳邊，假捏聲音，叫聲：‘豬悟能，豬悟能！’呆子道：‘晦氣呀！我這悟能自觀世音菩薩起的，自跟了唐僧，又呼做八戒，此間怎麼有人知道我的法名？’忍不住問道：‘是那個叫我？’行者道：‘是我。’呆子道：‘你是何人?’行者道：’我是勾司人。’呆子慌了道：‘長官，你是那裡來的？’行者道：‘我是五閻王差來勾你的。’呆子道：‘長官，你且回去上覆五閻王，他與我師兄孫悟空甚好，教他讓我一日兒，明日來勾罷！’行者道：‘亂說，閻王註定三更死，誰敢留人到四更！趁早跟我在，免得套上繩子扯拉。’呆子道：‘長官，那裡不是方便，看我這般嘴臉，還想活哩，死是一定死，只等一日，這妖精連我師父們都拿來，會一會，就都了賬也。’行者道：‘也罷，我這批上有三十個人，都在這中前後，等我拘完了到你，便有一日耽擱，你可有盤纏，把些兒我去。’八戒道：‘可憐阿！出家人那裡有甚麼盤纏？’行者道：‘索了去吧！’那呆子慌了道：‘長官不要索，我曉得你這繩兒叫做追命繩，索上就要斷氣。有，有，有，有便有些兒，只是不多。’行者道：‘有多少？快拿出來。’八戒道：‘可憐，可憐，這是我幾年上積來的襯錢，零零碎碎有五錢銀子，前者央了個銀匠煎成一處，他又沒天理，偷了我幾分，只得四錢六分一塊兒。在我左耳朵里揌着哩。我捆了拿不得，你自家拿去罷！’”

這段文字裡，孫悟空象徵“詐騙者”，豬八戒象徵“被詐騙者”。通過詐騙，孫悟空可以發泄對豬八戒的憤恨（“他動不動要散夥，又要攛掇師父咒我”）；想要詐騙成功，我們必需掌握有關被詐騙者的信息——如果豬八戒根本就沒有“私房”，孫悟空的詐騙到頭來就只能是白費力氣了；想要實現詐騙，必須表現出機智——孫悟空巧妙地假扮成“勾司人”，從而利用了豬八戒身陷困境的事實；想要實現詐騙，我們需要有好運氣——如果豬八戒沒有與“師父們”“會一會”的願望，孫悟空的索賄計劃就進行不下去了；想要實現詐騙，我們還必須聰明地不給被索賄者留下任何把柄——孫悟空所說“我這批上有三十個人，都在這中前後，等我拘完了到你，便有一日耽擱”，這讓豬八戒看見了希望，更是不讓豬八戒抓到反戈一擊的證據；詐騙無非是想獲得別人的錢財，你不去索賄，別人的錢財照樣會被另外的人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取走——“銀匠”就把豬八戒的銀子偷走了“幾分”。

第七十六回寫二魔王用鼻子俘虜了豬八戒，孫悟空解救豬八戒之後，去找二魔頭搏鬥，“他兩個在洞門外恨苦相持，八戒在山嘴上豎着釘耙，不來幫打，只管呆呆的看着。那妖見行者棒重，就把槍桿架住，捽開鼻子，要來卷他。行者知道他的勾當，雙手把棒橫起來往上一舉，被妖精一鼻子捲住腰胯，不曾卷手。你看他兩隻手在妖精鼻頭上丟花棒兒耍子。八戒道：‘那妖怪失智呀！卷我這夯的，就連手都捲住了；卷那個滑的，倒不捲手。他那手拿着棒，只消往鼻子裡一搠，就夠他受用了。’行者聞言，真箇把棒晃一晃，細如雞子，長有丈余，徑往他鼻孔里一搠”，孫悟空由此降服了二魔頭。

“夯”的意思是笨。“失智”的意思是傻。豬八戒說二魔王失智，因為豬八戒認為二魔王沒有想到去捲住孫悟空的手，但實際上是因為孫悟空機敏地躲過了，總之，二魔王將憤恨於豬八戒這句話，而孫悟空也將憤恨於這句話——豬八戒這是希望二魔王抓住我孫悟空啊！當豬八戒說孫悟空只消用鼻子往二魔王鼻子裡一搠“就夠他受用了”的時候，豬八戒似乎是在擔心二魔王的命運，而實際上剛好提醒了孫悟空該怎麼做，孫悟空本人卻用不着感激豬八戒，因為豬八戒的本意並不是給孫悟空出主意。總之，豬八戒最終讓敵對的雙方都恨自己，而這又是因為豬八戒笨——豬八戒也承認自己“夯”。

“笨”受到了隱秘的否定。

第七十六回寫三個魔王設計抓住了唐僧，“那城上小妖跑下，將城大開，分付各營卷旗息鼓，不許吶喊篩鑼，說：‘大王有令在前，不許嚇了唐僧，唐僧禁不得恐嚇，一嚇就肉酸不中吃了。’”

“大王”要確保唐僧不受到“恐嚇”，這是一種仁慈，但仁慈的目的不是保護弱者（唐僧）的利益，而是為了更好地吃掉弱者（唐僧）的肉。

“仁慈”受到了隱秘的否定。

第七十七回寫三個魔王活蒸唐僧師徒四人，孫悟空用神通脫身後找來北海龍王，北海龍王“將身變作一陣冷氣，吹入鍋下，盤旋圍護更沒火氣上鍋，他三人方不損命”，不曾想，豬八戒在蒸籠里說：“早先抬上來時，正合我意，我有些兒寒濕氣的病，要他騰騰，這會子反冷氣上來了。咦，燒火的長官，添上些柴便怎的，要了你的哩！”

孫悟空暗中保護唐僧等三人，這是“行善”。豬八戒有“寒濕氣的病”。孫悟空固然救了豬八戒一命，卻也多少加重了豬八戒的疾病，起碼也讓豬八戒失望過。總之，因為世界上有疾病存在，我們的“行善”就沒有絕對的價值，甚至有可能適足以害人。“疾病”受到了隱秘的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