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清平隨筆|人性邏輯58. 一元主義的實質

漢語中的“元”字，意思比較雜。像俺老漢以前的文章里，常說的“元價值學”“元倫理學”中的“元”字，其實是舶來“meta”的中譯，主要指“位於（超出）規範性之外”，強調這些學科單純從實然認知的角度，探討“價值”“倫理”方面的問題，不夾帶非認知的應然意蘊。

這樣子看，本系列專注的“人性邏輯”，就屬於“元價值學”的範疇，從最一般的角度，探討所有人生價值問題的共同特徵；“道德元理”的系列，則屬於“元倫理學”的範疇，從較特殊的角度，探討所有人倫價值問題的共同特徵。也因此，二者其實是一般與特殊的關係，尤其在堅持實然描述分析的態度上，沒啥區別，卻截然不同於，偏重應然評判訴求的“規範價值學”“規範倫理學”。

為什麼隨筆集裡，除了人性“元理”，道德“元理”這些順口的詞兒，不再用“元價值學”“元倫理學”的說法了呢？主要是考慮到這裡的“元”字，和“實然”一個意思，沒必要畫蛇添足，另外增加概念，把大傢伙繞暈了，嗯哼。

相比之下，標題里的“元”字，本土的味道就濃郁多了，主要指前一篇帖子說的“終極”，強調某種東西在優先秩序中，占有要麼本根，要麼至上，要麼二者兼具的最重要地位，因而出現衝突的情況下，不僅想要，而且能夠，同時可以，還會應當，絕對敢於，壓倒其他任何東西，無論這些東西本身，說起來有多重要。

比方說，美國的哲學家兼法學家德沃金，曾站在自由主義立場上，給了“個體權益”一個“王牌（trump）”的頭銜；他想由此顯擺的，其實就是個體權益作為終極之“元”，可以無條件凌駕於其它一切東西之上的至高地位，儘管他自己堅持的規範性核心理念，實際上是“均等這個德性，比自由也高一丟丟”……

這樣子看，任何規範性思潮，只要主張人生在世，只有一條終極正當標準，就都屬於“一元主義”的範疇了。當然嘍，這條正當標準之外，它們肯定都還會認同，其他各種各樣的其他正當標準；不過呢，這條正當標準的不同之處在於，它不是因地制宜，與時俱進地具體評判，這樣那樣的情形下，哪些好必須確保，哪些壞不可接受，哪些行為是對的，哪些行為是錯的，而是憑藉某種本根至上的終極好，圍繞對應的終極壞，劃出一條任何情形下，都不許突破的終極底線，強調任何符合這條底線的行為都正當（無論它們是不是還違反了其它正當標準），任何違反這條底線的行為都不正當（無論它們是不是還符合了其它正當標準）。看出來了吧，終極正當的“元”特別牛，不是？

所以喔，借用德沃金的詞兒說，任何一元主義思潮認同的“終極正當標準”“人間正道”“命根子”，都在其理念等級體系裡，發揮着“王牌”的效應：作為最“大”的一張牌，它總是能夠絕對性地壓倒，其它任何一張牌。

也因此，不同的一元主義思潮，彼此區別的關鍵點，不在於它們想要和諧地得到哪些好東西（它們總是處在“我想要……我還想要……我還是想要……我就是還想要……”的意欲流中，希望能夠順利地實現，五花八門的許多好東西，木有例外），而在於面對各種各樣的價值衝突時，它們到底把哪個好東西，看成了自己最想要的終極好，並且以此作為實質內容，確立了一條怎樣的終極正當標準。

比方說，先秦的儒墨兩家，想要實現的許多好東西，幾乎是一樣一樣滴，包括但不限於，父慈子孝，君惠臣忠，關愛他人，治國平天下等等；但把它倆隔開的分水嶺，僅僅集中在一點上：儒家把“孝父忠君”當成了終極性的人間正道，認為“無父無君”是不可接受的終極壞，哪怕父親偷羊殺人，也要幫着隱瞞潛逃；墨家把“不可害人”當成了終極性的人間正道，認為“惡人賊人”是不可接受的終極壞，要是君主和父親坑害了人，就應當放棄愚忠愚孝。

再比如，利己主義（自我主義，egoism）與個體主義（個人主義，individualism），看重的都是一己個體，而非團體集體的權益，僅僅靠着下面這條線，才將彼此區別開來了：利己主義把一己個體的權益，凌駕於其他個體的權益之上，用英國哲學家帕菲特的定義說就是：“一個理性的（rational）行為主體，應當賦予自己的利益至高無上的權重，其他人無論付出怎樣的代價，也不足惜”；個體主義則認為，不僅自己的應得權益，而且其他個體的應得權益，同樣不容侵犯。

把某種一元主義理念當命根子的人，文言又叫“一元主義者”，情況也差不多。比方說，前一篇帖子說的“食元主義者”“肉元主義者”“懶元主義者”，就是靠着各自堅持的“元”，得以自立滴。尤其是那位“肉元主義者”，一方面也能籠統地歸到“食元主義者”中，另一方面又放射出了鶴立雞群的特色光環，就是用肉這個最大最重要的食之是，壓倒了所有其他可吃的東西，包括但不限於豆腐，這些比較小的食之是，結果讓自己成了“食元主義”陣營里的佼佼者，嗯哼。

這裡有必要提一下的，是大名鼎鼎的“機會主義（opportunism）”。表面看，它的特點是無原則，沒底線，見風使舵，長袖善舞，有機會了就上，好像和一元主義的認死理一根筋，八竿子打不着，因此通常也不被歸到“一元主義”裡面。其實哈，事情不是這樣子簡單滴。

問題在於，許多機會主義者，隨波逐流，見機行事的時候，還是有根主心骨的，不管怎麼變，萬變不離其宗，或者圍繞一己個體的中心打轉轉，或者圍繞某個團體的中心打轉轉，甚至還可能圍繞人類這個中心打轉轉（就像靈活機動地貫徹環保理念的某些人那樣子）。這個意思上，他們就和那些不斷變換中心，重置終極底線的機會主義者大不相同了，倒不如說是些沒那麼死板僵硬，擅長權宜之計的一元主義者。

有些英文詞典對此看得很清晰，所以才把機會主義解釋成，為了自己得到好處隨機應變，完全不考慮對別人有啥影響的做法。這就和剛才帕菲特有關“利己主義”的界定差不多咧，儘管有點狹隘，沒看到還有“為了團體或人類得到好處”隨機應變的另類事例，可畢竟意識到了，機會主義雖然改也難，但並不是完全木有原則滴，許多情況下，也會堅持自己的“一元”底線。

此外還有所謂的“雙重標準”，也往往被人們等同於“機會主義”，飽受斥責，負面的印跡很深。然而呢，實然視角看，它的實質同樣在於，根據不同的對象，場合，條件等等，採取不同的正當標準，運用不同的態度方式，處理對付這樣那樣的問題麻煩，因此也不見得一定就缺乏，自己認同的某種“一元”底線。

說穿了，每個人這輩子，至少在某些方面，會大搞雙標甚至多標，但這壓根不妨礙，他們中的許多人，同時又是這樣那樣的一元主義分子。怎麼講啊？日常生活里，哪怕你是個最徹底的一元主義者，許多事情上，對待其他人的方式，也肯定不會完全像，對待自己的親戚朋友那樣子，尤其不會蠢到，把孟軻的金句擴展成，下面這樣子的一重標準：“夫吾夫以及人之夫，妻吾妻以及人之妻”，不是？

再有一個誤解，就是把機會主義，雙重標準這些東西，都貶成“實用主義”，沒看到後者作為一個規範性思潮，有着自己的核心理念，就是依據各種行為的實際效應或後果，評判它們的是非對錯。也因此，無論應然維度上，我們對它是褒是貶，實然維度上都得承認，它同樣是名副其實的一元主義，堅守着自己的終極正當標準，而沒有理由把它曲解成，無原則的機會主義，沒底線的雙重標準。

剛才這些誤解，日常生活里相當流行，乍一看也有道理，但稍加分析，就不難發現其中的種種扭曲了，有時還會產生嚴重的誤導後果，所以有必要澄清一下，以正視聽，免得以訛傳訛，尤其是提醒大家不要一給某個思潮，貼上機會主義，雙重標準，實用主義的籠統標籤，就大義凜然，沒頭蒼蠅式地群起而攻之了，嗯哼。

末了再整幾句：撇開應然維度上的好壞對錯不談，實然角度看，人生在世，只有一元主義的價值理念，才能邏輯上立得住，實踐中行得通。原因很簡單，不管它們的規範性立場，是怎樣一種情況，都能指引信奉者們，按照自己設定的那條終極底線，應對所有的價值衝突，包括不同正當標準之間的衝突，邏輯上不會自相矛盾，實踐中能夠一以貫之，因而與接下來要說的多元主義大相徑庭。